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大婚已過月餘了,李業卻依舊歇於我這裡,怎樣說來都是有些因着父親的緣故。我礙於要同他作戲,也沒再勸他去林昭容那裡,暗自心裡卻有些愧對了她。
午後,我正閒着翻看些詩詞,便聽丫鬟來報,說是林昭容在外求見。
我愕然,她此時來是爲何事?
我雖曾言想她常來走動,但此刻面對她卻有些不自在。上次她來遊仙殿,我看出她並不知曉李業之事,所以李業與我同榻而眠未作逾矩之事,她是不知道的,定然以爲我獨霸了李業。
但上次她卻又表了態,想要明哲保身。我放下書,看她小步走來,端莊素雅,面上依舊是安靜得如止水一般的神情。
坐定之後,她先開口,“這些日子不見娘娘,娘娘越發美麗了。”
“哪有的事,相比之下,妹妹纔是越發清麗了。”我見她面色一如初見那日蒼白,恐她是相思成疾了,心裡越發覺得對不住她。暗想,今日還是勸說李業去她那裡好了,我自己倒是無所謂的。
我見她眼光飄忽,似乎在找什麼,心裡頓時明白她此行的目的,“妹妹可是在找皇上?”
她聽我一說,有些紅了臉,“皇上多日不曾去臣妾那裡。臣妾自知身份低賤,但……但總還是想的。”說道李業,她便一副小女兒情態,楚楚可人。
可惜這趟讓她白跑了,李業並不在。
“皇上日理萬機,也只下午日頭將落纔到本宮這裡。妹妹若是想得緊,就在這裡等皇上吧,待會兒皇上來了也好一同去聽雨小築。”
她估計沒有想到我會輕易地把李業讓給她,忙說行不通。
我揚笑說道,“有什麼行不通的,皇上也該去你那裡了。”
撇開這事不談,我又與她閒聊了一陣宮中瑣事,聊了些女兒家的物什。這些年,從來沒有相仿年齡的女子和我像這樣聊天,我心裡頓時開了懷,彷彿找到了知己一般。我這裡開心,她卻不見得和我一般,笑起來時,眼中總透着憂傷。
我暗無奈,不經意間擡頭,見她頭上戴了一隻黑玉雕琢而成的飛燕簪子,實在好看,便隨口讚了幾句。
她見我喜歡,不多言便玉手擡起自發上取下,交到我手中來。
那飛燕確實是難得的珍品,一雙玲瓏翅雕琢得極爲精細,栩栩如生。簪柄處鐫刻了一行小字,仔細一看,小楷寫的是“飛燕銜來金玉兒,靜姝我兒終身好”。我又細看了簪子一番,才發現那飛燕口中確實是銜了顆極小的青玉珠子,幽幽泛着些光。
待我看仔細了,她纔開口 ,“靜姝是臣妾的名字,這簪子是父親臨死前予臣妾的生辰禮,姐姐喜歡卻要臣妾爲難了。”
她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也不過只是看看而已,遂將簪子放回她手中,“本宮怎會奪人之美呢。”
正待說到這裡,便見紅玉端了一碗羹湯來。李業總說我常做惡夢身子虛,這是他讓人做的藥湯,每日一碗。
紅玉走到我跟前,我見她將羹湯端向我這邊,便阻了她的手,“林昭容面色大爲不好,這羹湯是皇上賜下的滋補藥湯,還是端給她吧。”
林昭容看着紅玉端到眼前的羹湯,有些惶恐不安,惴惴地說,“臣妾不敢。”
我替她舀了一勺在瓷碗了,放到她面前,“哪有不敢的。早說了不要講什麼虛禮,既說了給你補身子,你儘管喝了便是。”
她最終拒絕不了,還是謝了恩,拿起湯匙小口喝了起來。
見她正喝着,我心裡琢磨着自己始終是愧對她的。若我沒有出現,這後宮中,李業雖並不愛她,卻也只呆在她身邊的,她如今想見李業都得老遠到遊仙殿來。
我正想着這些,便聽到“咣噹”一聲響起。回神一看,見她臉色發青,那湯匙摔在地上,碎成幾塊。
我伸手扶住連坐都坐不穩的她,焦急問她可是哪裡不舒服了。
她卻是沒了力氣應我,抓住我的手越來越鬆,無力垂下。白淨的額上青筋突起,滲出微汗,她緊緊咬着的嘴脣似乎已見了血。
毒,湯裡竟然有毒。
“馬上宣太醫。”我倉皇之間對着紅玉吼了出來。掰開她的嘴,將我的絲絹揉成團塞進她的嘴中緊咬。
紅玉慌忙疾步跑了出去,連帶着整個遊仙殿都忙亂起來。青衣見此情景,連忙遣人去找李業,自己蹲下替我扶住林昭容。
我提起衣袖替她擦拭額上的汗,因怕她暈厥,一遍一遍叫她。她滿臉是痛苦之色,連耳發都汗溼透了,一張臉白得像紙一般,沒有半點血色。
