青衣一雙巧手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便替我梳好了妝。
我看鏡中的自己,烏髮蟬鬢,雙瞳剪水,桃腮杏面,雖不如林昭容花顏月貌,也還是算好看出衆的。
想起今日要去往聽雨小築,我伸手摘下雲鬢上插着的琉璃簪,放回妝奩中,拿了一支青玉簪子換上。再看看鏡中自己,已沒有方纔那般明麗。
我理了理衣衫,坐下看青衣她們點些要帶去的滋補品。
大小錦盒,大約有十多件。當歸,人蔘,連雪蓮都備下了。這回,爲防落下病根,是真的要給林昭容補補身子了。
“娘娘,已全部清點了,沒有遺漏。”
聽青衣回稟完,我放下茶碗,“嗯”了一聲,站起身,“走吧。”
正欲出去,忽然有個小丫鬟急急來報,說是蕭將軍和宋侍郎來了,正在外面候着。
我正邁出的腳險些沒有站穩,一時愣在原地,心裡瞬時千百思慮迴旋,理也理不清,難以言語述之。
既然他們來了,不管何種狀況,總還是要面對的。我平定了氣息,走進大殿。
他二人正坐着,互相之間沒有言語,弗一見我來了,雙雙站起,“微臣拜見皇后娘娘。”
好不恭敬。
人前敬我是皇后,人後卻將我玩弄於股掌間。我覺得無奈之中有一些好笑,這樣一副道貌岸然之態的兩人,竟然是我父親和曾相許之人。
一大早便是一場周旋。
我衝青衣使了個眼色,“速速去上些好茶來。”
她很識趣地下去了。
她這一出去,房間裡就只剩下加紅玉四人,一時之間氣氛壓抑沉悶,彷彿將要接受一場審問。
“昨日聽聞你險遭毒害,我就派人去查。”父親站直了腰,首先開了口,“只是到現在,仍沒有結果。”
原來簡簡單單是爲了昨日之事。
我回話道,“你們不用擔心,我自會小心。今日宮中的碗筷已統統換了銀製的,皇上更是加派了人手看守遊仙殿,那人這些日子該也不會再作亂了。”
“今日得準特意未上早朝,我也無多話,只是囑你要萬事小心,多多留意。這宮中向來不太平。只是萬沒想到,此次竟有人明目張膽與我作對,實在欺人太甚。”他憤憤然間,已作了咬牙切齒之態。父親位高權重,連蘇相行事都不會完全明着對抗他。這一次,他這麼生氣也不奇怪。
哪裡是別人欺他太甚,他欺別人倒是綽綽有餘。
我早知道,他哪裡是真的關心我,擔心他部下的棋子卻是真。
父親說完後,便推說尚有公務在身,看了子玄一眼便匆匆離去了。只說了這麼幾句話,也不知他爲何非得親自來上一趟。
子玄已踏出半步的腳,在他的眼光之下又縮了回來,立在原地沒有動。
他遲遲沒有說話。
我見他沒有走的意思,卻也不打算怎樣理他,便自顧自地坐上鳳座,隨手翻開一本書來看。
我無話可說,不過是在等着他開口罷了。
等得有些久,翻了幾頁他纔開了口。
“影兒。”
他喚了我一聲,我卻繼續翻書並未擡頭看他。這一聲“影兒”叫出的時間不對,喚出的人也不對。
待聽他踟躕着又喚了第二聲後,我沉積了許久的怨氣陡然升起,單掌砰然擊上面前的桌案,厲聲道,“大膽宋侍郎,本宮名諱哪裡是你能喚的。”
突然的爆發,連我自己都被驚到了。
我這一聲怒斥叫他愣了一下,似乎不信我也會動怒到這般程度。須知道,我自己都發覺,我變了,漸漸變得不容旁人欺凌,不再是以前那個需要他來維護的小女孩了。
我會自己去面對。
“砰”的一聲,他雙膝重重砸向地面,跪了下去,震得我的心也跟着顫動。
“微臣冒犯娘娘,罪該萬死。”他跪着,整個身體幾乎趴在了地上,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
這就是我們如今的距離。子玄,我既然如你所願做了皇后,你就應該以皇后之禮來敬我,這是你選擇送我入宮前就應該清楚的。
埋怨至此,但是,什麼時候,他的背影如此消瘦了。
我忍下不該再有的心痛,說了一句,“起來吧?”遂又補問了一句,“留下究竟爲何事?”父親讓他留下必有什麼其他的事。
果然,他站起來,從袖中掏出一包東西來,讓紅玉接過放到我面前的桌案上。
“何物?”問了話,他卻沒有答,只能自己拿打開。
那紙封裡面全是些白色的粉末,碾得極細。這樣的東西,只可能是藥粉,我心裡頓時突然升起不祥之感。
他卻在這時走近了我身邊,開口說了話。萬年寒冰,冷徹人心的言語,字字如刀,“皇上登基兩年未有子嗣。將軍於民間覓得此方,每日添於茶水中,能助房事,得子宜男。”
能助房事,得子宜男。
我手中一抖,將那藥包掉在了地上。
八個字,字字誅心。爲什麼要他來說,爲什麼不交給紅玉來辦。難道不過是圖個方便,趁着來看我順便就給我了嗎?
