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亂一團麻。
衆人擡輦,選了不同的道,繞過亭臺樓閣,走得不疾不徐。
一路搖晃着,我眼前天邊那抹紅雲也跟着不斷上下起伏,勾起了心裡那淡淡如夢般絕美的畫面。
那是子玄於霞光下的淡然一笑,一如在柳枝下一般。
我愛柳絮柳條飄飛,也愛霞光紅雲萬丈,因爲這些總讓我想起子玄,那個乾淨如水的男子。
其實,我明白,重要的不是映上臉頰的霞光,抑或拂過臉龐的弱柳、柳絮,只是因爲那一個獨獨屬於他的笑。在那個本就沒有什麼憂心的歲月裡,他一個笑,多少不快也淹沒其中。
淺笑如他,溫潤如他,深情也如他。
可是如今我卻不禁懷疑,他還是我心底最原本的他嗎?
怎會就在我進宮當日,他便出了牢房。怎會在我入了宮之後,他便要入朝爲官。我是不是可以將這看成一個陰謀——子玄與父親共同演的一出好戲。
他們料定了我會委曲求全,料定我會入宮爲後。難道子玄被關私牢,受鞭刑之苦,被折磨得沒有人樣只不過一個苦肉計?
若說父親是爲了皇位,那他又是爲了什麼,僅僅是那小小官位嗎?思考萬千,我不相信自己連那小小的官位都不及。於是,我又不得不轉念懷疑自己的想法。共同相處了十四年之久的他,怎會將我遺棄。他的爲人我很清楚,他的情深我亦明白。
他說過,無論何時都會在我身邊。他說過,任何事情,他都不會讓我獨自面對。當初不顧後果隨我下山,不也正是這個原因嗎。
我信他,所以我感覺自己沒有母親,也不是孤身一人。
懷疑再多,我對他的信任始終要多上一些。可是看着那片紅雲我卻不能像往常一樣笑了。
快要回到天水閣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白衣勝雪,不變的霞光映在他身上,就像我剛剛回憶的畫面一般,一如既往得好看。
他,怎會在此?
我腦中轉了千百迴旋,實際上卻什麼也沒有理出。他的出現讓我措手不及,全然沒有了思考的能力。
他已恢復了平日的乾淨整潔,滿臉的鬍渣也剃乾淨了。還是那樣,衣袂微微飄動,乾淨如仙人一般。我一直相信,只有他才能夠真正穿得下這白衣。
遠遠地,他衝我笑了,嘴角依舊溫煦,卻給不了我那股熟悉的心安。這樣看似沒有變化的笑隱隱約約不再淡然,不再無羈超脫,彷彿壓上了千斤的重擔。
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沉了下去。他真的已出了將軍府的私牢,他也似乎不是了那個我魂牽夢繞的子玄了。
步輦落定,我腳下不穩地走了下來。紅玉扶着我,看子玄的眼神有些怪異。
子玄伸出的手頓在了空中,最終礙於禮數,沒有上前碰我。他本是習慣性地想要扶我一把的,可惜這一次,我不是從樹上摔下來,他也不再有那個身份。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徑直一瘸一拐地走進天水閣,心底卻是暗涌的潮。一日兩次相見,大不相同的情景。
他跟在一身,隨我進了天水閣。
他來,會是怎樣的說辭?
