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有回憶的,不管是想起來便忍不住暗自發笑的,還是令人傷心痛苦流淚的。
我爲人世間平凡女子,活了十七年,自然是有許多回憶的。快樂的,痛苦的,難以忘懷的,有許多許多。
然而,我的回憶恐怕遠比一般女子來的多,來得深刻。
與在父母身邊長大的人不同,我是在衍山長大的,從三歲被送走開始。十四年的歲月裡,算是無憂無慮的吧,如果撇去那一件無法忘懷的事,那一個無法忘記的人——我的母親。
我三歲離家,隱約記事,雖不知自己身世,卻清楚地記的我的母親。在我僅有的對她的記憶裡,她總是那有着淡淡笑容,有着溫暖懷抱,包容我一切的美麗女子。
我總是淘氣地撲到她懷裡,要她帶我放紙鳶去,要她陪了去採開了滿山的花。即便是冬日雪塞了路,風霜枯了草葉。我像所有孩童一般,時時粘着母親。
若是如願採到了花,插到瓶中後很快就枯了,每每如此免不了傷心一番。天真如我,我沒能留住它的美麗,如同我沒有留住母親的生命一般。
如果說子玄是我最珍視的人,那麼母親就是我最爲美好的回憶。
所謂回憶,不過是懷念一種感覺。那個溫暖的懷抱,溫柔的聲音,溫雅的笑容,還有母親秀麗的眉眼,所有的所有被我視作美好。我甚至記不起什麼具體的事來,唯獨那一件,我此生無法忘懷。
我常常狠狠責罵上天無眼,爲何要以這種方式帶走她。
記得那日,春光尚好,我帶着被自己糊得亂七八糟的紙鳶去找母親,像所有同齡孩子一樣調皮貪玩。
記着前一日母親曾說過,“明日若是春光好,孃親就帶着影兒去放紙鳶,去楓谷採很多影兒喜歡的花”。
我懷了滿腔的歡樂,小猴子一般趴上母親的房門。透過破了的小洞,我看見了那駭人一幕,生生嚇得跌坐在地。
那一室昏暗與罪惡中,我看到母親幽怨的眼,看到父親決絕的神情。那精緻的瓷碗碎了一地,漆黑的湯汁悠長地漫延在地上,如同吐着信子的斑花毒蛇,成爲了最駭人的景象。
我一直尊敬的父親,竟然親手灌母親喝下了□□。
幼小的我已明白什麼叫做情。他分明是最疼母親的,分明是時時含笑地看着母親的。爲何,爲何?最恩愛的人,不應該就是他們嗎?我雖年幼,卻看得分明。可是,那一幕卻又讓我分辨不了。
我忘了哭泣,爬起身來,用盡所剩的力氣推開房門。
“吱呀”一聲,時間忽然靜止在那一刻,在我的記憶裡不曾流走,不斷迴旋。
母親嗚咽着,說不出話來,怔怔看着我。她發青的臉爬滿了絕望和淚水,嘴角一點點滲出黑色的血來,是我看過的最恐怖的顏色。
那眼神如何的痛徹心扉,我尚還記得。以至於在以後的很多次夢裡,我都看見無數的斑花毒蛇,用它們猙獰的眼看着我,幽幽地吐納着信子。
然後,黑色的血開始漫延,一如母親嘴角的血。
每每夢及此事,我都渾身是汗地從驚恐中醒來,大口大口地吸氣,失去了所有鎮定的力氣。直到子玄趕來,穩穩握住我的手,才能使我從驚愕中醒來。
母親就在我面前,喚了我一聲“影兒”便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躺在地上鋪成最無助絕望的影。
我飛奔過去,一把推開父親,不讓他靠近母親絲毫,自己卻撲身上前,趴在母親身上嚎啕大哭,直至暈厥。
三歲,我失去了母親,也沒有了父親。至少,從此我再沒有將這個人當做父親。
後來,母親葬下的時候,我沒能親手捧着母親的排位參加葬禮,沒能在陵前爲母親盡孝。不是我怯弱不敢接受,而是我已身處衍山,連方向都辨不清了。
在昏厥之時,我被人抱上馬車,一路遠行。
在顛簸的馬車上醒來,我不曾哭泣,不曾盤問,只緊緊咬着自己的嘴脣,拽着自己的衣襟。
心的那塊地方突然明白了什麼。
是對人事的厭惡,還是對父親的憎恨,我太小,道不明。
但當我在身上摸到母親的玉鐲時,頃刻間淚如雨下。
那不知何人放到我身上的玉鐲,我戴在手腕上十四年,從不曾拿下來過。總感覺,母親就在身邊,依舊對着我溫暖地笑。
那時小小的我,不明就裡,卻第一次隱約感覺到什麼叫做遺棄,什麼叫做一無所有,什麼叫做孑然一身。
從此我不敢回想,所以我學會了忘記。
忘記了自己家在何方,忘記了父母是誰,忘記了許多許多。若說還剩下什麼,就只有母親那淺淺的笑,還有我這母親愛叫的名字。
到達衍山之時,我無聲地跟在那奴僕身後,直到停在幾間木屋前。
風吹過房檐下的搖鈴,叮鈴鈴作響,聲音如山間的清泉。若換做以前,我一定會霸道地問母親要來。
他要我幹什麼,我不想,也不問,我知道命運無法由我自己主宰。
我看見自屋裡走出一個男孩子,一身白色衣衫,笑起來有母親一樣的嘴角,很溫暖。
世間還有這樣乾淨的人嗎?我一時看得癡了,他停在我面前亦未反應過來。
