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禮賢說完這句似乎想起舊事, 那雙過於稅利的眼睛闔上了,直到正元帝啓程離開泰山, 袁禮賢的的病也不見好轉。
探望他的人起先還有許多,不過十來日便少了一半, 等到二月裡起程回去的時候,也只有宋溓和袁慕之守在袁禮賢的牀前了。
正元帝雖在外地也是一樣處理政務的,他原來十件事中有四五件須得問過袁禮賢, 袁禮賢一病, 正元帝的嘴裡便一個“袁”字都不再提起了。
這件事都是袁系官員辦熟了的, 他們初時還來,有意與正元帝一爭,豈可不立正統,衛家再加上秦昭和這些官員,還是能夠施加壓力的。
可袁禮賢搖一搖頭,他已經知道正元帝一意孤行, 若是餘生只能辦這一件事, 也必是這一件, 他渴望長生,與那清虛老道不知清談些甚麼,此時激他,是不給秦昰留後路了。
若說袁禮賢原來欲立秦昰只是爲了正統,爲了大業不再動盪,也暗自感嘆過他資質普通,不比秦顯勇武, 不似秦昭有心機,如今卻對這個學生刮目相看。
秦昰日日都來竹屋探病,他一皇子會做些什麼,卻給袁禮賢煮茶,送到他牀榻邊。又給袁禮賢帶些棗泥鬆糕作當茶點心,袁禮賢在麟德殿中授業,每到午時都會有一道點心,若是鬆糕棗泥這些甜軟之物,袁禮賢便能多用兩塊。
不意秦昰都瞧在眼裡,怪道每隔一日就有同樣一份點心,袁禮賢躺在牀上,至此方知自己一生自負,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是非功過豈是人力能夠左右,秦山上這一番對話將被史官記錄在冊,後人若還能見到青牛峰那塊碑石,且不知如何評說大業之後那些年紛亂了。
有官員瞧見秦昰日日過來探病,便都暗地裡一聲嘆息,雍王如此仁愛忠厚,若是輔他爲主,天下相安,百姓相安,君臣也可相安。
這樣想的人不在少數,秦昰從來都是上上之選,可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就只能盼望正元帝當真萬歲,等到大業安定,太孫長成。
袁禮賢此時後悔這許多年打壓衛家也已經晚了,若是衛家的勢力更盛,正元帝哪裡會這麼輕易就能定下心意,可如今想什麼都已經晚了,對着秦昰道:“我再沒有什麼能教導你的,此時後悔也已經晚了,往事不能重來,殿下請告知皇后,只待陛下旨意一定,便請皇后出面,讓殿下就藩罷。”
正元帝在泰山上說了那麼一番話,人人都道他必要下旨了,可他卻遲遲不曾下旨意,王忠跟前來來往往的官員一日比一日多,都是來探問消息的,可王忠只是搖頭:“灑家不便說,這張嘴還想再吃二十年的飯。”
王忠這條路走不通,底下的林一貫這些就更不敢說了,問的最多的不是袁系曾系的官員,而是甄系官員,太子妃的孃家確是無人在中樞當官,可依舊不乏支持者,這一派的官員恨不得正元帝立時就下旨意,若是能爲太孫師,從此便踏上了一條青雲路。
衛善成日呆在中殿,用的藉口是斯詠夜啼,她被折騰得夜夜都睡不踏實,恐是有什麼驚擾了,去玉皇觀裡求了一道符來。衛善想的和袁禮賢一樣,只待正元帝的旨音一下,姑姑便立時去自請就藩,在此之前人人都不出聲。
就連楊寶盈都稱病不出,在西殿中躲了幾日,衛善去探病,楊寶盈身邊的丫頭蓮心出來迎她,臉色泛白,笑意尷尬:“我們王妃身子不適,只說多謝晉王妃記掛着,等她好了,再去謝您。”
竟連門都不叫進了,衛善也不勉強,秦昱也在裡頭,她實不想瞧見那張臉,把藥材點心送上,轉身回去了。三殿裡最熱鬧的自然是東殿,殿前人來人往,太子妃雖是孀居,也能接受誥命們的拜訪,東殿裡一日茶水點心都不知費去多少。
就連碧微也能白日裡出來了,飲冰同沉香道:“這會兒哪還空得出眼睛盯着咱們良娣呢。”太子妃的哥哥眼看就要升官了,奉恩伯一家都水漲船高,從此不可同日而語。
沉香笑一聲,卻沒在飲冰跟前抱怨,太子妃對着衛敬容依舊恭恭敬敬的,對着衛善難免便驕矜起來,連楊寶盈病了,也只遣人去問安,自己並不親去,若說她是孀居不便走動見人,那這些來拜訪的誥命又是什麼?
