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莫邪醒來之前, 霽月終於迫使自己漸漸平靜下來。於是,鳳莫邪一睜眼望見的便是空蕩蕩的房間,沒有一絲溫熱有人存在過的氣息。他登時變慌了, 甚而忘卻了還有一身的功力, 手腳並用的爬下牀, 跑出門外尋找。
“霽兒。”鳳莫邪長長地舒一口氣, 仿若心內的石頭乍然落了地, 他不受控制的走上前,將窩在躺椅上的女子緊緊擁在懷中。
霽月亦不掙脫,只任由他的環抱, 良久,方纔自他懷中擡起頭來, 輕飄飄道:“你準備何時回去呢?”
鳳莫邪全身一僵, 不及開口, 霽月已是繼續淡淡道:“你的母后父皇,還有小鈺夢玲都在那一處呢。”
鳳莫邪聞言, 全身的力氣頃刻泄了乾淨,只覺得心內空蕩蕩的。許久,方纔坐到另一張躺椅上,眸光黯淡,嘴角輕撇道:“你就這麼放心不下他麼?”微頓, 又是別過臉, 瞧着霽月特意做出清冷無謂的表情, 輕笑一聲, 恍若極不在意道:“若我說……我根本沒打算回去呢?霽兒, 就如此,簡簡單單度過我們兩個剩餘的日子不好麼?”
他的身子日漸異常, 帶來的神醫不難判別他這副身子被人下了蠱蟲,可這種蠱非得下蠱之人死去,不然一生無解。然他,並不能回去,亦不想回去。
霽月分明是忽略了他話語中那一聲“我們”,是她與鳳莫邪兩個人剩餘的日子,她素來習慣了她自己時日無多,至此今日也未曾覺得多麼可惜。於是,開口便道:“就是時日無多,纔要做些有意義的事,才能……死而無憾。”
“有意義的事?”鳳莫邪低聲重複着霽月的話,“我覺得最有意義的莫過於和你在一起,每一時每一刻。”
霽月凝着他深邃的眉眼,這是第一回吧,他如此坦白的告訴她,有關他對待她的深情無悔。往日裡,她習慣了站在南宮蒼罹背後,靜靜凝望着他對洛塵的寵溺。有關鳳莫邪昔日種種,甚而是他求着她讓她把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她也不曾有過半分心軟。她太清楚那份利用,那份摻雜在感情中的虛僞。
只這一回,他眼中的深情無悔再沒有一絲摻假,她被震撼的久久不能言語。然則,念及漢霄與離錦那一戰,牽扯太多,她終於別過眼不去看他,淡淡道:“那便和我一起回去。”說罷,霽月又是不由自主補充道:“夢玲也會希望你回去的。”那個女子在他身邊多年,彷彿說她心思不軌也不曾虧待了她。可她的愛,終歸是無錯的。
“再等一等!”鳳莫邪輕輕地嘆一口氣,然那語氣到底是不容拒絕的。
霽月闔下眼,亦不再言語。不是沒有力氣回去,只她獨身一人的話,終歸沒有分毫勝算。倘或師父果然設計了這所有,那麼便是她回去助南宮蒼罹一臂之力,怕是也會算計其中。她不能,不能再那般無用,不能只空口說些沒用的廢話,不能一不小心成爲他的負累。儘管,他也從未將她當做負累。他們兩個是兩不相欠的形態。
漢霄皇城。
整個皇城充斥着滿滿肅殺的氣氛,大街小巷沒有一個人出來遊走,家家皆是閉門不出。入夜後,更是極早便關門熄火。一道墨影如鬼魅般滑過一條條街道,最終仍是跳上城門,循着守城將領的房間掠去。屋內的男子顯是睡得極爲安穩,嘴角微翹,彷彿做了極美的夢。墨影瞧着屋內那男子甚是安逸的模樣,不自覺微微眯眼,銀針自口中吐出,不過飛馳了一瞬,便準確刺入那男子的太陽穴,連根沒入。
翌日,城門險些大亂,然而極快的便恢復如常。
一位極美的中年女子,穿過重重把手的士兵,走近徐暉的房間。仔仔細細地檢查過他的屍體,方纔對着身後一路跟來的男子淺聲無謂道:“換人吧。”
那男子微微擡起頭,瞧見那女子輕輕撫過徐暉的太陽穴,暗道,這徐暉倒是死得安詳。只開口仍是問道:“雲師父可知道是誰下的手?”徐暉的房間在層層兵士把守下,若非頂尖高手,怎可能如此順利地殺人且不留痕跡?
