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連二排向北出了興隆鎮,戰士們雜亂無章地參差着,在排長帶領下努力壓抑住慌張,奮勇向前。
隨後,三排從二排右翼百米外出了鎮,與二排並行向北,擴展前進寬度。
排長深一腳淺一腳帶隊進荒野,荒草半人高,彷彿蹚在綠色的水中,不時回過頭喝:“跟我那麼緊幹屁!再拉開點!再拉開……”
攥着步槍的手指在抖,呼吸越來越沉重,彷彿每邁出一步都很累,身後有戰士在不停地低聲叨咕着什麼,大概是念經,煩人透頂,煩得排長想回頭擰斷那戰士的脖子,煩得像眼前無盡的綠色搖曳,殺機沉沉。
在前方,猛然響起捷克式輕機槍的咆哮,一眨眼後步槍也跟着喧囂起來,彈雨飄在草尖上飛行了大約二百米遠,狠狠撞進了前進在綠色中的攻擊線,令雜亂的前進陣型整體一滯。
倉促臥倒聲,沉重跌倒聲,彈雨彷彿一陣迎面的風,吹倒了經過的一切。
鎮子邊緣的某個院牆後,郝平的臉焦急在缺口處,扯嗓子朝附近喊機槍掩護。
偌大的三連,只有一挺輕機槍,歪把子,就是當初跟九連比賽的賭注,被團長沒收,後以團裡的名義重新放給了三連。
到目前爲止三連還沒能完成收攏,郝平努力表現得英明果斷,當即把他手邊的三個排向北放出兩個,爲全連撤離做預準備。
在牆後,在窗口,在屋頂,負責掩護的戰士們開始向北方荒野裡射擊,匆忙亂。
缺乏經驗,但三連有大無畏精神,哪怕緊張,膽怯,也有;或者說,他們能用精神戰勝膽怯,這是三連唯一的優點,不過有時候,這也是缺點。
帶隊前進的二排長深受連長和指導員薰陶,相信人定勝天,比如善於衝鋒和反衝鋒的二連,不正是這句話的表率麼?除了刺刀不如二連多,三連哪一點不如二連?衝鋒只是需要勇氣而已!
“同志?!跟我衝啊!”
咬着牙克服恐懼,二排長毅然站起在最前,變成表率,變成模範,用行動驚醒了正在彈雨下恐懼失神的戰士們。
“衝啊!”
多米諾骨牌似的效應,兩個排的前進線突然開始加速向前。
馬良的拳頭猛然捶在牆角旁的地面,濺起一層浮灰,嗆到了他那張趴伏於地面的污臉:“怎麼?他們……唉……”
胡義趴伏於另一邊的牆角,仍然靜靜向北觀察着戰場,什麼反應都沒有。三連太慌了,從指揮到戰士都是,眼前這個衝鋒,是個註定失敗的衝鋒,因爲衝鋒發起點距離敵人太遠了,將近二百米,衝上去也會變成耗盡體力的靶子,再也回不來,衝鋒的氣勢越高昂下場越慘,他們把生命白白浪費在了無效距離上。
……
簡易重機槍陣地終於成型在興隆鎮西北方向的一個緩坡上,滿倉摟着粗重的冷卻筒,全神貫注,將密封繩仔細地纏繞於助退器後部,漏水現象緩解了許多,可是仍有水滴滲淌,但他不敢把密封繩纏得再厚,只能這樣了。
幾個僞軍各自掛着一身溼淋淋的水壺貓腰竄進淺坑後罵罵咧咧,他們被少尉逼着用這種方式弄來了水。
少尉在一旁焦急:“行了沒有?”
嘩啦一聲,滿倉把重機槍調整了方向,半跪於機槍手柄後:“能湊合一陣。”
一個因爲取水而髒溼了軍裝的僞軍抱怨:“特麼啥破玩意啊!哪有這樣的?它光是喝水就能把咱給喝死!這不玩人呢嗎!下回出來應該帶一口井!”
