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同一天的天空,上午是那麼晴朗,下午,它依然晴朗,還是藍色的,還高掛着冬陽。然而天空下,雪中的大北莊,沒有了上午的熱鬧喧囂,寂靜,除了寒風中依然肅立的哨兵身影,再無其他。
一個很小的廟,座落在村外,殘破得沒有頂,只存三面牆,到處都是雪。
一個美麗身影靜靜佇立在斑駁神龕之前,經過的寒風被三面牆壁陣陣兜進來,偶爾卷落些牆上的碎雪,打着旋,掀起她的齊頸秀髮,吹散,再胡亂摔沾在她那蒼白的面頰,卻沒有該因寒冷而浮現的暈紅。
良久,她輕輕擡起一隻腳,用鞋底與腳尖輕輕撥開神龕下的覆雪,露出雪下的地面,露出了被刨挖過的坑。
我錯了。她在心裡說: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然後她轉身離開,走向座落在雪白的村子。雪在她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她卻沒有了傾聽這種愉悅的心情。
走過雪中的小路,走進寂靜的村莊,凍僵的哨兵朝她敬禮,她彷彿沒有看到,冰冷地路過,冷得像掀起她秀髮的寒風。
她盯着前方的一面土牆,那坑坑窪窪的牆表面有一幅粉筆畫,畫着一個羊頭,旁邊還寫着歪歪扭扭的四個字,山神顯靈。
是小紅纓的手筆,這丫頭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按蘇青指示,在原來有過羊頭圖案的位置都重新畫上了羊頭,只不過寫的不再是‘上善若水’,雖然已經過去了這麼些日子,粉筆畫還在。
她停在了土牆之前,面對着羊頭圖案做了一次深呼吸,一股白色呵氣飄過她的肩頭,瞬間淡無。又一次擡起她的腳尖,撥開圖案下方牆根的積雪。雪很厚,碎碎灌進了她的鞋,也不顧,越來越努力地撥開牆根下的雪。
牆根下的地面出現了,不是平的,而是順牆根相鄰的幾個小坑,被人刨挖過的小坑,跟山神廟裡的情形一樣。
她停下了動作,忍不住伸手去扶牆,面色更差。
上善若水,根本不是聯絡暗示!這個訊息根本不是留給李真的,李真和自己都錯誤地以爲了,當然也可能是雙關。對於另一個羊頭來說,這羊頭記號的含義是地標!是鬼子撤走前給他留下了東西!所以那個羊頭在找,先是按照山神顯靈這個提示去山神廟裡找,當然什麼都沒有找到;然後他醒悟了,又偷偷在每個圖案下找。
這一切都說得通了,他肯定找到了,然後等待獨立團大部都在的時候,比如現在,他把得到的東西投入了井水。
一定是井水,大北莊裡只有三口井,九連到目前還沒有人發病,是因爲九連自己有一口井,在院子裡,外人沒機會接近,當初不省心的羅富貴慫恿傻傻的吳石頭挖的。
她扶着牆,很久才擡起頭,似乎覺得舒服了一點,便努力打起精神,繼續走,走向下一個羊頭圖案位置。
……
衛生隊裡倒是繁忙了,人滿爲患,爐火還是爐火,煮沸的水汽在室內騰騰飄起,但每一張臉都沒有暖色,到處是冰冷與蒼白。沸水滾動的聲音裡,也有虛弱的呻吟,也有隔壁傳來的痛苦嘔吐響。
衛生員在匆匆奔忙。
“他休克了!來幫我一把……”
葵花剛剛安置好一個重病患,便聽到同事的喊,汗都不及擦。
擔架隊也在忙,忙着把已經危重的患者擡進衛生隊,擺得衛生隊裡幾乎無處落腳,到處都是擔架。並且,他們也開始有新的工作了,往外擡人,已經擡出去了三個,那是已經成爲屍體的。
葵花正在幫忙拯救休克的,又一個擔架被擡過了她身邊,是要擡出門外的,這是第四個,屍體的手臂垂下了擔架,僵硬刮擦着地面。葵花疲憊地轉臉看,頹喪得無法顯露任何表情,那擔架上躺着的冰冷是上午才榮獲了手榴彈比賽第二名的長胳膊。
眼睜睜看着屋門開,寒氣白濛濛涌入的同時,也遮蔽了擔架員沉重離去的背影。一個身影交錯而入,那是蘇青。
周晚萍睜開眼,看到站在她擔架邊的人,居然還是努力向她露出個蒼白的微笑來。
“我讓包四把你送回你的住處去,由葵花單獨照顧你。”蘇青從外面帶進來的寒氣還未散盡,同樣臉色蒼白,只有鞋面上的雪在冷冷融化。
“我喜歡這種氛圍。這就是我的地盤,必須我說了算。”擔架上的周晚萍十分虛弱,故作輕鬆得非常失敗。
“應該是兩口井出了問題,上次掃蕩之後鬼子在村裡留下了東西!”