所幸太醫院有輪值者暫住宮中,很快,太醫便趕來了。
我一見太醫來了,便催促着他快些看診用藥,林昭容着樣子可是耗不起的。
那太醫面色凝重地診了脈,又端起那碗羹湯聞了聞,臉色便舒展了些,“回稟娘娘,這只是一般的□□。所幸劑量不多,待微臣開了方子解了毒,歇息一兩日,就會沒事的。”
我聞言大鬆一口氣。
若是她在我這裡出了什麼事,我多少是脫不了干係的。林昭容身子本就虛着,經這一折騰,不要落下病根纔好。
待太醫開了方子,李業便匆忙趕來了。剛剛下朝的他一身的華服,卻難掩他身上那股陰霾之氣,生生叫人一陣抽緊。
他說不出感情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沒有說什麼,徑直走到早已昏睡過去的林昭容身旁。
他這樣眼神太過複雜,但並不像是懷疑我。
李業替她擦了擦汗,見她昏睡着,便命人將她擡回聽雨小築,沒有多餘的關心。
我剛想說什麼,他便先在我之前開了口,卻是對着青衣怒吼道,“將御膳司一干人等統統叫來,朕要查查,到底是誰要毒害皇后。”
青衣忙不迭地退出後,他又對着紅玉厲聲說道,“將遊仙殿所有下人全部召來,今日出此大錯,都脫不了干係。”
一陣亂吼,連那帷幔都止住,不敢肆意亂飛,乖乖垂在那裡。從未見過這麼大發雷霆的李業,身上的氣焰逼人。
見紅玉走了,他才轉過身來,放緩了語氣,“皇后受驚了。”
他這一通氣並不是衝着我來得,我搖了搖頭,“我不礙事,倒是林昭容,無辜替我受了這苦。”
“皇后可知是誰要害你?”
我又搖了搖頭。
我剛纔便細想過了,我爹沒有理由害我,就算李業不完全信任我,卻也不會自剪羽翼。若說是林昭容想要嫁禍於我,也不至於從毒發到現在,一句針對我的眼神和話都沒有。到底是誰,我實在想不明白。
這件事還有一個令我想不透徹的地方。
如若說是真的要刺殺我,那爲何下毒的劑量並不致命。經這樣看來,下毒之人似乎是在警告我什麼。
那人究竟是誰,又在警告我什麼?
他見我搖頭,眉鎖得更深了,“朕也想不透徹。這些年單單應付蕭拓,竟不覺宮中可能還隱藏了另一股勢力。”
長久的沉默。
遊仙殿一干宮人膽戰心驚地跪在地上,由李業一一審問。
從申時開始,到現在日將西下,該罰的都罰了,不該罰的也罰了,依然沒有找出線索。我見實在沒什麼用,心裡煩躁,也看得有些乏了,便勸李業退了他們。
他仍未見消氣,但最終也只得罰俸半年,放了他們。
今日的晚膳,宮人們都是膽戰心驚,反覆試吃了後,纔敢承上。我沒胃口,李業也沒有,勉強吃了幾口,便一起回了內室。
事發到現在,他一直黑着臉。
有一點,我早該想到。既然他從未真正相信過我,那麼遊仙殿的宮人想必都是忠心於他抑或是父親的,絕沒有第三種可能。今日出了此紕漏,若不是御膳司的人所爲,便是遊仙殿的人做的。如若真是遊仙殿的人做的,因爲父親沒有理由害我,他就勢必會擔心他的人中混入了細作。
在這個險象環生的宮中,他容忍不了,也經受不了失控。
“這下毒之人實在太過高明,神不知鬼不覺,竟瞞過了這麼多人。”他負手背對着我,一句話打破了沉默。
然而,隻字未提他真正擔心的事。
我見他如此,也不想點破,“今日之事,日後再查也可。今晚,你還是去林昭容那裡吧。她因我而受了罪,我本因去看看她的,但天色已晚不便前往。她是你的妃嬪,你卻是該去看看她的。”
我被兩頭架空,心裡突然涌起一股氣來,惱了他,終於是不想他待在身側。
他轉過身來,微嘆了一口氣,蹙眉說,“也罷,那就聽皇后的,今日去她那裡。常玉會留下巡夜,你不要擔心太多。”說完,好似又有些不放心,又囑了些話才離去。
我見他離去,呆坐了一會兒,實在靜不下心來,隨手拿了本書看了一陣子,卻一點沒看進去。我這是到底在心煩什麼?說是毒計不是,道是林昭容不是。無奈之下將書胡亂扔到一邊,便見紅玉進了來。
紅玉放下手中的茶碗,“今日之事,奴婢適才已通知了將軍,娘娘不要太擔心了。”
我沒有迴應她,卻是問道,“林昭容的身世如何?”
