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沒有母親, 只有一個父親,還有一個年長十歲的哥哥。
家中人丁本就單薄,只等哥哥年滿十八, 娶妻傳宗接代。可後來, 竟有一個瘋癲道人路過家門, 對着才四歲在門口玩的我, 說了一句, “薄丁單女,林氏絕後,禍兮福兮。”
說下這一句, 閃着精光的眼看我一眼,似笑非笑, 便拄着柺杖, 一瘸一拐地走了。不知爲什麼, 明明還未懂事,我卻將這話記下。
林氏絕後!可是, 林家還有父親,還有哥哥啊。
後來,才十五歲的哥哥隨軍出戰,本不是危險的一役,卻就那樣死在了戰場上。從此, 家裡就只餘下了我和父親。
哥哥去世, 父親中年喪子, 便更不能容忍我有任何閃失。
自我出生, 身子就不太好, 從小就被養在家裡,早早學字, 整日看些聖賢書,不像這個年歲的孩子,也不像將門後代。
當然像不了將門之後,因爲父親在我不多的記憶裡總是身處戰場,連最後一次見面也是從戰場上趕回來,當着衆多人的面塞給了我一支飛燕簪子就嚥下了氣。
我唯一的父親走了,死在了我的生辰這一天。雖然聚少離多,親情不重,我依舊是嚎啕大哭了一場。
那道士的話居然就應了,我一介女流,早晚得冠上夫姓,林家無人傳承香火,就真的是絕了後。
可是,那道士的後半句話——禍兮福兮,究竟又指的什麼?
父親戰功卓越,一家爲國捐軀,所以後來,我不親無故,先帝施恩,就成了惠安郡主,搬進了宮裡,住進了聽雨小築。
自此,我再沒有踏出過皇城一步。
一家戰死,是禍,可我被封惠安郡主,卻也算不得是福。
禍兮福兮,到頭來,是不是就是隻餘下一個“禍”字。
那隻飛燕簪子,一直被我小心保管,直到及笄後才戴到頭上。算作是深處宮中,對我林家的一點紀念。
我就這樣在宮中長大,平平淡淡,波瀾不起。這淡然的性子,讓我冷眼看宮中的一切,卻獨獨把目光投向了一個少年。
他有清澈的眸子和愛笑的嘴角。不知爲何,他就是吸引了我,成了我在宮中唯一注視的人,唯一能讓我的人生又起了漣漪的人。
可惜後來,誰都沒有想到,他失去了先帝的寵愛。從此,不再多笑,就算假意笑了,也已經找不到從前的影子。
漸漸,瞻望他成了一種習慣,再後來,變成了我此生無法放下的愛。
他總不在宮中,我便常常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等着他的車碾過青石板,等着聽那陣讓人雀躍的聲音。
然而,每當我站在他面前,他的眼光,從來不會多給我幾分。叫我一聲,靜姝妹妹,便又離去。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站在原地,看看他會不會回頭看我一眼,哪怕只是無意間的一個回眸。
從來沒有等到過。
時光荏苒,命運總有出人意料的安排,最不受寵的他竟做了皇帝,成了一個擁有三宮六院的天子。
我可以和許多的女人分享一個他,哪怕是靜靜看着,就已經滿足了。可是,他沒有給我這個機會,登基當年便急着下旨要將我嫁給薄季林。
我慌了。
就算他岌岌可危,朝不保夕,是個文弱鍾情詩畫的皇帝,我也願意陪他生死,過完一段屬於我自己的神仙日子。
於是,從來都是平淡過活的我,在所有人都算計他的時候,竟也算計了他。
太和殿裡,酩酊大醉,我守了他一夜,偷偷握住他的手,錯綜的掌紋交織。這是我第一次碰觸他,第一次如此進的凝視他的眉眼。
如果這一計不能成功,我從此,就將爲他人婦,今生恐怕再也見不到他。
一夜沒有閤眼,我不想浪費一點點看他的時間。當清晨的日光透過殿門照進來的時候,他就了醒了過來。
我以爲他會生氣,怪我私自闖入,他卻沒有說什麼,像面對所的有算計一樣,順了我的心意,徹了聖旨,而後封了我爲昭容。
一朝爲妃嬪,我終於如願以償成了他的女人。
我以爲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伴在他身旁,可他依舊不願爲我留下。是他根本沒有把我看重,還是我的算計被他看穿,心生厭惡了。我無從得知,因爲他每一次來,話都不多,專情於他的書畫,閉目養神,然後就寢。
我很羨慕潘貴妃和沈修儀,如果有一天,我能像那樣常常伴在他的身邊,死也足以。
他卻並不是完全不關心我,爲了我的病體,常常賜下珍貴的藥。可在我看來,那不過是因爲我特殊的身份,得到來了他無關情愛的關心。
聽雨小築,很美,就像它的名字一樣。聽雨,我只能獨自聆聽着雨點打在枝葉、臺階上的聲音,一滴一滴,空階滴到明,卻已經許久沒有聽見他的腳步聲。
直到有一夜,我終於等到了他,卻正是那一夜,我知道了他心裡從來不曾裝下我。因爲那藥,根本不是補藥。
常年體虛,那個夜間,我胸間氣短,被悶得醒了過來,順了呼吸之後,赫然發現,牀上已沒有了他。