“閉嘴!準備開工!”少尉開始擡腳踢人,讓周圍的懶鬼進入各自位置,然後伸長脖子朝槍聲方向觀察了一下,不禁推推歪帽檐咧開嘴:“好傢伙!土八路挺勇啊!”
彈藥手趕緊湊到重機槍旁,將彈帶一端遞上,滿倉接了彈帶送入槍機,向前推動拉機柄,向左拉進彈帶,然後利落地釋放開拉機柄,又向前推動一次,再拉彈帶,又鬆開,嘩啦一聲清脆金屬聲,拉機柄重新回位;這個醜陋的、沉重的、仍然在滲出水而顯骯髒的喝水機器正式就位,透着隱隱猙獰。
那是一種難以言述的、無可替代的金屬猙獰!鉚在槍機右側的橢圓形金屬銘牌泛着冷光,刻寫着:七九馬克沁重機關槍,A1527,金陵兵工製造。
這一刻,滿倉那張年輕的臉忽然變得有些癡,這挺重機槍煥發出凜冽氣息的同時,他彷彿被這個醜陋機器傳染了,癡癡地豎起表尺,雙手抓住兩個握把的同時,左手已經習慣性地向上扳開保險,機槍直接進入待射擊狀態。
無論那些目標是誰,他現在都無暇想,有一種衝動瞬間佔滿了他的心,令他抓着握把的右手拇指不自然地顫抖着,令他沉下肩來凌厲注視在表尺後,不想再等待什麼狗屁命令,右手拇指終於壓下扳機。
嗵嗵嗵嗵嗵……
這是非常不一樣的聲音,這聲音一出現就震懾了所有人。
超長的帆布彈帶嘩啦啦猛往槍機裡卷,看得沒經驗的副射手傻着眼不知道該不該伸手幫忙託;助退器連續噴出看不見的火舌,將細灰從槍口下方的土裡吹起向兩側漫卷;一次次沉重的後坐力猛撞三角支架,撞得機槍槍身顫晃,那幾個臨時加入機槍組的懶鬼根本不專業,他們沒能把機槍支架位置加固,導致後支架被一次次的後坐力推着往土裡滑。
但滿倉已經不在意這些,努力適應着後座造成的角度變化,把膝蓋死死頂在泥土裡,也不捨得放開扳機,年輕的他,深深沉醉在機槍手這個悲催職業中無悔,變得和他手中的醜陋機器一樣猙獰。
整整二百五十發的長長彈帶被他不喘氣地糟蹋光了,他把還傻着眼的副射手推開,自己扯起第二個彈帶親自裝,沉穩而迅速,又讓這醜陋機器猖狂嚎叫起來,瘋狂噴射怨咒,直到槍口下方的泄壓口開始發出呲呲細響,這溫暖環境下仍然可以辨出一點水蒸氣的微白,預示冷卻筒內的溫度要冒泡了。
在狂躁的射擊聲音裡,他似乎聽不到少尉對他的咒罵,但是泄壓閥竄出水汽的聲音彷彿鎮靜劑,猖狂的重機槍射擊因此立止,呆在坑裡的幾個治安軍似乎還在耳鳴。
……
缺口之後,郝平那張臉是呆的,他的大腦處於短暫空白期,倖存的戰士身影還在他眼底掙扎,艱難爬行在綠色搖曳之中,繼續受到正面的,以及後續加入的斜側方向的火力掃蕩,衝鋒的全倒下了。
牆角之下,胡義那張面孔也是呆凝的,他沒想到,居然聽到了民二四式重機槍的咆哮,那是他曾經心愛的,被鬼子稱爲死神鐮刀的最美麗機器。然而不真實的是……那槍口是朝向自己的,由此,胡義終於意識到,面前的敵人不是一般的治安軍,一定是他們,只能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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