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凝出宮之後,林文鏡便讓小德子傳話進來, 欲求見衛善。
衛善還當他是想要設法留下葉凝, 這一樁姻緣因爲時局耽擱了二十來年, 確是叫人唏噓,林文鏡如此孤高, 若是他肯說些什麼留下葉凝來,說不定葉凝就答應了。
誰知林文鏡取了一盒金餅, 只只泛着赤色, 衛善一看便知這是秦昭賞賜下去的,封林文鏡爲丞相那一日, 連同田地房屋了並下賜, 統過三十八隻金餅兒, 這麼一看全在匣中了。
“我想請娘娘將這匣金餅賜給了阿凝。”林文鏡臉上看不出有絲毫的變化,眼睛投在殿門外,衛善知道他看不見,卻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先生爲何不自己給她?”過一道手,還要瞞着葉凝讓她收下, 衛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只覺得兩人到了這一步,竟然不能敞開心扉,反要外人相幫,着實可嘆。
“我給她, 她不會要的。”連同那些毛皮斗篷錦緞衣衫, 她都沒有要, 給她的婢女也不肯帶在身邊,孤身一人就要還鄉去,若不是他說尋找親人需要人手,只怕連府中的護衛都不肯帶。
林文鏡一句都未再說,衛善想問,又問不出口,他認下葉凝當義妹,還想要發嫁她,難道真能眼睜睜看着她嫁給別人不成?
林文鏡也不等衛善再問,擱下那隻裝滿了金餅的匣子退出甘露殿去,他雖身居高位,可坐的還是原來那把舊竹椅,身邊是替他讀書磨墨推車的小太監,宮奴將他擡下階去,一路出了甘露殿。
這些事衛善無人感嘆,只有對着碧微說一說,碧微聽了竟出起神來,杯中茶涼了也沒嘗上一口:“人生自是有情癡,我看倒不是林相心中不珍重,而是過份珍重了。”
葉凝爲他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自十幾歲到如今,他不想她再受苦楚,便恨不得能補償她,補償不過就將她推得遠些,離了自家這處苦海,到別處去過好日子。
“葉姨出去走一走也好,若能與父母團聚心中也沒那麼遺憾了。”過了十幾年清苦的日子,還是衛善回鄉才又奉養起林文鏡葉凝來,她累積許多勞累,原來是底子強健才撐過來,人一歇下很是病了幾回,年紀越大越想回家,兩人離了遠了,或能開懷。
衛善把桌上幾張紙推到碧微面前,上面羅列着幾條她欲上奏的提議,這些東西還無人看過,她是第一個人看的。
碧微怔得一怔,還當是年宴的儀程,拿起來看過才道:“娘娘欲立女官?”尚宮也有品階,可以稱爲女官,可衛善卻不是再加些尚宮的位置,她欲立的女官與朝臣的作用相同,上諫言寫奏書,這便是在後宮裡也立一個小朝廷。
碧微也曾聽過文皇后的事蹟,捏着那幾張紙,從上到下又掃一回,除了設立女官之外,辦事確是先從宮內管起的,既是內宮事,又何必去立女官。
張口勸她道:“依我看尚宮姑姑們已經擔當了一部分職責,很不必再立女官,若是當真需要諫言,不如就請命婦們多說幾句,一旬日一請安的時候便捎手把這些事給辦了。”
這也是文皇后之後那一位皇后主動降下了女官的品階,模糊了女官的作用,後來更成了歌功頌德之用,建興帝一朝還能見帝后並肩,再之後的皇后就縮身在內宮中,漸漸連宮內事務都不能置喙了。
“辦什麼事都要有個章法,陛下又要再改官制科舉制,不如我也痛快一回,含含混混似與婦人攀家常,也不像是在辦正經事。”衛善此時能想到事還少,可東宮都有東宮學士爲太子集思上奏,甘露殿裡難道就不能用些女官?
