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事。
從第二日開始,沉朱就極其留心傅淵的動靜,將他房外的禁制加厚了一層又一層,他外出時也寸步不離地跟着,如果襲擊他的人是長生教徒,跟着他總會有所收穫。
當然,她的心中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傅淵這個人有問題。
她跟着他,就是變相地監視他,他若真有問題,最後定會露出狐狸尾巴。
然而,還沒有辨出此人的敵友來,她就收到了慕清讓傳來的消息,看完之後,面上一喜,他與日月盟的人剛剛抓到了兩名長生教徒,是六年前圍剿活動的漏網之魚,如今正在對這二人進行嚴刑逼供,其中一個人已有鬆口的跡象,若果真如此,她也不必再與傅淵周旋了。
不等她前去與慕清讓會和,卻突然有個不速之客找來她下榻的客棧。
風月樓主遣侍女前來,邀請她到樓中一敘。
聽完對方的來意,她輕輕眯了眯眼,上次將她趕出門外,這次卻專門遣人來請,這個風月樓主,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權衡再三,她決定暫緩下去找慕清讓的打算,先去風月樓一趟。
臨去之前,惡狠狠地叮囑傅淵不得外出,又託客棧小二將他看好,這才放心地隨那侍女出了客棧。
客棧外停了一頂紅緞作緯的單人軟轎,典雅而不失華貴,沉朱問身畔女子:“不過幾步遠,至於乘轎嗎?”
“姑娘是樓主貴客,自然不應怠慢。”說罷,擡起纖纖玉手打起轎簾,淡淡道,“姑娘請。”
這些凡人,還真講究。沉朱腹誹了一句,矮身鑽進了轎中。
侍女將頂上有紅纓垂穗的轎簾放下,目光漫不經心地往客棧樓上飄去,臨街的那排房間,有個清寂的人影立於窗前,神色模糊不清。
她將目光收回,道:“起轎。”
轎子停在一座臨水的樓閣跟前,沉朱一下轎就認了出來,面前這座半月狀的湖泊,正是那日她與鳳止自地宮逃離的地方。擡頭仰望,暗道,莫非那日見到的緋衣的影子,就是此地的樓主不成?
她定了定神,跟上侍女的腳步。
“樓主,貴客已到。”侍女在隔簾外停下,稟道。
垂簾之後,隱約看見一個穿緋衣的身影,正憑欄遠望。自簾內傳來淡淡茶香,沉朱輕嗅了一下,唔,極普洱的味道。
她直截了當地發問:“你就是風月樓主?”
對方開口,語調優雅卻冷漠:“知月,既知是貴客,怎不請姑娘入內說話,教你的規矩可是被狗吃了?”
沉朱微感詫異,竟是男人的聲音。
她混跡凡間多年,也算有些常識,按常識來講,那些青樓的老鴇,一般不都是女人嗎?風月樓同樣做風月生意,沒想到樓主竟是個年輕男人。
喚作知月的女子受到訓斥,忙上前打起垂簾,道:“樓主請姑娘入內說話。”
沉朱也不客氣,擡腳走進去。
女子望着她步入簾內,目光漸漸冰冷。樓主平日與她說話,從來都隔着簾子,有一日,她見他睡着,偷偷進去爲他蓋了個毯子,竟差點爲此丟了性命。
她一直都知道,樓主厭惡女人,之所以將這麼多的女人放在身邊,不過是想看她們爲他瘋狂、最終卻被他丟棄的可憐模樣罷了。這些年,她之所以能夠留在他身邊,也不過是因爲她掩藏得很好。若是有朝一日,他發現她也同那些女人一樣對他抱有瘋狂而熱烈的念頭,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她棄如敝履,而且那個時候,他只怕是連殺她都不會親自動手吧。
沉朱感覺到身後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回頭,卻只看到女子斂目退下的模樣。
女子的五官雖然也算端正,卻並不漂亮,風月樓這種美人如雲的地方的當家,身邊伺候的竟是這般容貌普通的女子,有些讓她意外。
她收回心神,行到男子身後站定。走近才發現,他的臉上覆着一個木雕的面具,只能看到清瘦的下頜和冷漠的脣形,長髮猶如綢緞,順着紅衣靜靜垂下,雖看不到他的模樣,卻能夠感受到那股自骨子裡透出來的優雅和尊貴。
那個時候,他的整個人便如火焰一般闖進她的眼底,而且愈燒愈烈,彷彿要將她整個人都燒成灰燼。
她看不透眼前的人。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遇到鳳止的時候。
可是,鳳止淡如清茶,面前的男人卻如烈酒,還未靠近,就已因他身上的氣息而本能的戒備。
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凝住,道:“你既主動請我,一定知道我是爲何而來。”直截了當地問他,“我有個朋友在這裡失蹤,是不是你乾的?”