直至他輕輕牽起我的手,問起我姓名,我纔回了神。聲音乾淨,如初春新融的泉水。
他叫子玄,大我三歲。
我未回答,他卻指着綿延的羣山,用清冽的聲音告訴我,這個我被送來的地方叫做衍山。而他,也是被送來的孤兒。
他說了“也”。
但我知道,我不是孤兒。
然而,我沒有解釋,因爲我心裡明白,至少孤兒不會有我這樣的不幸,不會有那樣的父親,不會經歷如此悲痛。
那木屋的主人,是一對張氏夫婦,學問極多。
我在那奴僕的指引下,拜了他們爲義父義母,依舊不問不想。
往後,他們撫養我,教我識字,教我爲人。詩詞歌賦,彈琴書畫,夫妻二人樣樣精通,連兵家之事,都講得頭頭是道。
是不是父親還有一絲良心,讓這樣好的人來撫養我。每每思及此,我都覺得若他們有孩子,一定是最好的父母。
然而,我雖這樣想,十四年之久,我卻從未在心裡接受他們。因爲若是連父親都能如此殘忍,身邊的人我沒有理由相信。
然而,這個理由不包括子玄。
從他對我笑的那一刻起,我所有的戒備就都放下了。也是從他牽起我的手的那刻起,我便知道,他是我應該相信的人。
這樣的安心,除了他,別人再也給不了。於是,我全部的信任,義無反顧地傾注在了他的身上。
他對我笑,對我說安慰的話,他把所有的一切深深刻在了我心裡。
記得和他一起數鮮有經過的路人,一起爬到樹上摘尚未長熟的果子。一起從懵懂未知的小孩,成長到今日的青春少年。
有太多的回憶,我割捨不開。有太多的情,我忍痛回想。
日子若是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半月前,義父義母竟雙雙飲毒自盡,同時仙去,死在他們還沒有答應我與子玄的婚事前。
面對他們的猝然長逝,我終究還是流了淚。
那天飄着小雨,是個夜晚。我和子玄草草將他們葬於一處,靜靜站在墓前,臉上雙雙流着淚。我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原因讓他們選擇以這樣的方式離去。
淚眼朦朧中掩上最後一捧土,我聽見錚錚馬蹄聲響起,震得腳下的土地也微微搖動。
探身朝山下望去,我一時驚得忘了呼吸。
這樣的陣仗我哪裡見過。
大半個衍山都被照亮。
火光開路,但見一個騎着高頭大馬的錦衣男子,身後跟着戰衣鐵甲的一羣隨從,自山下而來。
馬蹄踩過剛剛化開冰雪的地面,發出懾人的聲響,踩碎了新生的春芽,也踏碎了我剛剛發芽的蝴蝶花。
馬嘶響起,久久迴旋山谷,黑夜裡令人不寒而慄。
那馬上的男子已是不惑之年,腰間佩了鑲了玉石的寶劍,一雙眼睛凜冽。他於高大的馬上看向我,開口便是鏗鏘有力的聲音,“影兒,是時候回去了。”
我愕然,不知所措,徒站在那裡,不敢相信這個人又出現在了我的生命裡。
原來,這個有着斧削一般臉龐的人就是我的父親,就是那個我恨了十四年的人。
子玄霍然擋在我面前,堅定得沒有一絲退縮。
在父親看來,此舉一定很可笑。子玄一人之力,怎敵的了他的寶劍寒光。
一番抵抗,再我尚未明白這是怎樣一回事之前,便被硬生生塞進了轎中。
山路不平,一路搖晃,我心裡忐忑不安,擡手撩起簾子,看向那越來越小的木屋,直至它消失在羣山之中。
那時的我不知道,這是此生我最後一次見那木屋,甚至,也是最後一次身處衍山。
以後的歲月,又有誰人說得清。
眺望中,我在人羣中尋到了子玄。
他被縛了雙手。
火光映在他的臉上,他擡頭看向我,堅定的表情在對我說,一切有他,無需畏懼。
於是,像過去的那麼多年一樣,我真的相信了,有他便無懼。
可惜,天不遂人願。
挾持子玄,逼我入宮爲後,父親一手操辦了所有的一切。而他給我的任務,便是藉由皇后之位,在宮中明目張膽地做他的內應,協助他登上大位。
天下間,竟還有這樣的父親。
我又彷彿明白了很多。送我去衍山,大抵就是讓我靜心學習,好好當這一枚棋子吧。他的如意算盤,打的好啊。
我答應入宮那一刻,在他眼前笑得淚花四濺,笑盡了所有的力氣,笑得他陰霾了臉。
爲什麼當初將我送走,而今又召回?是因爲想起了我的利用價值了嗎?這些年真的就只是要我學習如何當一個棋子嗎?
當年爲什麼毒死母親?是不是因爲母親知道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連串的疑問,我想不透。
無情如他,除非他親口告訴我,否則,任我如何去想,如何去猜,也是沒有答案的。
我走進皇宮之時,日頭正高。春日的暖陽,我卻有些晃花了眼,看不清楚前方的路。
該何去何從?
沒有父親,我還有護我如生命的子玄。
可是,今時今日,哪裡又是通往子玄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