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聽了這半耳朵,待要凝神細聽,小太監已經瞧見了她,趕緊把後頭的話嚥了回去,衝着落瓊使個眼色,落瓊一擡頭看見如意在門邊,趕緊過來迎她,曲膝行禮:“娘娘派奴婢在此間等候,盼着公主過來呢。”
如意應了一聲,一隻手搭在宮人胳膊上,一面往殿中去,一面在心裡記掛,卻又不能細問。
落瓊引她進殿,沉香立時過來迎接,將如意迎到衛善身邊,與太初一左一右挨着衛善坐下,衛善也不責備她來得晚了,只對她點一點頭,吩咐太監宮人道:“點燈罷。”
甘露殿前擺了燈陣,如意未來便只點了其中一層,待她來了,纔將各色燈飾都點了起來,一盞盞水燈走燈琉璃燈掛在院中廊下,如意麪上一紅,雖是家宴,可也都是長輩,她來得晚了,心裡雖過意不去,嘴上卻怎麼也不肯說句軟話。
前些日子才發那麼一大通的脾氣,到如今氣還沒消,心裡對母親的遺願將信將疑,怎麼也不願相信母親不肯和父親合葬,可發脾氣無用,獻殿地宮到底還是按着衛善的意思建了起來。
如意坐在席間,殿中笑語不絕,她看着幾盞轉燈,手裡捻了個火晶柿子餅兒,半晌都沒張口說話,越是團圓的時候,就越是想念母親兄長。
想着秦昰在清江也不知怎麼樣了,咬着柿子餅,嘴裡也不覺着甜,心裡不住懷念舊年的中秋大宴,那會兒是多麼熱鬧。
正元帝在時,中秋大宴都擺在雲臺之上,宮妃女眷們打扮得珠圍翠繞,坐在雲臺上隔着水岸看燈,小舟上掛燈扎彩,來往穿梭,教坊歌舞絲竹不絕於耳,茫茫水色之間,一輪天上月一輪水中月,自是一派盛世景象。
衛善nrua未注意到如意神色黯然,她正抱着保兒不住逗弄,離開孩子這麼久,再抱到懷裡,保兒已經會叫娘會走路了,扶着宮人的手走得搖搖擺擺,看誰都不認生,他從沒見過父親,秦昭一伸手他就肯給抱,挨在秦昭肩膀主,睡得流了一肩口水。
錯過了兒子出生學步說話,秦昭心中無比愧疚,政務這麼忙,也總要多抱他一刻,知道保兒生來月份不足,胎裡帶弱,每日都要過問兒子吃了什麼喝了什麼,夜裡回到甘露殿還得抱在懷裡掂一掂重了沒了。
保兒在衛善身邊攀來攀去,一到了夏日他就改掉了懶的毛病,彷彿一整個冬日已經睡得足了,蹬腿跑跳上下爬個不休,還去揪黑袍將軍的長尾巴,被黑袍將軍一肉墊拍在臉上。
保兒無論是摔了還是跌了,立時就能跑起來,玩得滿頭是汗也不停,從上到晚,只有睡着了才真的安寧,太初乍着舌頭:“像熊崽子。”
衛善橫了女兒一樣,假意發怒,卻又失笑,等夜裡秦昭過來,把太初說的話告訴他,秦昭聽了大笑兩聲,保兒眯眯眼睛將醒未醒,被他爹一把摟起來抱在懷裡擺弄,熊崽子不但半點沒生氣,闔眼就又睡了過去。
保兒爬得累了,就靠在衛善身邊,腦袋一點一點,正待要睡,林一貫從紫宸殿來:“陛下吩咐,將小殿下抱到含元殿去。”
衛善看一眼兒子,保兒已經張着小嘴打起哈欠來了,把他抱到懷裡,讓沉香替保兒抹臉擦手,也不折騰他再換衣裳了,披了一件薄斗篷護風,讓小順子一路送去紫宸殿。
太初從坐上跳下來:“我也是去。”她膽兒很大,甘露殿的人不輕易往紫宸殿去,到了她可沒這許多約束,幾步就跑去了紫宸殿,陪着秦昭用飯,偶爾還縮在簾子裡看一看那些大臣們。
殿前諸臣子一半是熟人,保兒從小在姐姐身邊長大,由太初帶着保兒,保兒也就不怕生了,衛善略想了想點了點頭:“你可不許沒規矩,若叫我知道了,可得罰你。”
太初扶一扶頭上薄蓮花金冠,擺一擺手:“知道了。”神態模樣極像秦昭,若得衛善一陣失笑,拿這個女兒沒有辦法。
碧微手中執杯,陪飲一杯素酒,湊趣道:“公主事事妥當,娘娘不必憂心。”
秦昭還沒有別的孩子,只有這一兒一女,往後保兒就是太子,這時見一見羣臣也是就當,當年承吉也是被正元帝抱到大的,這是在向臣子示意繼承人選了。
衛善輕笑一聲:“就怕他上殿就睡,話都說不囫圇。”
原本應當讓承佑也跟着去,他是先帝太孫,叫秦昭一聲二叔,去到殿上難免叫人打量猜度,這個孩子從小便敏感,何必叫他不自在,便藉口承佑還年幼,等日子長些,他年歲大了,再領他去見臣子。