袁禮賢精簡冗官初立六部,到了林文鏡這裡細化分工,秦昭政權確立之初便已經完成了替換,這回說改官制,不過是把已經棄用的條框規矩明文廢除。
譬如舉薦爲官,正元帝后期就已經不再用這個辦法選官員了,可因爲還有舊制在,留下一條尾巴,依舊還有人舉薦,似這樣的必是世家大族出身,州府總會留些薄面,便不能得朝廷諉任的官職,州府中也總會立些名目,並不擔職務,只圖個體面,由各府各州撥出俸祿。
初到晉地時,送來一擡擡的扎彩賀禮,單有一份是這些“官員”送來的,秦昭極不喜這些事,早存了心思要廢除這些衍生而來的官職,讓世家大族不做原來的舊夢,規規矩矩來考科舉。
碧微難得蹙了眉尖,她這些日子面上再無憂容,人也漸漸豐腴起來,衛善每每見她,她都面帶笑意,難得當着她的面皺起眉頭來。
一口氣飲下半盞茶,這才咬牙開口提醒衛善:“陛下如此寶愛娘娘,娘娘又何須多此一舉,脣齒相碰難免要生嫌隙,能圓緩些便圓緩些罷。”
衛善笑了,難得又叫了聲碧微的舊稱:“我知道姜姐姐是一片好意,好意我領受了,姐姐若能相助,我才高興。”
碧微到底不贊同她設立女官一事,自也不肯趟這混水,兒子的體面實則全捏在秦昭的手裡,他一向都偏心衛善,這主意他贊同便罷了,若不贊同,當是別人進獻上去的,自己就是頭一份被疑心的人,縱爲了兒子,也不能往前湊。
衛善不以爲意,知道她一貫行一如此,依舊叫人給承佑預備了冠服,秦昭雖下旨意一切規格按他在時來辦,她還是做出了讓步。
禮部呈送上年宴的儀程單子,衛善添減幾樣,身後只設丹幃,不用黃帳,把御用的九龍金桌撤下去,身邊侍候的宮人太監也減成皇后應有的份例。
年宴菜色也不必七十二品,降成三十六品,簡精開支以助軍餉,餘下的規矩照舊,龍鳳攢盒還是依舊呈送,鎏鑫雕龍的鬆棚果罩也還是按制擺在桌前。
但她依次加上如意太初的座位,讓公主們也同坐席間,這還是公主頭一次踏足含元殿年宴,禮部應承下來,倒覺得這是衛善在退讓,公主也位列席間,就更像是皇家的家宴了,是皇后帶着太子公主與諸臣同樂。
太初去過含元殿,陪了秦昭半程,這回能夠在年宴看席上歌舞,等看含元殿前的煙花,她比誰都高興,一早就預備起衣裳首飾來。
太初的頭髮生得像衛善,細細密密,烏漆漆的披在肩頭,額間點上桃花妝,一邊插上一把金玉排梳,身上衣裳與頭上首飾都是南邊帶來的新花樣,打妝好了往銅鏡前一立,徐太妃道:“這可不就是娘娘小時候的模樣。”
衛善早已經不記得自己八九歲是什麼模樣,太初攏着釵梳上一排排珠子流蘇,徐太妃便嘆:“那會兒在丹鳳宮裡,娘娘就穿着一色暗紋金花裙子轉圈兒,學胡姬歌舞的模樣,逗得娘娘笑歪在榻上。”
後一句說的自然是衛敬容,隔了兩世,衛善已經想不起這些細節,卻知道姑姑從來都極寵愛她,在年宴之前領着弟妹兒女,到奉先殿去給姑姑上香。
如意在父母的靈前跪了許久,眼中盈盈有淚,衛善退出殿去,讓秦昰上前寬慰她,守殿的太監回稟說二人起了爭執,衛善知道如意一直盼着哥哥回來,可秦昰過了年還想往通州戰場去,兄妹兩個因爲這個鬧脾氣。
秦昰回來的時候帶了許多玩物給妹妹,如意不要這些只要哥哥留在身邊,秦昰單隻這一樣不能依她,如意已經冷着臉許多天都不肯理睬秦昰了。
到了元明當天,含元殿中早早擺起冷膳果碟,羣臣依次排開入座,等到一從親王公主都入了座,衛善便牽着承燁從丹幃後轉到殿前來。
承燁過了年便四歲了,並不要抱,走起路來也很有規矩,他人雖短,身上正經穿着吉服繫着玉帶,肅了圓臉蛋,伸手牽着衛善的袖子。
只是他頭髮還少,戴不住冠,便用繫帶自耳後繞到下巴,打了個結,轉着臉四處看,到處找他認識的人,找了一圈也沒看見舅舅,只好跟叔叔們打招呼,衝着他們笑眯眯的。
承燁坐到衛善身邊,底下滿滿都是人,他看着覺得很有趣兒,原來他坐不住,秦昭也只讓他出來見一見臣子們,就把他送回到甘露殿去,看點燈放煙火爆竹。
還是頭一回在含元殿里正經吃宴,看什麼都覺得新鮮,他屁股底下的椅子專門擡高了,讓他能夠俯視這些臣子們,桌上金盃裡還傾滿了石榴色的酒,聞着甜水似的。
承燁動動鼻子,很想伸手去拿,可牢牢記着母親的話,等司贊開口祝酒,他還不能動杯子,要等到羣臣都祝賀一番,這才能喝杯子裡盛的果子露。
這些臣子擡頭往殿上看便能看見太子舉金盃與諸臣同飲,由林文鏡先祝酒,除了賀大業來年五穀豐登風調雨順之外,也祝三軍凱旋歸來。
人人舉杯同慶,衛善也飲了一杯,承燁杯子裡頭的自然不是酒,果子甜水兒飲了一杯又要一杯,甜滋滋喝得他眯了眼兒,直到太初衝他呶呶嘴,他才放下杯子,用象牙小筷一碟一碟挑年菜吃。
自有太監宮人提點他何時舉杯祝酒,每一聲爆竹還未響,含元殿中便傳進書信,是大軍捷報,特意此時送上來,秦昭攻下了萬州,只要再攻佔合州,整個山南西道便都在大業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