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掙扎着從夢中醒來,大口大口喘着氣,泛白的手不自覺地緊緊抓住被子,彷彿它能帶給我一絲一毫的安慰一般。
初春冰涼的空氣灌進喉中,刺激着我,令忍不住咳了出來。我輕輕甩甩頭,混亂的思緒停留夢中,遲遲沒有清晰。
方纔的夢,竟是將今日以來的事情重現了一遍。曾有的美妙童年,母親的突然逝去,子玄的乾淨樣貌,父親冷情的臉。
母親的死我斷然是無法釋懷的,這樣的父親我也無法接受。還有子玄,他的影子根本就刻在了我的骨髓裡。夢境真實,我又再一次與他訣別在最該幸福的春時花季。這樣的場景,淚眼愁腸,悽悽讓人心碎致死。
我疲憊地半坐起來。青紗帳裡蕩起無限心酸苦楚,刻骨的曾經不是隨便就能放下的。
我忽然有了不符年齡的惆悵。如果我只活到現在,那我的一生就被算作了一個悲劇,簡簡單單概括在這樣一個夢裡。幸福這兩個字在其中實在微不足道,太多傷悲,生生讓我看不見了希望。
可是我還是有那一點希望的,至少子玄現在安全了。不僅如此,對於我自己來說,我的人生,我不允許它成爲一個悲劇。或許這一點,就是我和父親唯一的共同點了吧。
都不願服輸,都不願受人擺佈。
我定了定神,才發現青衣站在身旁,躬身探到我眼前,間或地叫了我幾聲,“蕭小姐”,臉上神色有些焦急。
我徹底回了神,有些疑惑的看着她。我之前嫌憋悶而屏退了她,此刻剛剛醒來,也未及傳她,怎的她出現在了這裡。
她見我清醒了,舒了口氣,“小姐可是做了噩夢。”一邊說着,一邊接過小丫鬟遞上的玉製茶碗,再恭敬地奉給我,換上了一副關切的表情。
我點點頭接過茶碗,有點詫異於這天水閣宮人的反應。似乎哪裡不對勁,但一切又顯得理所當然。
嚥下口中的清茶,我才赫然發現,自己眼角竟有未乾的淚痕,溼溼的有些黏住眼瞼。我也不在意被一干人看見,伸手輕輕將它拭去,微溼了衣袖。
紅玉依舊沒有說什麼,替我理了理亂了的被子後,就站在一旁未動,臉上表情實在不符她的年齡。
我這才發覺被子凌亂,心裡暗自苦笑了。似夢還真,原來我不止是流了淚,連做夢都想着逃離,竟將被子都踢亂了。
我果然不是真正的皇后,如此儀態讓人笑話。
我晃了一眼青衣,又喝了口茶,心想,許是期間哭喊出了聲,驚動了她。她是受命不敢怠慢於我的,故出現在這裡也不奇怪了。
她接過茶碗,又是一副低眉順眼之態,“皇上吩咐奴婢們一定要服侍周全,小姐若有什麼不如意之處,奴婢們可是難辭其咎。”
我今日一來就做了噩夢,將她嚇得不輕。
她話語輕微,又略帶惶恐,十足就是個宮中謹小慎微的婢子模樣,理應是主子們都喜歡的人。
然而,我卻並不如此。她越是膽小模樣,我心裡便越是堵得慌。揮了揮手,我顰眉說道,“我只是有些悶得慌,與你們並無關聯。”說着便要下了軟榻。
紅玉上前扶我起身,開始替我着衣裳,梳髮髻。
青衣叫人拿來的是一身新的衣裝。金絲玉帶,是上好的綢緞,雖無品級紋飾,卻也是華麗異常。
穿了粗布衣裳那麼多年,我尚不習慣絲綢。
我在鏡中看見身後有隱隱的光,透過帷幔射進來些許金絲。撇開紅玉替我整裝的手,我徑直朝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我不想窩在這小小的天水閣裡,我渴望那一份不可多得的陽光。
此刻已是日漸西落,外面的光並不刺眼,令我感到心安,舒適。
“我出去走走,紅玉你跟着,其他人就免了吧。”我說罷便提了衣裙邁了出去,踩上天水閣門外青石水磨的地磚上。
青衣連忙上前一步,躬身說道,“皇上吩咐我等照看小姐,怎能離了小姐左右。再說,小姐不熟悉宮中道路,若是迷了路,奴婢們可擔待不起。”
這話極在理,但我卻有些煩了,“我不過去透透氣,不會走遠。你們先且備好浴水,我不時便歸。”
感覺地出青衣有些不願,我卻也顧不上她,由紅玉跟着疾步離開了。