昏暗的天水閣,沒有點燈。我在案旁坐下,我醒來時被點起的薰香輕煙嫋嫋,尚未熄滅。
青衣早已被我屏退,只留了紅玉在側。我顧忌不了她的反應,也顧忌不了她會怎樣給李業稟報。是私接男賓,還是閉門密談。
子玄凝神看着我,卻在我迎上目光之時愕然避開,時而空張了嘴,時而又抿緊了脣。我知道他來定是有要事說的,可是我們之間,到底怎樣了,以致說上一句話也踟躕萬般。
清愁如煙,飄滿一室。或許不算是愁,是一種無法言語的無可奈何。
既然他不說,那麼就由我來問。我擡手覆上輕煙,任由它穿過我的指尖,沒有絲毫的停留,“如今,我只問你一句話。我入宮一事,是不是你和我爹一起合謀的?” 看似隨口,卻是屏住了我心間那口氣。
子玄卻是半晌沒有說話,怔怔看着我,看得我心越發沉了下去。這樣的等待彷彿耗盡了千年的時光。我想要乾乾脆脆,哪怕要面對最殘酷的真相,“子玄,我要你說實話。”
等了許久,等來了心底最不願相信的答案。
他最終無力地點了點頭,在那暗光之中鎖緊了眉目,彷彿臉上從未有過笑顏一般。
瞬間,淚水決了堤。
好一齣苦肉計!子玄,先是父親,今日竟又輪到你。我命如此,輕如草芥。誰的心裝不下一棵飛草,誰的心又願意只留給了那棵飛草。太多的東西,裝下了,我這棵草的位置就微不足言了。
一個官位,換我一生血淚,太不值得。子玄,你應該再討價還價一番,要個更高的位置,也好讓我對自己的價值驕傲一番。
誰都可以棄我,我亦無多在乎,唯獨你棄我,就是晴天一場霹靂,霜中一場雪寒,叫人幾不欲生。
我沒有發話,靜靜坐着,淚花模糊雙眼。心痛之中又聽他急急開口了,“我自牢裡出來就盜了將軍的令牌來找你,不求你原諒,只是影兒,我……”
“沒有隻是,”我突然打斷他的話,別過頭不再看他。再多的話,再多的理由也補不回一個子玄,補不回我的青天白雲。
我的子玄只屬於衍山,他的愛也留在了衍山。美夢已幻滅,如那□□,變爲了夢魘。
“子玄,我入宮,你入仕,便是你我緣分已盡,蕩然無存。任它情斷,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他日娶妻,記得捎一封信與我便好了。”我哽咽着說了這句令我自己都心痛不已的話。
他絕情,我就只有生生斷情。紅塵之中遇此變數,唯有情絕,才能勉強活得自在。
帷幔之中,他離我有些遠,話語暫歇。飄飛的輕紗掃過他臉龐,因他的淚而溼,因他的淚而深了顏色。
淺了愛,深了恨。
因愛生恨,我終於明白。
我不忍再見,撐着桌案狼狽起身,“若真有成就大事那一日,我願自由相隨,再不作他想。宋子玄,那些曾有的言語,既然你忘了,我便不再放在心上。人間橋路,你我各走一方,不再相會。”
“影兒”,他在身後有些慌了,聲音顫抖,想要留住我。
我倉皇之中打翻了薰香爐,斷了青煙,灑了一地香燼。
心灰意冷。
我越發狼狽,腳下步伐錯亂,緊緊抓住了紅玉的手。走上幾步,我停下回了頭,最終還是想見那最後一眼。
無奈淚溼的雙眼卻看不分明,空見他上前半步,怔怔駐足不願離去的身影。
天水閣裡,寂靜無聲,紅玉那一聲痛呼異常突兀。
我抓疼了她,只得收回自己的手。
我的眼淚滴在地上,微微作了響,“我會當好這顆棋子,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因此不再配合,須知道,我比誰都希望出了這牢籠。”
錯亂的步伐,錯亂的人生。
天水閣點上了燈,通明如晝。桌上那隻燭火不停跳動,不時“噼啪”爆出幾聲響。
我呆坐了許久,淚痕已幹,心未癒合。一場情傷,心殤。
他何時走的,我不知曉。他私自盜取父親令牌,若紅玉報上去,免不了受上父親一頓責罵。
到了這個時候,我竟還關心這些。
我最終恢復了感覺,無奈苦笑,覺得有些渴了,兀自起身倒了一杯水。
“小姐”,紅玉適時開口,寂靜房間裡卻將我嚇了一跳,徒然撒了手中杯水。
她自知嚇到了我,忙掏出手帕幫我擦拭。
她靠我及近,我忽感到心慌、厭惡,“紅玉,去看看浴水是否備好,我要沐浴。”
她仔細擦乾淨了水,收起手帕,“小姐,還是先用了膳吧。窗外已起了夜色,落下一餐對身體總歸不好。”她倒是“關心”我,但我什麼也吃不下。
我朝她搖了搖頭,只說了“吃不下”,她便也不再說什麼,退下吩咐浴水去了。緩緩離去的背影又牽起我的一陣心酸。
何時春日也成了感傷時節。
那個在我賭氣不願吃飯時逼着着我用餐的人已經不在了。紅玉只不過是個婢子,她有她的職責,她所做的也不過按主子的心思來。一句“吃不下”,她便不會再問了。
我過的好不好,真的沒有人關心了嗎?