女子頭也不擡道:“應是錦王身邊的那位軍師。”說着,又是忍不住嗤笑道:“你們男人可不都是如此,總要失去了方纔想要抱着人家的屍體暖一暖,也不曉得那姑娘的魂魄有沒有投胎離去。”
男子明顯一滯,然而語氣卻是溫和許多,沉聲道:“雲兒,這麼多年過去,你也該放下了。”
“放下?”中年女子倏地冷笑,轉臉戲謔的瞧着這個輕描淡寫般要她放下的男子。一聲一聲愈發尖刻道:“這麼些年,你可曾放下?據我所知,額藍日日青燈古佛,你便不停地搜尋天下間與她樣貌相似的女子,如此,不覺疲憊麼皇上?”這番權勢的利用,倒是用得利落爽快。
鳳圪終是不再言語。那些往事留存在記憶裡,他想着時間如此漫長滑過,也該隨着歲月風乾了吧。可是偏不,二十多年過去了,雲兒仍未忘記那個已然死去的男子,連同他的孩子也一同厭恨了。他呢,只是稍稍好一些吧,從未得到,便也不曾切身體會心如刀割的感受。只是這一世,他守着她,終究是累了。
鳳圪凝向窗外碧藍的天色,暗道,額藍,如有來生,請別遇見我。
那是多久之前的故事了,到此刻想來,只覺得太過遙遠,遙遠到歲月悠遠,他幾乎不能辨認當初那個不可一世的少年會是他自己。
是二十多年前。
他在一衆選進宮中的大臣女兒中一眼瞧見悄悄垂首的她。她的父親是當朝宰相,典型的位高權重。她卻是安穩柔順的女子,甚至連擡頭瞧他一眼都不曾。那時,他只以爲她是羞怯,後來,他才懂得,那一場太子妃的甄選是父皇爲他準備的一道流程,她不甘願的前來。然而,終究是依着大家閨秀的本分,洞房之夜默默承受,往後的日子裡,每一場歡愉,她都是隱忍的。
終有一日,宮中太醫爲她把脈的時候瞧出她懷有他的子嗣。那一刻,她的淚水譁然流落。彼時,他仍是不安分的少年,不懂得世事無常,總覺得他待她已然足夠好,她還想如何?
然而,自那一日起,她再不肯見他。他並不覺得如何,太子府貌美如花的女子多得是,他是真切的喜愛過她,卻也曉得女人終歸是牀榻上用來侍候他的物事。
偏偏他還是小看了年少時的那份悸動,小看了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他遊戲人間,過得極是瀟灑,幾個月不進一次她的房間亦是常事。
然而有一日,他喝醉了。鳳圪約摸記得當時的情形,是他醉醺醺的往她的房間裡走去。摸到她的身子便撲了上去。是了,那一晚,他一身的酒氣,即使真的出了什麼差錯,也還是有個藉口當做說辭。那一晚,他很清醒,從未有過的清醒。
他微微眯着眼循着身子女子溫軟的脣畔便要覆蓋上去,可她突然偏過頭,他落了空,只得再去尋。如此反覆,他便發起酒瘋來,一把撕爛了她的衣服,全然不顧她的抗拒,不顧她腹中還有他的孩子,不顧這女子的身孕已是第五個月。那一晚,他到底是強迫了她。
後來,他登基爲帝,抵抗着巨大的壓力封她爲後。可是,回到她的房間,等待着的便是她挺着七個月的肚子跪在地上。她要帶髮修行,爲皇上,爲父母,亦爲腹中的孩兒祈福。
他甩手離去,最終,仍是囑託身邊的小太監將她扶起,順便道了一聲“娘娘隨意便好。”
她自此果然再是閉門不出,他費勁了力氣給予她的後位,成了空置的架子。他開始命人自全國各地搜尋與她長得相像的女子,於是,這二十多年來,他說是孤單,卻也還是入睡的時候有人陪伴。
意外地開始是在莫邪一歲那年,她突然就出現在殿外求見。道是想要去寺廟上柱香,順道回一趟丞相府,她有些想念母親了。
他沒有道理拒絕,甚至,他心底裡終究是歡欣雀躍的。她終於肯和他說話,不論這話的內容是些什麼。
她的鳳駕不願弄得太過奢華,便只帶了幾個太監和小宮女。他不放心,便囑咐宮內一等一的侍衛暗中悄悄保護。亦是因了這份保護,他方纔明白這些年來他到底錯過了什麼。
額藍的鳳駕停在距離寺院不遠的位置,上去時卻是隻帶了貼身的宮女。及至後院,沉靜冷淡的眸光,方纔亮晶晶的閃爍着光芒。一名男子轉過身來將她擁入懷中。
直到那時,他方纔明白,卻原來,她不是不愛他,只是心裡早就有了別人。而那個人,卻是他這一生都無法企及的高度。
那是離錦皇城已然即位幾年的皇帝。原本,他們不過是同樣地高度,可是,那張臉,妖媚傾城,普天下鮮少有女子能夠別開眼去。更何況,那還是位風流成性的男子,一顰一笑間皆是勾人魂魄。
那是第一次,他不喜了這三國而立天下太平的盛景,他要吞併了離錦,要南宮華笙做他的階下囚。可他再是少年,卻還是清醒,不值得,這一切都不值得。只是,在額藍回宮後,他便頃刻間將她軟禁,連同她養在身邊的莫邪也一同着人抱走。
他眼睜睜的看着她走過他的身側,彷彿他是不存在一般。努力涌過喉嚨將要發怒,她卻是突然轉過身來,凝着他的眼眸,緩緩道一聲“對不起。”
他特意隱忍壓抑的怒氣頃刻衝破雲霄,對不起?他如何稀罕她的對不起?在他覺着自己彷彿情根深種之時,來與他說“對不起!”這豈是簡單的諷刺那般簡單。
那一夜,他殘忍暴戾的要了她很多次,直至她在他身下昏厥。
亦是從那之後,他們再不曾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