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錦王府。
一襲素白衣裙的女子慵懶的坐在書房內,那是南宮蒼罹常坐的位子,她抱了暖爐縮在懷裡,素來畏寒的身子,此刻擁了厚厚的狐裘方纔好一些。
霽月淺淺回憶着這些日子鳳舞間歇傳來的信息。
南宮蒼罹拿下南國要塞奉天,只計謀卻是未見得有多高明。派了南宮月離深入敵營,挾持奉天守將瀋水的胞妹沈千夏。
同一時刻,命青韶,韋良各帶一百精兵,趁夜色兵臨城下,利用箭矢向城內投放迷煙。南宮月離雖是年少有餘,但身手矯健,又是機警聰慧之人,挾持一名女子自是稍顯順利,然抵足城下的兩百精兵卻是盡數喪生,唯青韶韋良折回。
霽月乍一聽聞之時,心口似是像被人揪扯一般,劇烈的疼痛,四周的空氣擠壓着朝她衝來,幾乎透不過氣。
過了許久,才惶惶然回神,勾起脣角輕笑,“南宮蒼罹,你便是如此不信任我,兩百精兵,又是射箭高手,絕對有以一抵十的魄力,你如此做,便是來嘲笑我麼?”
你寧可白白犧牲了兩千士兵的性命,竟也不肯低頭,不肯相信我!
奉天一戰,離錦大勝。如此,日子一日日的溜過,霽月只知耳邊開始漸漸有玄衣的聲音,低沉嘶啞,冷然無情,卻又充滿磁性。
大勝。大勝。大勝。
彷彿轉眼間,離錦皇城內春日的氣息飄然走至之時,霽月已然聽聞,南宮蒼罹攻下南國十一座城池,如此,便只餘了南國的都城林城。
終於,發兵不過三月。離錦皇城的鐵驥已然踏過南國的每一寸土地,兵貴神速,南宮蒼罹將這個道理做到了極限。
霽月在王府內日復一日倒也不覺寂寥,南宮蒼罹的書房有許多書。甚至有些上面,還有他翻過的痕跡。
無事之時,便握了書冊,一頁頁看過,想悄無聲息間便知曉了他的喜好。深沉內斂,每一筆丹青均是蒼勁力透紙背,卻又閒適慘淡的。
書房內仍有他的墨跡字帖,霽月一頁頁臨摹,然終是神形聚散,只些微勾勒了分毫。他的丹青書卷極好,如她想象的一般蒼勁豪邁,自有一股大氣之風。
她出不得王府,除卻鳳舞,竟是再沒見過旁人,甚至於翩躚,冬日裡她身子畏寒不宜出門,此時天氣暖了,卻是又擔心她的出現會引起旁人的注意,終究是忍了下去。
等這一切都結束,她便帶着她們離去歸隱,暢遊江湖不問俗世。
仍舊是入夜之際纔會出現的人影。霽月本已握着書卷打了瞌睡,小腦袋沉沉的擱置在書桌上,威風拂過臉頰之際,卻是倏地清醒過來。
霽月放下手中書卷,揉揉有些發澀的眼睛,看着難得一同出現的兩人。玄衣,連同額上印有曼珠沙華的男人,通常只來一個簡單的報與她公子的最新戰況,卻不想今日竟是一同出現了。
“今日,是有何事?”不過也是正好,她正也有事找他們。
“公子命屬下告知姑娘,公子已然攻進林城,不日便將凱旋而歸。”仍是爲首的玄衣抱拳恭敬道。
“我知道了。”霽月微微點頭,不見喜怒。“我會注意府內動向,不過還勞煩二位注意着皇宮裡的那位,霽月安危實是小事。”這偌大的王府丫鬟婢子衆多,任意一個,便極有可能是旁人耳目。
兩道墨影皆是一怔,玄衣還未說些什麼,倒是她一一明曉指出,坦然淡定之氣驚得他們剎那間竟不知如何回答纔好。如此玲瓏剔透的女子,明明平和清冷,然那聲音尖銳的劃過耳膜,要人忽視不得。
“公子囑咐我二人保護姑娘安危,我等自當全力而爲。至於其他,公子自有安排。姑娘安心等待公子回城即可。”玄衣說來恭敬,不卑不亢的姿態讓人一時間挑不出毛病來。然霽月卻是瞬時明瞭,她的話算是白費了口水。
微頓,方纔冷冷道:“只怕公子不能安全無虞的回來,想要他死的人,幾乎不計其數。”
過了許久,黑暗中的兩條人影都未曾開口再說些什麼。似是正暗暗權衡,又或是執拗着不肯低頭。
霽月無奈地闔下眼,不去看他們兩人。只輕輕道:“能幫我給公子帶個口信嗎?”
“姑娘請說。”
“請公子將南國王室之人交與我處理。”
“這……”玄衣已然筆直的身軀,頃刻彎了下去。微頓,便又沉沉道:“姑娘可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斬草當除根,這般簡單的道理,她怎會不懂?
霽月一滯,預料到的拒絕,卻不想竟是被人這樣毫不留情的提醒。當下,輕抿脣角,清冷的脣畔勾起一抹決然薄涼的笑意,卻仍是溫軟的聲線不動聲色,不怒自威道:“霽月自不是傻子,你只需派人如實告知公子便好,如若不然……霽月不介意親自趕往南國,這王府倒還不如公子身邊安全!”