突然來了一股放飛的感覺。
這一行,我更加明白父親爲什麼如此想要會坐上那張龍椅,包括其他有心的,沒膽的。
我答應父親入宮之後,有專人教習李朝政局及歷史,加之我在父親這些年的安排下本就讀過不少史書,故勉強也相當於從小便在帝都長大,對朝局的看法也並沒有那麼簡單。
據說李朝建國伊始,皇宮並不在此處,而是現在作爲行宮的恆陽行宮。
一百多年前,□□在恆陽宮中衣食如同百姓,太宗即位之後同樣以身作則,宮中上下皆是布衣素食。直至顯聖皇帝一朝,國庫殷實,便開始大興土木,歷時十年,在此處興建瞭如今的帝都。那時的黎國李朝可謂是風光無限,周邊國家無不忌憚。
每一個王朝都會有衰敗的那一天,即便李朝擁有那一百多年世間少有的鼎盛。
雖然先帝同樣是位明君,但國運已不如從前,是以外族開始入侵。一百多年後的今天,國雖依舊繁榮,但皇帝荒廢朝政,權臣當道,如同歷史固有的軌道那般,免不了就此敗落下去。
一路走來,雕樑畫棟,莊嚴雄偉,卻又偏偏雅緻如畫一般。我不禁咋舌於它的美麗,卻在同時有了很多想法和感嘆。
或許,父親推翻李朝,重建天下真的是上天的安排。細數自古以來的開國皇帝,又有幾個是仁君,又有幾個沒有踏過他人的屍身呢。
可能,父親只是太過獨到,因爲他要的皇位需要連自己的妻女也犧牲。
漸漸的,這如畫宮闈令我感到心中多上一口悶氣,縈繞其中無法消去,難受不堪。
仔細想來,這裡的一磚一瓦雖精美而無可挑剔,卻是象徵着皇權,是我此生必定痛恨的東西。此刻我漫步於在其中,那股壓迫感便來得真實。而身後一步不離,一句話都沒有的紅玉更是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最初出來的心境,此刻全無 。駐足片刻,若打道回府,又有些不願,遂繼續前行。
漫無目的地走了約莫一刻時間。我腦中胡思亂想,不知何時選了一條不起眼的路。一路走來,景緻越發淒涼,越來越不像宮中。
細看此處,樓閣華麗,卻已許久未經人打理,甚有樹枝捅破了窗紙,伸進屋內,看着便是滿目瘡痍。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爲何連一個守衛都沒有。
一路雜草叢生,萋萋草青,雖雜亂無章卻可看作別有滋味的一派生機。
正覺此處連空氣都要清新幾分,我卻一不留神,生生被石子崴了腳,猝不及防地摔倒在灌木叢裡。
紅玉見狀,忙蹲下伸手扶起我。怎奈我起身之後,腳一碰地就鑽心得痛,比上一次從樹上摔下來還要痛上幾分。
“還是奴婢背小姐回去吧”,說着,她便轉過身想要揹我。
我伸手搭上她的肩,卻看她背影比我還要消瘦,哪裡背得起我。我推開她,“還是先且回去叫人過來吧,你如何背得起我這麼長一段路。”
她有些猶豫,四下張望一番,見也無人,最終只得丟下一句“小姐自當小心”,便匆忙跑開了。
她走了一些時候,此處荒蕪,只有幾聲鳥鳴,沒有了人氣。不知是出於無聊還是心慌,我擡頭望了望四周。
這一望,着實將我驚了一驚。
只見兩條影子自綠樹環繞處正往這邊走來,晃眼一看便知道那並不是尋常巡邏守衛裝扮。
此處偏僻,先前不見守衛,如今又怎會莫名出現這兩人來。
我下意識地將頭也藏在灌木中,刻意連呼吸也放輕了,努力不讓自己被發現。
不多時,便有一道低沉男聲響起,“蘇相那邊境況如何?”聲音略顯隨意卻鏗鏘有力,又似乎有意壓低了一些。
話音剛落,便有另一道男聲響起,“回皇上,一切按照計劃進行。不過依臣看,蘇相放棄了一貫見招拆招的做法,有意加大力度,往朝中安插更多人手,似乎想要有所還擊。”
“皇上”,我差一點驚呼出聲,慌忙伸手捂住嘴,硬生生將那兩個字噎了回去。強行將心中的驚訝壓了回去,我擡起略微出汗的手,小心翼翼的撥開一片葉子,透過縫隙看過去。
一身黑色龍袍,頭戴嵌金盤龍冠,是皇帝平日的便服裝扮。