爲什麼沒有人會考慮我的感受。
我半天不能言語,驀然淌了淚。他們果然如李業想的那般打算,挾幼子而令天下。只是,爲什麼是我?爲什麼非得是我的孩子?難道手握皇室血脈就能名正言順了嗎?
李家的天下永遠都不會改了蕭姓,我忽然狠狠發誓。
心在狠狠地抽痛,淚眼看眼前早已不算作子玄的這個人。
什麼叫做悲痛欲絕,拜你所賜,我今日又嚐了一遍。這下,終於死心了吧。什麼賭氣,什麼不甘,統統沒了散了,剩下的東西叫做恨。
若花已枯死,是開不出你想要的果的,任憑你日後再澆灌,生機不再。說什麼大事成就便能相守,曾經我不相信,現在我更不會信。
垂眼看去,那藥粉已灑了近半,白茫一地。
他避開我的眼,蹲下身去,將那餘下的半包藥粉包好,又輕輕放回桌上。
沉默。
心又痛上了幾分。那藥在他心中竟有這般分量,值得他小心收好。
他又在我身側站了一會兒,終是沒有多餘的話,說了句“微臣告退”,便轉身離去了。暗紅的朝服逐漸飄遠,消失殆盡,於我心底留下那一抹黯然神傷。
絕情原來可以做到這樣。
許久,當眼淚本已將幹,我伸手拿起那半包藥粉,看着它不覺又流起了眼淚。
子玄,這是我蕭玉影最後一次爲你哭泣。我要你看到我雙手緊握自己命運,看到我爲刀俎,掌握生死,看到我助李業重掌大權,睥睨天下。
哪怕挫骨揚灰,我也誓不退縮。苦笑,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快意的報復。
站在一側許久沒有說話的紅玉見我如此,提醒道,“娘娘,大局爲重。”
我竟從她的臉上看出了同情,真真是太過可笑。
我忽然想起李業說過的話,“你是不願服輸的勇敢女子,有何苦楚,也同朕一般,讓它爛於心底”。想到這裡,我止了眼淚,又看了一眼那藥包,遂將它收入袖中。
不多時,等到他們都走了,青衣才端了兩杯茶水進來。她也是萬事小心,明知我是故意讓她離開,卻還是備了茶水。
“娘娘是否還去聽雨小築。”青衣放下茶盤問道。
我擡手擦了擦被她看見的淚痕,“去準備一盆熱水,本宮稍作梳洗便去。”我既然已下決心,怎麼能因此事而亂了方寸。
我看鏡中的自己,眼已微紅,只得加了一些脂粉遮蓋住,勉勉強強看得過眼。
我不喜坐輦,收拾妥帖之後,就攜了一干人步行前往聽雨小築。
弗一邁進聽雨小築,便覺整個人也跟着淡雅起來,就連先前本難以平伏的心情也跟着靜下來。碧水清幽,修竹幽蘭,哪裡像是皇宮,倒像是宮外春時的景緻。
一路綠意環繞,花團錦簇。
我走進內室時見她已醒,正由丫鬟喂着,喝些粥水。
李業此時正上朝,故不再屋中。
見她注意到我了,我忙擺了擺手,,“快些躺下,該是好生休養的。”我坐到她牀沿,接過丫鬟手中的碗,舀上一勺抵到她嘴邊。
她卻沒有張口嚥下,急切問道,“那下毒之人可曾查出?”都這樣了還關心下毒之人。
我搖了搖頭,見她一副擔心的表情,只好說了些讓她安心的話。她尚虛着,有些寡言,只是安靜地聽着,吃上幾口粥。我又兀自說了些體己的話,她也只點頭應了些。
言語之間,忽見她牀頭放了一卷畫,半開了,便伸手拿來展開。