小順子抱着保兒送到紫殿去,衛善便把承佑招到身邊,讓他背一首中秋的詩,承佑把背挺得直直的,脆生生背了一首長詩。
碧微心中感激衛善體察人意,承佑上殿大人們有什麼尷尬的,無非是多瞧他兩心,肚裡再腹誹幾句罷了,哪一個當孃的,肯讓兒子受這委屈,倒不如留他在殿中,一殿都是他親近的人,說說話背背書來的強。
承佑背完了詩,衛善送了他兩本字帖一卷書畫,都是宮中庫藏的珍品,這畫實則是給碧微的,借了個由頭送出去。
衛善很喜歡承佑,這個孩子很知恩義,他回宮之後,先到奉先殿拜了衛敬容,跟着便去了梅林,在素馨閣中焚香祭拜李太姬。
他原來還不甚明白,大些便知道當日是李太姬救他一命,碧微讓兒子正經認下李太姬當乾孃,從此四時供奉香火,又着人去尋李太姬的家人,如今不過補些金銀珠玉,待到承佑年長領了差事,才能福澤李家。
衛善賞過,如意便把承佑招到身邊,她雖不比承佑大幾歲,卻也是承佑的長輩,理當賞他,給他一個荷包袋兒,裡頭是四色筆錠如意的金錁子。
秦晏太初保兒都去了含元殿,只有承佑分明是男孩還留在甘露殿中,如意心中憐惜他,讓他坐到自己身邊,兩人悄聲說話,說起舊年在雲臺上的中秋宴來。
衛善聽了幾句,軟言道:“如今外敵未除,宮中豈能大擺宴席,不僅如此,還要削減後宮用度,待天下昇平,再雲臺辦宴。”
如意並不知道後宮減了用度,她的那一份確實還比着舊日的例來,這些日子關在殿裡生悶氣,到此時才知後宮衣食減去一半,連太初的那份都減薄了,爲的便是在羣臣面前擺出姿態來,上下一心,征戰魏寬。
衛善一提議削減後宮用度,徐喬兩位太皇太妃便上表稱頌,徐太皇太妃因是先帝的妃嬪,又有還未成年的親王在身邊,並不減薄她的,是她自個兒提出一併削減,連碧微也是一樣。
是衛善吩咐不叫人到如意跟前說這些,不過是衣食俸祿,少了誰的也不會少了她的,如意這會兒聽說了,扁了嘴巴:“我也願爲討伐魏賊出一點力。”
這是報仇!既是替母報仇,也是替父報仇,若她像兄長那樣是個男兒,便追隨兄長去清江戰場。
衛善聽了低頭看她,看她眼中泛光,怕是想到了姑姑,伸手撫一撫她的頭髮,低聲道:“好,我們如意也爲三軍將士出力。”
夜色一深,外頭便放起煙火來,徐太皇太妃幾個起身到殿外去觀看,承佑跳到地上,伸手去扶母親,煙火也比往年要少,夜空裡炸開幾朵火花,碧微握着兒子的手,恍然想起當年秦顯在的時候,兩人在長清宮裡看煙火的時光來。
衛善理一理衣裳,正欲立起來,被如意一把扯住了袖子,吱吱唔唔道:“我進來的時候,聽見前頭傳話,說是江寧王要把公主嫁給二哥。”
如意還是頭一回替衛善犯起愁來,她自幼便是見慣了後宮妃嬪的,正元帝並不是個好色的皇帝,可後宮之中也有這個妃子那個充容,也是她年歲還小,她記事的時候,珠鏡殿裡已經一片荒蕪。
如意雖知道秦昱是楊妃的兒子,也只當他和五哥秦晏一樣,是妃嬪們生的,並不出奇。楊妃死後不過一二年,宮裡便再沒有她的傳聞,只流傳着帝后恩愛,彷彿先帝先後之間從不曾有個楊妃夾在中間。
可她再不通這些事,也在晉王府裡住了一年多,晉王府中並無別的姬妾,二哥也沒有別的孩子,兩人並肩作戰,慕煞旁人。
原來當王爺,府中沒有姬妾便罷,可既登基稱帝,便該充裕後宮,此時尚無人提出要廣採秀女選秀的事,等日子久了總有臣子會上奏疏。
連江寧王都想着要嫁公主過來好與大業聯盟,要是二哥真的答應了,可怎麼辦?
落瓊一聽着消息,便急忙將這事報給了衛善,這位公主來歷不凡,說是當年陳皇后嫡出的小女兒,隨叔父逃往吳地,被陳家族人奉爲掌珠。
江寧王一向將她當作親生女兒那樣看待,如今肯將她嫁到大業來,足見得對大業的退讓,也讓這回定立盟約更爲可信。
江寧王只求能與大業修好,清江停用兵船,兩邊再糾集兵力一同圍剿魏寬,從此就與秦昭隔江而治,兩邊再不起烽火。
衛善看着如意翹起了嘴角,摸摸她的頭,推了她一把:“快去看煙火罷,再晚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