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一見獄卒來了,趕緊要把承慶帶出去,看他還站着不動,以爲他心中不忍,勸說道:“王爺,時辰差不多了。”
他說的是要進宮去赴年宴,宮中席位好容易又有齊王府的一席一地,宋良娣已經帶着小兒子進了宮門,承慶身爲齊王是要給帝后祝酒的,祝酒詞他還細細抄錄下來,揣在衣袖中,預備在馬車裡再背一遍。
可秦昱一聽這話,只當立時就要他的性命,他嘴裡那句“他知道了”,也不明白是在說什麼,可秦昱卻越說越真,嘮嘮叨叨翻來覆去只是這一句,唸到最後竟哭起來。
他在承慶眼中已經沒有半點原來“父親”的樣子了,姿容風儀樣樣皆無,披散了頭髮,縮身進牢房中,斗室之中哪裡容他逃脫。
他嘴裡又不住唸叨着“玉璽!”彷彿是他最後一點指望,衝到欄杆邊,扒着欄杆對承慶道:“我有玉璽!告訴秦昭!我有玉璽!”
管事一把捂住了承慶的耳朵,帶他出了牢房,承慶身子不住發抖,他身上披着厚斗篷,大節裡甘露殿賜下來的,人人都有一身,他是親王,那斗篷上還按制綴了金玉,身子一抖,金玉相碰,雖聽不見他牙齒打顫,可這一聲聲卻瞞不過管事。
管事將他連拖帶扶,扶出了大理寺,接下去的事兒便不是他們該管該問該知道的,依舊勸道:“王爺趕緊罷。”
扶着承慶上了車,從車中取出一雙靴子來:“夫人吩咐的,換一雙靴子,乾乾淨淨往宮裡去。”宋良娣不肯讓兒子沾着晦氣,恨不得替他換一身衣裳,只是時候趕不及,誤了年宴更不好,只得預備一雙靴子,給兒子換上。
承慶原來那雙靴子上沾着泥水草屑,藉着大理寺門前的燈火,看見靴上錦繡一片髒污,他怔怔擡起腿來,抖着嘴脣問管事:“父親是不是……”
管事一言不發,替他換了靴子,舊的那雙要帶回去燒了,坐進車中,吩咐車伕往宮門前趕,半是勸半是嘆:“後頭的事兒,由夫人料理,王爺也就不必過問了。”
這是新帝登基之後第一個在皇城中過的新年,他們坐着馬車行在朱雀街上,宮中不住有傳賜的食盒出來,分送到各個大臣的家中去。
馬車走走停停,承慶一直到了宮門口,臉色才緩和下來,管事見他確是受驚得厲害,給他喝了一口酒:“王爺可還記得祝酒詞,夫人百般叮嚀,王爺可別忘了。”
承慶這才掏出來看了一眼,嘴裡唸唸有詞,生怕自己到時出醜,他整頓了衣冠進了含元殿,坐到秦晏下首,秦晏衝他笑一笑:“雪天路滑,路上可費了功夫罷。”
承慶與幾個皇子都不親近,還是重回宮中讀書,才又熟悉起來,知道秦晏爲人敦厚,並非有意諷刺他,他既不知道,那便是宮中少有人知道了。
對秦晏點一點頭:“五叔說的是,外頭好熱鬧,天街上全掛了彩燈,馬車很不好走,到元宵節的時候,一定更熱鬧了。”
宋良娣坐在在甘露殿中,手裡捧了杯盞,看着小兒子與承佑玩鬧,一面陪笑,一面不住盯着殿門口看,衛善知道她在等什麼,這會兒還沒到時辰,特意吩咐沉香:“叫人瞧瞧齊王可曾進宮來。”
宋良娣趕緊收回目光,對衛善垂頭示意,沒一會兒聽沉香回報說齊王已經進了含元殿,雖鬆了一口氣又擔心起兒子害不害怕,見了秦昱,也不知秦昱說沒說什麼混帳話。
衛善與徐太皇太妃坐在一處,太皇太妃自然知道秦昱的事,她對楊寶盈從沒好感,在她手裡也吃過許多虧,更不必提秦昱的爲人了,只問了衛善一句:“就是今日了罷。”
看見衛善點頭,輕應一聲,又盯着她的肚子看,唸了一聲佛:“這一胎得再是個兒子纔好。”皇家子嗣單薄,對臣子來說不是好事,徐太皇太妃自然希望所有皇子都是衛善所出。
衛善兩隻手撫在腹間:“順其自然,該是什麼就是什麼。”說着扯一扯徐太皇太妃的袖子:“我還有事要麻煩太妃,我這一胎十分睏倦,偏偏幾個孩子都到了年紀,還想請太妃替我掌掌眼。”
這就是要她給自己挑一個合心意的媳婦了,徐太皇太妃滿面是笑:“這有什麼麻煩的。”也不知道這回挑選親王妃是怎麼選,想來秦昭不會廣選秀女,那麼便能從官家女兒裡擇了,越是想越是笑得合不攏口。