雲髻霧鬟,細腰雪膚,是幅仕女圖。那畫中人眉目流轉,飄然身姿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林昭容。
她看着我手中的畫,臉上淺笑,“讓娘娘見笑了。這是皇上昔時作畫之餘,順便爲臣妾畫的。臣妾喜歡,便放在那裡了。”
我仔細看了看。果然李業畫技了得,這幅畫栩栩如生,如林昭容一般美麗萬方,色調也和林昭容的人一般淡雅。
“皇上果真疼愛妹妹。說起肖像,皇上倒是從未提起爲本宮畫上一幅。如此絕美的畫,哪裡像是隨手畫的。妹妹如今病着,皇上不也前來探望,留宿這裡。皇上心裡有你,妹妹不要想多了。”
我可憐她一心對李業的愛,希望這番話可以稍微解她一點心結。
“皇后在與姝兒說什麼新鮮事呢?”李業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驚得我手中險些沒有拿穩了畫。
我轉過頭,見他正立在門口滿有意趣地看着我們,也不知來了多久。
林昭容見李業來了,臉上突然就有了氣色,坐直了身子,含笑看他。
此刻,在這聽雨小築裡,我儼然是個多餘的人了。放下畫卷,我起身對已走到牀邊的他說,“皇上既然是來看妹妹的,臣妾就不便多留了,請恕臣妾先行告退。”
“既然皇后想走,朕便不留了,日後再來看你。”他也沒有說留人的話。
我朝他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出了她的房門,走在清新雅緻的園中,不覺慢了腳步。來時走得匆忙,並不曾細看,現在倒可以看上一二的。
一花一草,皆是精心養護的,每一處景也是精心佈局。雖不及御花園大氣,卻自有它的精妙之處。
前方清風吹拂的竹林下,那池碧水微微起皺,碧波盪漾,極有悠遠之感,生生將人的心思也沉到了其中。
我舒展了眉目,她這院子,想不到還有靜心之用。
也不知我站在池邊多久了。池水皺了又平,靜了又蕩起微波,像人這一生一樣,總沒有個平靜的時候。
我想起臨來時的事來。若是我心如此水,以一種淡然的形式來面對,即便經歷再多,反覆再多,也不至像今天這樣時時悲愴之感縈繞。
我袖中此刻還藏了那包藥,輕輕一紙包,比千斤還重。
今日之前,我尚不時細想,如此做來是否太過決絕。畢竟我不是父親,不是子玄,我只是一個普通女子,有着如世間女子一樣柔軟怯弱,需要人來捂着、捧着的心。
風乍起,一片飛絮不偏不移,飄忽着落在池水之中,打了幾個旋便漸漸沉了下去。
魂似柳綿,清風吹欲碎。
這樣的傷懷不過是曾經。哪裡的柳絮都一樣空了,沒有了曾經的寄託。
我嘴角抿起一絲笑,心裡竟然瞬時豁達開來。
其實有時候,自己認爲的再過艱難的抉擇,再過痛苦的經歷,不過如那飛絮一般輕巧,不消多久便自會沉默心底。
不該顧忌的東西太多,纔會活得很累。如果我命中早已註定是隻飛蛾,我就應該不作留戀地選擇撲火自焚;如果我命中註定是要浴火的鳳凰,那麼,我就該展翅翱翔。
灑灑脫脫,笑意一回又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