周晚萍的勉強微笑沒能保持住,終於無力地合上了眼,良久,才輕聲說:“上次掃蕩……這麼說……這事本來不該在冬天發生的呢……其實我們應該感謝這個冬天,你又給我增加了一個選項……可惜我現在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建議你……把戒嚴的程度升級。凡是出現症狀的人,隔離!大北莊裡要分區……”
周大醫生平靜地低聲說着,一項一項,一件一件細述,周圍沒有人在意,但蘇青的表情已經由蒼白轉爲僵呆,她不是醫生,但她來自上海,周晚萍的建議讓她敏感地聯想到了兩個字:霍亂。
脊背生寒,恐怖感籠罩了蘇青的眼和心,別人不懂霍亂是什麼,她可是身在其中看過,經歷過,那些絕望的逃離,和絕望的掙扎,讓活人都變成了鬼。她站不住了,都沒能感受到即將被她自己咬破的嘴脣。
周晚萍說完了,久久沒能得到迴應,擔架上的她只好又睜開眼,才發現蘇青已經變了一個人,才意識到她懂了,於是努力撐着擔架坐起來,掃視了周圍一遍,確認沒有第二個人注意這裡,補充說:“別擔心,只是有這個可能。我還是覺得這是中毒,但要做最謹慎的準備。”
……
大北莊的戒嚴程度升級了,但所有人不懂的是,巡邏哨撤了,全都是定位警戒。
蘇青並沒有再回去團部,她派人向團長和政委轉達了她的判斷結果以及周晚萍的建議安排,雖然無法確定到底是什麼毒,但事情的梗概已經出來了。
之後不久,馬良的調查結果也送到了團部,各單位該在的人員都在,但是大北莊裡的村民有一人不在,獨居的老光棍馬二叔昨天晚上進山打獵,至今未歸。
團部裡,陸團長蹲在爐子邊揪頭髮,村民不算,光是獨立團的病患名單已經過百,目前爲止已經有四人死亡,最痛苦的是這兩個數字隨着時間推移還在增加,周晚萍的名字也在內。他受不了這種感覺,他這個團長深陷痛苦,他寧願他的戰士們是倒在戰鬥中,那不一樣。
“老丁,我活不下去了……你能鼓勵鼓勵我麼。如果你再不說話,我想去打縣城了!無論剩下多少人!哪怕是我自己!”
“這不是最壞的結果,周醫生說這只是預防最壞的結果,我們得感謝這個寒冷的天氣,和那兩口井的容積夠大。我現在在想……只有鬼子能證明這是什麼!”
“鬼子?”
“對,東西是他們留下的,他們當然知道是什麼。人已經跑了,鬼子會得到消息的。如果真是最壞的結果,他們不會來等着被傳染吧?如果是投毒,那他們就應該過來看看戰果,至少也該趁我們虛弱把我們驅趕進嚴寒,增加我們的傷亡。你想讓我鼓勵你……我現在有了一個好理由……老陸,我得離開這了。”
陸團長扭回頭,發現丁得一的氣色比剛纔更差,慌張站起來:“你……”
“我得去衛生隊,按照新規定,我得去那等着。”
……
在新的戒嚴令發佈之前,她最後出現的位置是九連住處的大門外。
她站在距離大門十幾米遠,美麗的臉色蒼白,在寒風裡輕跺着麻木的腳,看着院牆內那顆覆雪的皂莢樹。
他走出大門時,表情驚詫,因爲他不知道她爲什麼站那麼遠。
“就屬你們九連最混!我來……是再跟你強調一次,必須約束好你那些不省心的兵!尤其是丫頭,必須看住她。我已經下了嚴令,發現未經批准私自走動者哨兵有權開槍!”
已經被通告過了,她何必又跑到大門外來再強調一遍?他覺得現在的她有點怪,話說得厲害,語氣卻沒有往常那般冷,這種保持距離的感覺使她看起來像一隻警惕在雪裡的松鼠。
“你病了!”他忽然說。
“沒有!這些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我說的話你記住了沒有?”
“哪一句?”
“你——”
他忽然笑了,讓她意識到他仍然是個混蛋,於是故作憤憤地轉身,走向衛生隊方向。
她覺得她的腳步從來沒有如此沉重過,她能感覺到他仍然在看着她的背影,可是她不敢再回頭,因爲淚水正在不爭氣地流下她那張蒼白美麗的臉。
他仍然呆呆站在寒風裡,很想再問一次她是不是病了,可是她遠去的背影看起來一如往常的執拗堅強,便不敢再出聲,只是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