雖然這般問他,卻未抱什麼期待。妖界應當早就查過風月樓的底細,既然沒有告知於她,自然是沒有查出什麼來。
男子果然低笑一聲:“在自己的地盤綁人,在下像是那麼蠢的人嗎?”
聲音低沉清雅,冷冷的很是好聽。
他轉過身,下頜輕輕擡起,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冷漠銳利的目光:“姑娘瞧上去也不像粗魯無禮之輩,怎麼一開口,竟這般沒有教養?”
沉朱極其討厭他說話的腔調,理着衣袖問他:“那就請樓主教教我,什麼是有教養?三日前我與朋友來訪,樓主避而不見,還派人將我們趕出門外,這也算嗎?”
聽了她的話,男子竟笑了:“娼妓本就是下九流,在下一個賣春的,要教養做什麼?跟在下這種沒娘生沒娘養的下九流相比,姑娘倒也不怕跌了身份。”
沉朱委實沒有想到,從一個看上去雍容華貴的人口中,竟會吐出這樣一番話來,就算他是爲了反諷她,也沒有必要把自己也說得這般不堪,這人得有……多不要臉。
她輕笑一聲:“像樓主這麼有自知之明的人,還真是第一次見,佩服。”
他遊刃有餘地應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在這方面,姑娘還差點火候。”
這個人,真的是每一句話都能把人堵死。
不待沉朱發作,他就收了笑,閒閒道:“好了,在下請姑娘來,並不是爲了跟姑娘吵架。”
沉朱忍不住問他:“那是爲了什麼?”從方纔開始,是誰一直在惹她的?
他只道:“到我身邊來。”淡淡的命令,語氣似笑非笑。
沉朱遲疑了一下,朝他行過去,在距離他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他道:“再近一些。”
她又往他身邊走了一步,聽他冷笑:“你放心,我腿腳不便,這十年連樓都沒下過,一個瘸子,難道還能吃了你嗎?”
沉朱爲此話一怔,走近了,纔看到有根柺杖隱在他的衣袖間,做工精緻,刻有繁複的花紋。
她遲疑:“你竟十年……不曾下過樓嗎?”
“有何不可?風月樓日進萬金,就算是皇帝的寢宮,也未必舒服得過這座臨月閣。你瞧,你手邊那座青玉獅子的香爐,上一任的皇帝臨死前都還在念叨,可是他窮極一生都得不到的東西,我卻觸手可及。還有那個白玉花瓶,那副絕世名畫,書架上那些古籍殘本……就算是一個沒有腿的人,也可坐擁天下。”
沉朱默了片刻:“你邀我來,就是爲了炫耀這些嗎?它們究竟是價值連城,還是一文不值,在我眼中全都一樣。”
他竟然不要臉地同意了:“說的不錯,浮世虛妄,這些東西本就一文不值,正如對在下而言,世間衆生,不論是人是妖,抑或螻蟻,全都沒有什麼不同。”說罷,笑吟吟道,“可是,當着那些把這些東西視若珍寶的人的面,將它們毀去,也不失爲一種樂趣。”
沉朱默了默,道:“你的興趣……可真獨特。”
他道:“噓,別說話。今日天朗氣清,風景如畫,甚爲難得,在下那日在此處見到姑娘,覺得姑娘甚閤眼緣,只可惜姑娘身邊的人太礙事,否則,又豈會等到今日才邀姑娘一敘?”聲線慵懶優美,側過臉看她,“你可是這十年來唯一一個有幸站在此處,陪在下看風景的人。”
沉朱爲他這句話一怔,他叫自己來,就是爲了陪他看風景嗎?
這個人,委實古怪。
和風吹來,拂動他的長髮,遠處的樓閣如同水墨畫卷一般,男子的輪廓亦如同用濃墨勾勒,然而,沉朱卻覺得只有他置身畫外,雖與他近在咫尺,卻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距離感。
她安靜了片刻,神情一肅:“我纔沒工夫陪你看什麼風景,聽琴小築的地下密室是怎麼回事,你今日若不給我個解釋,休說是十年,我讓你日後都再也不必下樓!”
他面具後的眸子轉到她臉上,眸色沉沉如墨,薄脣輕輕勾起:“地下密室?姑娘在說笑話吧。”
沉朱冷冷道:“你果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嗎,風月樓與長生教,當真並沒有暗中勾結?”
他低頭笑,華美如緞的長髮垂落胸前:“在下做的雖不是正經營生,卻不至於與那種歪門邪道同流合污。姑娘若是不信,去確認一下就是了。”說罷,揚聲喚道,“知月。”
片刻後,簾後傳來女子的應答聲:“主人。”
他吩咐:“帶姑娘去聽琴小築。”
沉朱沒有想到他這麼好說話,一時有些難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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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在下一個殘廢,就不必跟着去了吧?”
她默了默:“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