自那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多少或陰暗或明面的勢力想要取了她的性命。妖媚傾城,絕世無雙,或垂憐她的美色,或想收爲己用,亦或,公子的對手。這王府,每一刻,無不是險象環生,步步驚心。
她的話語裡分明含了清淺的譏誚,然玄衣聽罷卻是頓時無言。她說得冰冷得包含威脅,那個形同鬼魅一樣的男子,他一人來便好,能夠勉強打個平手,但若是霽月身邊有許多那樣的人,他實在不能確保會鬧出多大的亂子來。
最關鍵的卻是,公子反反覆覆的指令便只有一條,便是傾盡全力護她性命無憂。如此一來,生生的讓他爲難不知如何是好。當下,便也只能重新俯首抱拳應下。心中卻是暗道,送個口信而已,公子的抉擇便不是他們能決定的了。
只待兩人離去良久,室內才又閃出一道人影來。
“出什麼事了?”霽月擰眉盯着屋內站立的人影。鳳舞極少會在這種檔口來找她,除非事發突然。
“三皇子被人劫走了。”
“什麼?”霽月一驚,這些日子她一直派鳳舞暗中注意天牢那邊的動向,卻不想,來得竟是這樣快,公子所押解的南國王室之人還未曾抵達錦城,這邊便有人明目張膽的從獄中劫走容蕭。
如此大膽,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何時之事?”霽月斂眉暗暗思慮。卻聽他不急不緩的道來:“就在方纔。”霽月聞言一怔,低低詢問道:“可知他們的落腳處?”
“知道。”
“那便繼續暗中保護吧!”霽月微微嘆口氣,但願南宮蒼罹回來之前仍舊一切平靜如常吧!
“是!”漆黑的房間內安靜佇立的男子微微俯身應下,就要離去,卻是忽又被人喚住,“鳳舞!”
鳳舞一滯,停在原處,沒有挪動步子。只聽她淡淡道:“此去,你保護容蕭,只盡力而爲便可,若是不敵,便回來吧!記得,你遠遠要比他重要!”
半晌,那道墨影都未曾言語,只飛身而出之際,方纔留下淡淡地餘音,“霽兒,不要總是那麼固執好嗎?”
他的聲音裡夾雜了太多太深沉的無奈,即便霽月用盡了力氣想要忽略想要假裝看不見,卻是依稀溼了眼眸。曾經以爲沒有人懂得的,卻原來,他們一直都懂,而且一直都在。
霽兒,不要總是那麼固執好嗎?
明明就是一句問話,卻是已然離去,分明是知道了答案。卻又不想面對。明明說來無用,卻還是忍不住。
鳳舞的話總還是婉轉的呢!霽月一個人坐在夜色裡,揚了嘴角微微笑起,心裡暖暖。能夠讓那麼不善言辭的鳳舞說出這樣的話,天知道,再不是固執那麼簡單,分明就是倔強偏執了呢!
霽月一個人寂靜的傻笑,心底裡竟是從未有過的窩心。
霽兒……
這世上彷彿也只有這麼幾個人會撇去了主子的身份,親暱的喚她霽兒呢!
一步步走過,想要將窗子掩好之際,忽的一陣冷風吹過,冰冷得刺骨劃過臉頰,霽月頃刻閉上雙目,眼睛生澀的幾乎要留下清潤的晶瑩。終究是忍住。
卻還是無可避免的回想起那個冰魄少年的模樣。
同她一般素白慘淡的衣裳,一頭墨發隨意的束起,不過十歲的模樣,卻是棱角分明的傾城之姿。她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少年勾起脣角的模樣,美得遺世獨立,世間萬物頃刻都失了顏色。薄脣常常緊抿着不發一言,冰魄般透明,恍若一觸即碎。
“霽兒,從今以後,我喚你霽兒可好?”那是他第一次除卻聽她沒完沒了的嘮叨之外,第一次說話用了問句。
“霽兒,我沒有名字,你爲我想個可好?”那一次,他的眸光裡有淡淡地請求,霽月那時年幼,卻也懂了,笑呵呵的點頭。
卻是想破了腦袋都沒有想出合適的名字來。小小的不過六歲的霽月常常想,那個小哥哥一定很冷,每天每天都不得不睡在冰棺裡,小小的拳頭握緊,倏又鬆開。她一定要爲他想一個溫暖一些的名字,而且,不能顯得庸俗。小哥哥那麼不落塵埃的模樣,她怎麼捨得出了一絲一毫的差錯?
只是後來,拖延了太久的時間,卻只餘了一個想好的姓氏。青陽。
師父說,青陽曾是史書上有過記載沒落的貴族。青陽。她想,暖暖的太陽,一定可以讓小哥哥覺得暖一些吧!
只是,再沒有下一次相見。
十歲,江湖中傳言天人的少年,再不能成長。自此以後,她亦被禁止進入那間石室,再沒有見過那個冰棺中的小哥哥。直至後來師父離世,霽月幾乎用盡了畢生所學方纔打開那間緊封的石室,然那冰棺卻是空的。空無一物。她從來沒有那麼惱恨過自己,她甚至不知道青陽什麼時候死去,甚至沒有來見他最後一面。
亦是,自那時起,她的身體便廢了。
她的身體自小便不好,又被師父灌了太多珍奇的藥材餵養,想要她能夠日漸康復起來,然,終是用錯了力道,原本嬌軟的身子只能一日日慘淡下去。
直至她拼盡全力打開那間已經沒有開關的石室,身體便已頃刻間大廢。
霽月常常想,對於師父選中的那個男子南宮蒼罹,她是恨極了的。如果不是爲了他,如果不是因爲這亂世,小哥哥也許就不會死。師父謀劃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這一切全都是爲了這三分而立的天下,全都是爲了那個叫做南宮蒼罹的男人。
她恨極厭極了他,恨不得他頃刻就死去纔好。
如此,在師父說出南宮蒼罹會是她的劫之時,眉眼清冷,心口無語,卻是依舊諷刺的。
爲此,清純無害的來至他的身邊,吞服摻雜了特殊藥物的散功水之時,仍舊微笑着心甘情願。
未料到卻是,劫數。果真是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