此人,不是皇帝還能是誰。
如此身材高大,側臉如刀削一般,透出難以藏匿的王者氣息,開口便是如大江流水一般氣勢的嗓音,哪有傳言那般的儒弱。
再看他旁邊回話的人。
雖兵士裝扮,身上的衣裳卻是有品級花紋的。他腰間佩了一把漆黑如墨的佩刀,周身沒有一點花紋,深深怔人心魂。
此人應該便是帶刀侍衛,不僅貼身保護皇帝的安全,也可自由出入皇宮,爲皇帝處一些私事。
我一動不動地聽着他一條一條地彙報。
這兩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皇帝李業是假傀儡,帶刀侍衛的隱藏身份是他與蘇相的線人。
父親耳目衆多,他必定是極機智的人,才能夠做到不被發現。這個李業身邊究竟還有多少像這樣的幫手?在這深宮中又還有多少隱藏在熟知“真相”下的秘密?
今日陰差陽錯,天大的秘密,竟被我撞見了。
“蕭將軍推薦的侍郎人選,皇上認爲如何?”那帶刀侍衛繼續說道。
“蕭拓想要安插人手就隨他的意吧,不過,記得照舊命人盯着這個宋子玄。”
這三個字,令我心神猛一震,受驚之狀絲毫不亞於看見這等秘密。
子玄,他不是尚在將軍府牢底嗎?李業說他要入朝爲官,是父親安插的人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支撐着的手有點麻了,隱約有些發抖。此刻,我只想他們趕緊離開,消失在我支撐不下去之前。
所幸,他們看似有些匆忙,本就是邊走邊聊,只作了片刻停留便匆匆離開了。
我長噓了一口氣,看着他們的身影遠離之後纔敢探出頭。
然而,剛剛放緩的心緒,卻又在電光火石之間馬上心驚。
李業這個皇帝既然是個假傀儡,他勢必不會傻到放任我這個蕭姓人在宮裡任意所爲,也必定會派人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想到這裡,我越發忐忑。僅從今日看來,青衣在我午睡之中闖了進來,便極有可能是李業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當時我覺得有什麼地方可疑,卻又說不清楚。而現在,我算是弄清楚了。
此時紅玉去找青衣,青衣必定會將我的行蹤彙報給李業。若他知道他和那個侍衛的對話被我聽見,事情就鬧大了。
如果我的身後還有人跟蹤,那就絕對沒有迴旋的餘地了。索性我走的路都是大道,要藏人幾乎不可能。
如今之計,只有我馬上離開這裡,方能化解此險情。
想到這裡,我勉強起身,強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邁出步子。一陣陣的刺痛彷彿是踩在刀刃上,令我不禁咬緊了嘴脣,額頭略微冒了汗。
我只強撐着走出了一片荒蕪的地帶,便實在走不動了,只好隨便找了一個臺階,等着紅玉。
天空泛出紅光,灑在琉璃瓦片上,照得彷彿此處便是仙境一般。我腳上的疼痛漸緩。
果然,不多時紅玉便來了,身後浩浩蕩蕩跟着一羣人,擡着歩輦。
紅玉老遠見我坐在此處,眼裡一直伴隨着不解的目光。停在我面前,她還未開口,我便忙眼神示意她不要說話。紅玉是聰明人,便也沒問什麼,只是同青衣一起將我扶上了輦。
青衣臉上神色讓人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見我坐定了便轉身走到了一旁跟着。
我不再看她,端坐輦上,腦中開始想一些事情。
子玄的入朝爲官,李業的假傀儡身份,紅玉,還有青衣。似乎我每走一步都偏離了原來所想。
李業隱藏了面目,實質上定然是個謀略極深的人,因此,父親的奪位大計恐怕難了。而我,出宮之日便是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