他去了何處?正想起身尋他,卻聽見了兩個男人的聲音,壓低着,從窗戶方向傳來。
是他,還有帶刀侍衛常玉。
那段讓我始料未及的話,低低的嗓音刺得我心驚,在我一向平淡如水的生活裡掀起軒然大波。
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隱忍了這麼多年,顛覆了我眼中那個看淡一切,包括江山天下的李業。
屏息偷聽,我聽見了他的謀略,他要一箭雙鵰,除掉潘貴妃和沈修儀,也就是清掉蕭拓安排在身邊的暗線和知道太多的妃子。
這樣的氣魄,這樣的狠絕,我從未見過,抓住被子的手出了很多汗,一顆心在胸腔跳得飛快,不能控制。
人說,心裡裝下了江山的帝王,就難再分一點位置給另一個女人。有的後宮女子,哪怕再無辜,命運都將隨朝局的改變而變化。
可是我,依舊被這樣的他吸引了,依舊癡心不改,把自己命運雙手奉上。
我聽見他說不用一貫使用的浣花草,要常玉改用藥性更烈的附子湯。
慣用的浣花草,這是什麼草?何以又是“慣用”?這樣的疑問,直到後來我找到了一本叫《奇方異草》的書才解開。
浣花草,有避子之用。
想起他時不時送來的補藥,還有從來沒有起色的身子,我一下子慘白了臉。他就是以這樣的方式,讓我不能有孕。而至於原因,我是在後來零散的對話中找到的——因爲挾幼子令天下。
他果然是個亂世之中的真龍天子,心裡只能裝下了他的江山,連孩子都在他的算計中。
他想要什麼,我就會給他什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這個事實,所以我心知肚明地喝下所謂的補藥。
自從潘貴妃和沈修儀去世後,他沒有再納新妃,每夜都歇在我這裡。關於他的真面目,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我逐漸看清。
狠心,果斷,多謀,睿智,卻沒有一點點溫情。
而我,卻被這個不一樣的他更加吸引,更加不能自拔。
我其實是感到欣慰的,因爲,至少他不會那麼輕易地被人從皇位上拉下來,丟掉性命。
也正是因爲他夠狠,我從來沒有想過告訴他我所知道的秘密。那自以爲聰明的沈修儀,不就是因爲一味藥而妄自丟了性命嗎。
儘管如此小心翼翼,我卻過得很開心,因爲他的身邊只有我一個人,即便是虛假的寵愛也只給了我。
可是,他真的就從來不屬於我。
某一天夜裡,我聽見常玉又來傳話了。蘇相說,本來欲立的薄家女子兩個時辰前突然莫名暴亡,立蕭氏已經躲不過了。
他要立皇后了。
太過突然,我沒有想過會橫插一個蕭玉影進來,而他,無從迴避。
很快就是大婚。
就這樣失去了他,可是我相信有一天,他會坐穩他的位置,然後在想起來的時候,到聽雨小築看看我。就算是爲惠安郡主的身份也好,我始終都能有盼望的。
大婚的第二日,我就去見了她,只是想要看看她是怎樣的女子。本以爲,作爲飛揚跋扈的蕭大將軍的女兒,她必定是不好相處的,可是她的身上全然沒有這些感覺。
是個美麗女子,笑起來有淺淺的梨渦,一雙眼睛清澈,身上還有乾淨的味道,和我所見的任何人都不同。她的身上,多了什麼,少了什麼,竟讓我這個飽讀詩書的人都無法描繪出來。
她看着我來便展開了笑,站起來親自迎我。可是在我看來,她這樣的笑容雖然真切,卻有着並不相符的悲傷。
或許,只是我看錯了,又或許,她有着被殘忍斷絕的幸福,含恨入宮。
她是他的皇后,可就是這樣無辜的她,進到了宮裡,參與了李業的人生,也給他帶來了威脅。
大婚之後,他就沒有出現在聽雨小築。而我已經不再期盼他的到來,因爲我只想要成爲配的上他的人,成爲在死後能被他懷念的人。
我要替他除掉蕭玉影,不管她是不是無辜,她都站在了對立的一面。
可是,在實施計劃之前,我想要見他最後一面。
所以,我在簫臺出現了。本只想靜靜看他一眼,卻不想被蕭玉影發現,竟一點妒心都沒有,要我一同琴瑟。
站上去的時候,我晃眼看了她一眼,她是個很好的人,可惜我得對不起她了。
他誇讚了我的舞姿美,這是他從來沒有提起過的。她卻一臉真實的笑,竟毫不在意他對另一個女子的稱讚。
於是,我跳了自以爲的最後一支舞,用我所有的感情,想要留給他最美地一面。可是,當我看他對蕭玉影揚起溫煦的笑容的時候,我蒼白了臉。
因爲,在遭遇變故之後,他的臉上已經許久不曾出現那樣的笑了。
在《奇方異草》中,我找到了南天竹,一種有毒的植物,毒性卻不被常人知,而在我的院落中,正好有此種植物。
它被碾成了粉末,藏在了我長長的指甲縫中。
這就是我準備用來要蕭玉影性命的毒藥。
我堅定我一個信念,不管怎樣,蕭玉影都是個禍害,就算李業沒有因她迷失方向,她也不能繼續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