衛善這回卻不光是給秦昰幾個預留,還有小哥哥衛修的婚事也要辦起來,他到今歲才鬆了口,肯成家立業了,到春三月間,便去上林踏春,正可把官眷女子一併招過來,看看品貌性情。
衛善把這主意一說,徐太皇太妃就更高興了:“好好好,還是你想的周到,光是看畫影哪裡真切,叫到宮中來又總有些拘束。”
衛善笑起來:“說不準也有自家瞧上的,往年三月三之後,京城裡總要辦幾樁喜事的。”這個往年已經是許多年前了,還是衛敬容在時說過的一句玩笑話。
“若是太妃家裡有到了年紀的姑娘,也叫過來一併看看。”徐家的女兒教養極好,徐太皇太妃的兄長在僞朝時遇了難,留下寡嫂和一雙兒女,衛善這麼說,便是默許了徐太皇太妃擡舉自家的侄女。
若不是衛善吐露這個意思,她是怎麼也沒臉把自己的侄女加在其中的,聽了這話感激一笑:“看看孩子們有沒有緣份罷。”
衛善倒不頭疼秦昰秦晏的婚事,這兩個年紀還未到,總還能留出兩年來細細相看,她着急的是衛修的婚事,這回秦昭提拔了一大批官員進京,原來不肯任職的世家,這回也多有入職的,可她這個小哥哥卻極是挑剔,不如叫他自個看看真人,說不準倒有動心的。
一堆人圍坐在甘露殿內,院裡鑿了冰燈,雪一住,孩子們便跑到院中去,拿厚褥子墊在鞦韆上,太初坐在上頭,讓太監推着她搖盪。
廊廡下掛着花燈,不時還有花炮聲響,屋裡人人都在等新年敲鐘聲,永福寺的那口二百年的大鐘又要多添一響。
鐘聲剛響頭一下,獄卒便取了酒送到牢房中去,纔剛那一壺酒,確是給秦昱配菜吃的,他自個兒把家裡送來的菜打翻了,不能叫他餓着肚子上路,獄卒給了他兩塊玉米烙餅:“有酒有肉不知消受。”
看他把這兩塊餅子吃了,把酒留下來:“閻王要你三更死,大節裡咱兄弟也不想沾晦氣,自己了斷,也省得咱們動手。”
秦昱坐在草蓆,面色一片灰白,盯着那壺酒,心裡轉的不再是什麼傳國玉璽,帝王之位,反而害怕起來,獄卒給他點了燈蠟,牢房窗中投映進煙火色來,雖聽不見聲響,卻能看得見紅綠。
那盞燈蠟一時紅一時綠,秦昱立時想到他跟着人去掘墓時,點起來的火也是這麼個顏色,那些渾人有的尿兩泡,有的罵幾句,吃醉了酒說幹他們這個掘人墳的行當,不到死不知結多少仇家,對着秦昱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牙:“黃泉路上再算帳,一筆歸一筆。”
他肚裡灌了兩口冷水,彷彿真有人等着和他算帳,頭一個是被他用滾水燙壞了舌頭的正元帝,接着是脖子上還纏着羅帶的楊寶盈和李太姬,楊雲越楊夫人,恍恍惚惚還有個女人,辨不清面目,泡得面龐發漲,腫得撐開了身上的紅綾。
他倒在草蓆上,只覺得肚裡一陣絞痛,翻來翻去,打翻了腳邊的燈蠟,獄卒聽見聲響,衝了進來,踩滅了火,把他提溜起來:“想給你個好死,你卻來壞爺爺們的差事。”
死前還捱了一頓鐵拳,捏開他的口,把酒灌進他嘴裡,冷酒順着喉嚨往下滑,等他想吐已經吐不出來,喝了這酒死的人,死前恨不得把腸子都吐出來,幾個獄卒爲圖省事將他一捆,由得他吐。
秦昱腹中巨痛,彷彿腸子被一節一節絞斷,先是吐得一地酸臭,跟着一口一口嘔出鮮血來,他先時還能呼痛,片刻就再發不出聲音來,咬牙切齒只有兩個字“秦昭”。
獄卒在外頭飲酒,預備下一桶清水,等會把他用被子裹了,裝進薄棺裡,一個問另一個:“齊王府可有人來收屍?”竟只送了飯菜來,連幾文錢的打點都沒有。
另一個搖搖頭:“哪有人來收屍,連個曉事的都沒有,大節裡還得勞動咱們,瞧着辦一口棺材便是。”已經是庶人,難道還想着藏進皇陵福地不成。
等外頭鐘響第一聲,獄卒拎着清水進去,牢房中酸臭難當,匆匆拿被子將秦昱裹起來,拖到外頭去,一桶清水澆在地上,沖洗牢房。
秦昱不是好死,死的時候眼珠凸出,七竅流血,獄卒見慣了場面,伸手替他一闔:“你還是命好,尋常人哪還有棺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