沉香搖一搖頭:“可別說了。”姜碧微鬆快也只是一時的,往後哪裡還能有鬆快的時候,只要立了承吉當太孫,這輩子姜家都出不了頭了,可惜了姜碧成,秋闈考試時很是出挑,只是年紀太小不能選官,主考官員讓他回去再讀三年,三年之後,甄家勢大,哪裡還容得姜碧成選官。
飲冰苦笑一聲:“我哪裡不知,也就只有這幾天的鬆快了。”
衛善見了碧微,打量她面上神色,誰知碧微一雙眼睛望過來,脣中雖也苦笑,可到底未見憤懣之色:“往後可就不太平了。”
可笑東殿裡還那樣歡天喜地,這豈不是把承吉放在火上烤,她對着衛善搖搖頭:“我去見過太子妃了,她自然是不肯聽我的話的。”
衛善一驚,怔怔然看着她,怎麼也不明白碧微竟會去提點太子妃,她們兩人從來都仿若水火,碧微看了衛善一眼,對她搖一搖頭,苦笑着說了三個意味深長的字:“你不懂。”
泰山行館中有兩株玉蘭老樹,山下此時已經玉蘭初綻,可山上才只花苞初生,她盯着那茸茸花苞看過一眼,知道開出來是大似玉盞的白花,剎時便想起離宮院中那一排木芙蓉,秦顯笨拙的摘了來插在她牀前,以爲她喜歡這個。
碧微看着庭前初生的玉蘭忽生感慨,與衛善對坐:“四殿下好過,你們便難安了。”她自己也是一樣,對着衛善忽生敵愾之感,走的時候對她道:“明兒我把承佑帶來給你看看。”
衛善陪她一路出去,遠遠望着東殿那番熱鬧景象,殿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這會兒已經午間了,也依舊時不時就有人上門來,太子妃宮中那些宮人們,也一個個趾高氣昂起來。
人人都當承吉就要封太孫,誰知正元帝遲遲不曾下旨,原來聞風而動的官員們就又裹足不前,不再着急着到東殿中去獻殷勤了。
正元帝帶着一行人浩浩蕩蕩聲勢赫赫的回京城去,袁禮賢病還未好,單獨派了一輛車,把袁相置於其中,跟着車隊緩緩而行。
回去路上的雜事依舊是秦昱辦的,他渾然不似原來那樣勞心勞力,騎着馬不遠不近的跟着正元帝的大輦,正元帝騎馬,輦中只有承吉。
秦昭和衛善持禮把正元帝送出泰山,又多送了幾十裡地,這才調轉馬頭,秦昭在馬上告訴衛善:“陛下讓清虛在玉皇觀中扶乩尋找大哥的屍身。”
明明封禪大典已畢,正元帝卻遲遲不回京城,原來是還想依靠道術找到兒子的屍體,衛善啞然,半晌才道:“那個清虛當真有法子?”
若有法子他早就上奏了,哪裡還會等到正元帝下令,秦昭搖一搖頭:“清虛以陛下不是道門弟子爲,所佔不靈驗爲由,規勸陛下入道門信道術。”
正元帝本就有幾分信的,他的腿傷就是清虛治好的,再加上尋找秦顯屍首的事,縱原來不信,此時也信了。他們人雖走了,清虛卻要在玉皇觀中作法,替正元帝投金簡給三官六府四方神靈。
他以聖天菩薩的名義統治天下,趙太后再扶不起來,也依舊把他生在了一個好時辰,天下萬民都信這位皇帝是菩薩下凡來的,是真龍天子,如今他卻瞞着人又信起道家神仙來了。
怪道袁禮賢會說那樣的話,正元帝因情所耽,耽誤他的不是女人,卻是兒子。
“那麼袁相此番可還有救嗎?”馬蹄得得聲響個不住,兩人並騎在山道間,衛善自己當了母親,原來那些話便再說不出口了,倒頗能體諒正元帝的哀痛之心。
“若是速死,許還得能善終。”還得看正元帝對這老臣究竟還餘下多少情份。
衛善一聽即知,蹙起眉頭:“總不至於如此。”正元帝和袁禮賢兩個自開國之初便君臣相得,正元帝若沒有袁禮賢爲助力,要奪取江山殊爲不易,就憑袁禮賢棄衛王,擇定正元帝爲主,他便不會撕破臉面,何況袁禮賢都是已經要死的人了。
何妨給他留一點體面呢?
正元帝也確是給袁禮賢留了最後的一點體面,袁禮賢進京之後,又是請醫又是問藥,袁含之及早回京,替父親請了那位姓吳的江南名醫,病情確是有過起色,捱過了夏日卻再沒能捱過冬天,到十月霜落時節,袁禮賢溘然長逝,正是他當年出龍門山的季節。
京城的信報還未送到晉地來,秦昭就已經事先知曉了,提早預備上一份白事紙亭紙紮,袁府中擺開靈堂,搭起白棚設紙馬紙亭,到袁家門前哭喪的人從靈前排到了巷子外,哭靈聲更是傳到了朱雀街上。
袁禮賢的喪事算是辦得風光,可誰知他七七未過,韓知節便首告袁禮賢圖謀不軌,有通敵謀反之嫌,袁禮賢的靈柩還未發喪,正元帝便下令查封袁家,把袁家兩子押進獄中。
作者有話要說: 上高鐵啦
箱子巨大巨重,我要是捲一捲能塞進箱子裡了
昨天見了萌檀,聽別的作者從自己的角度來討論我的故事真是件有意思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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