忽然想要去了解這樣一個女子,連我自己也不知出處於怎樣一種心態。自那事發之後,她的樣子就遲遲無法自我腦中抹去。她似乎已成了謎一般,有一股讓人想不透的感覺,卻又分明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女子。
紅玉想了一陣才緩緩開了口,“林昭容出身將軍世家,母親早亡。她父親名叫林海真,也就是以智勇雙全聞名的衛將軍。”
原來義父口中的衛將軍就是林昭容的父親,只是當年他未曾細講,我也沒有太多印象。
“衛將軍送給林昭容的那隻簪子,製作精美。由此見,他父女二人感情至深。”我嘆了口氣,想起父親那張陰晴不定的臉。
“的確,衛將軍並未馬革裹屍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家中的。他勇猛一生,卻留下這一話柄,也是爲了林昭容。”
“這又是爲何?”
“就在十幾年前的抵抗尚國入侵的那場大戰中。衛將軍獨自領兵擊敗了當時的尚國大軍一部分主力,燒燬了他們的糧草和大批財物,爲蕭大將軍擊退尚國打下基礎。然而,他卻因此身負重傷,只強撐着回來見了女兒一面。”紅玉說着,言語間已有了些微嘆之感。
原來如此,那衛將軍是鐵打的漢子卻也敵不過思女之心,毀了一世英名也要歸家見上最後一面。心心念念,這便是真正的親情吧。
“林昭容母親死得早,家中人多因出征死在戰場上,到林昭容七歲時,林家已沒了什麼人了。因此衛將軍一死,她便成了孤女。聽人說,衛將軍之所以急着回來,是爲了林昭容的生辰,而他去世那一日,也正是林昭容生辰。”
想起林昭容今日曾說過,這是“臨死前的生辰禮”。我當時並未覺得怪異,現在想起來,我又在無意中傷了她的心。
“衛將軍最不放心的就是林昭容。後來,直到先帝當衆許諾照顧林昭容,封了林昭容爲惠安郡主,特允居於宮中,他才嚥了氣的。”紅玉滔滔不絕地又說了一些纔打住。
我感嘆衛將軍愛女之餘,又驚異於紅玉一個女兒家怎會對戰事如此熟悉?
待我問出心中疑問,她卻沉默了許久,眼中蒙上了霧色,未語淚先流。
我自知怕是問了她傷心處,伸手替她試了試淚,想着安慰她幾句,卻又不知要從哪裡安慰。
她終於還是開了口,抽泣着說,“奴婢本生在邊疆,多年前的戰亂之中成了孤兒,無依無靠,幸被將軍收養才得以生存下來。這場戰役,奴婢怎麼可能不清楚。”
原來,她竟有這般身世。她死心塌地爲我爹所用,也不過爲了那“報恩”二字。這大概也是父親選擇讓她陪我進宮的原因吧。
她的淚久久沒有止住。我太容易傷感,讓她靠在肩頭,也跟着她一般的起了心酸。
我與她都是一般年華。我身陷囹圄,她淪爲婢子,雙雙都是可嘆之人。然而,這一嘆過後又是什麼。她要繼續監視我,我卻要暗地裡防她,甚至狠心除掉她。我自問不是狠心之人,但於這件事上卻容不得心軟。
這幾日,我偶爾也會想想如何除去她,卻一直沒有想到萬全之法。若貿然除去,我爹可能懷疑,就算不懷疑,也還會找機會另安插人到我身邊。
夜裡躺在牀上想着這些,腦中一片亂麻,最終突然來了倦意,閉上眼睡着了。
這一睡並未睡熟。
四靜的夜半,我恍惚着醒來,忽然感覺身旁牀榻空着,驚坐而起。愣了片刻纔想起,李業此時正在林昭容那裡。
聽雨小築現在是何種境況?
我自嘲了心裡那股失落感一番,躺下閉了眼,又提醒了自己明日要早起看望林昭容,才終於淺淺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