褪了衣衫,入了浴池,心緒猶未平復半分。
房間裡水汽縈繞,將我的臉隱於其中,模糊不可見。青衣手上的力道不重不輕,紅玉不時往桶裡加進熱水,撒些香花。
我閉着眼,腦中混沌一片。
青衣和紅玉,這兩個身處不同陣營的丫鬟,都以細作身份呆在我身邊。一邊是深藏不漏的皇帝李業,一邊是時時監視我的父親。我忽然覺得自己快要被活生生撕裂了。
究竟要如何做,我才能在這夾縫中求得萬全。如今的我,勢在必須要選擇一邊。是繼續爲父親做事,還是倒像李業那邊。
任何一邊,都將是舉步維艱。
這樣攸關命運的問題,以前的我從未想過,即便不得已面對,身邊也有他。而現在,再艱難,再是絕境,我也必須獨自面對。
我還清楚地記得子玄的話,在那棵承載了太多回憶的柳樹下,隨着輕搖柳條蕩進我心裡。
他說,“此生若能攜手天涯,榮華富貴皆是幻影。我宋子玄今日起誓,紅塵之□□展鴛鴦錦,白首不相離的那個人,只會是我的影兒。”他擁我入懷,言語灼灼,燒得我臉上心間陣陣發燙。少女心事,就是在那時,因他多了起來。
那時,我以爲相守是那麼簡單的事。
可是如今,飄渺如風,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一場幻影罷了。
我的思緒開始混亂。
父親,子玄。
一個是至親,一個是至愛。冷酷無情,恍如仙人,他們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然而,他們卻對我做了同樣意義的事。
一個殺我孃親,棄我多年,逼我入宮爲其所用;一個背棄誓言,以一招苦肉計,騙我入宮。
除了我自己,我到底還能相信誰。當真,我竟又成了天地間孑然一身的孤獨人。
青衣還在仔細替我揉搓着肩膀,紅玉也不時添些熱水,加些花瓣。
房間裡氤氳之氣瀰漫。
我心中絞痛愈演愈烈,深吸一口氣,不顧她們的驚呼,把頭埋入水中,隔絕了外面骯髒的一切。
我分明流了淚。眼淚在水中慢慢化開,分不清何爲水,何爲淚。
所謂心累了,便有了淚。
髮絲在水中輕輕撩着我的臉,像幼時母親撫摸着我的手。
情,這一字,是否還有癡癡空守的道理。是乖乖當這顆棋,還是轉向李業。而這個隱忍的帝王,是否又願意與我合作。
今日黃昏時分,我說的子玄聽的話,不過是一個緩兵之計。因爲我需要時間來理清今日一連串的事。
躺在牀上,輾轉反側。
青衣摯燈站在牀邊。
我沒有讓她出去。
紅玉趴在桌旁昏昏欲睡。
此情此景,我更加無法入眠,只得佯裝睡去。
進宮第一日,便接二連三發生太多事,不知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深宮之中暗藏的秘密實在太多,我到底能不能夠保全自己,李業又會以何種面目來對待我?
一夜無話,又夜不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