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在第二日便走了。
而此之後,揚獍按兵不動,姜杉按兵不動。
雙方就像是隔着星河夜空達成了默契,在獨孤孝與齊國軍隊正式到達戰場之前,誰都沒有動手。
兩邊軍隊擺開陣仗,就像是象棋棋盤之上棋子,各按軍法紮營列陣。而北嶺一線便是他們的“楚河漢界”。
最終棋局已經擺在面上,可是誰都未曾跨過雷池一步。
暴風雨前的寧靜,最是令人心煩意亂。
林火這幾日便是覺得這般心神不寧。
今日依舊如此,他一邊巡視營寨,一邊心中反覆思索。
所有原因,都是因爲姜杉咳得越發嚴重了。可他依舊不知疲倦一般,三日之內,大會小議,不下七次。而他咳得越多,飲酒更多,喝得越多,雙眼越是放光。林火也知道,勸誡對姜杉毫無用處。
但,他就怕酒鬼會突然暈倒在帳篷之中,再也沒有機會睜開雙眼。
呂烽已經走了,林火不想再見到姜杉撒手人寰。
他也想找人訴說這份憂慮,可是山師陰卻不在他身邊。
紅袍兒已經被姜杉派了出去。
一切皆因姜杉最終定計,將齊國方向,作爲此次戰役的突破口。即便大家都知道,揚獍絕不會留出這麼一個致命破綻。但歸根結底,齊軍依舊是三路人馬之中,最弱一支。
只需武慎鎮住狄國,姜杉與揚獍周旋糾纏,那麼只要破齊國軍隊,揚獍那互成犄角之陣自然瓦解。到時候在如何定計,皆是對燕國有利。
至於擊敗齊國之後,該做些什麼。姜杉一句也未多說。
他心中或有大致方向,但長遠謀劃本就不是他特長。見招拆招,出奇制勝,纔是他的拿手好戲。
而姜杉之大膽,最先變現便是大膽變陣。
他將對陣齊國最高指揮權,全部交到山師陰手上。
只等獨孤孝大軍一到,人熊便將大軍交付姜杉。而人熊自己隨後便與獨孤孝姜杉一道,帶領飛羆軍與燕國北境軍閥,和齊國軍隊對搏沙場。
而東北側戰場智囊,便由山師陰一肩承擔。
這一計劃,衆人原本以爲人熊不會同意。畢竟董蠻武纔是主帥,若是將兵權交出,豈不是讓姜杉得了大權?
然而,人熊幾乎是不做思索,便將大軍虎符交到姜杉帳中。
有能者專職其事,董蠻武絕不橫加干涉,這或許就是他能有今日地位的原因之一。只怕僅僅這一點,便有無數能人願爲人熊效死。
對於姜杉這一安排,林火原本是想和山師陰一起行動。
但是卻被姜杉婉言阻攔。
酒鬼說得極其委婉,理由也頗爲正當。貓怔仲已經隨山師陰一起,那他姜杉身邊也要有能戰之人。
用熟不用生,林火變成了花袍的專用大將。
對於此事,山師陰並未多言。他也如同林火一般,擔憂姜杉身體。紅袍兒主動要求在獨孤孝大軍到達之前,找到石鎮來爲姜杉療毒。
白澤一早將最新消息告知於他,就在白澤離去同時,山師陰也尋找石鎮而去。
林火放心不下,不知道紅袍兒進展如何。
若是他在兩日之內無法尋到只剩,那他就必須趕去齊國戰場,以便統領全局。到了那個時候,姜杉的身子還能撐上多久?
而且隱約之中,林火察覺姜杉與山師陰之間發生了某種變化。只是這變化林火說不明白,僅僅是種感覺。
這種異樣感覺,在姜杉留下林火時候最爲強烈。
可片刻之後,又似乎消失無蹤。
林火一邊巡視營寨,一邊打定主意,若是姜杉真的撐不下去,他即便是用強,也得讓姜杉在牀上好好休息,再也不能操勞。
周遭不時有兵卒向林火問好,林火自然一一回應。
卻在不知不覺之間,行到營帳南門。
他的另一個憂慮,便是由此而來。
據情報,獨孤大軍今日日暮時候,就該到達大營。
戰爭馬上就要繼續了。
林火突然想到遠在昌隆的另外幾人。南柯是否還在怪他?想必是怪的,殺父之仇哪有這麼容易算清。
那渡鴉是不是還在逗弄阿呆阿瓜?她不苟言笑,倒是能和阿呆阿瓜玩到一起。
還有呂玲玲,這是若是得勝而歸,她知道大仇得報,會不會喜極而泣?
胡思亂想之間,已是日暮時分。
林火擡眼望去,正見到幾騎飛奔而至。
瞧他們衣物,應當是燕國斥候,他們臨到門前,高聲呼喊,“援軍將至!速速開門!”
林火聞言,放眼南望,正見到南門遠處,霞芒萬里,飛塵透光。
獨孤大軍到了!
大軍入營,林火便在門內靜候。
自然有專門官員負責接洽事宜。林火便在門內靜靜看着,之前見了飛羆軍雄姿,倒是讓他對獨孤孝手下大軍也充滿期待。
可沒等他仔細觀察,卻見到一騎朝他飛奔而來。
夕陽斜照過來,灑在她白皙面頰之上,直若透光而過。映紅了半邊身子,滿頭秀髮,映得橘色衣角,飛揚如霞。
那些光彩落在她身上,不若落暮遲凝,反倒像是晨光輕盈。
她便是這樣一個姑娘,與她相遇,就連夕陽都變得明媚起來。
“玲玲?”林火驚呼出聲。
來者不是他人,正是冀國公主呂玲玲。
呂玲玲遠遠便見到林火,此時拍馬而來,難掩面上笑意。她在林火面前頓住馬足,興高采烈道:“火哥,我來找你啦。”
林火先是一愣,隨後面色發沉,“你來做什麼?這裡是在打仗。”
呂玲玲用食指繞着髮梢,“我知道,所以我來了。”
“胡鬧!”林火皺眉呵斥。
呂玲玲也沒了笑顏,“我來這裡絕不是胡鬧,而是山師哥特意將我喚來。”
“山師陰?”林火皺眉愈緊,“他也是胡鬧!”
“與我冀國軍民作戰,我爲何不能來?”呂玲玲翻身下馬,站在林火面前反駁道:“山師哥說了,冀國大將之中有我郭顯達叔父,郭叔父最疼我了。若他知道我還未死,必定能讓冀軍不攻自破。所以!我可是秘密武器!順便……”
呂玲玲突然紅了臉孔,“我順便來看看你,若是缺胳膊少腿了,渡鴉姐姐可得罵人。”
林火聽得哭笑不得,“戰場這麼危險的地方,到你嘴裡怎麼成了認親大會?”
呂玲玲朝林火吐了吐舌頭,“我不管,反正你說過,這輩子都會保護我的。”
林火也覺心腸一熱,伸手揉着呂玲玲腦袋,“真是拿你沒有辦法。”
這一幕,落在另外兩人眼中。
姜杉與人熊站在一塊兒。
花袍飲了口酒,對着林火背影不停嘖嘴,“也不知道這木頭有什麼好,倒是挺招姑娘喜歡。”
人熊看着那對少男少女,卻是並未說話,只是伸手摸着腰間匕首。
姜杉見到人熊動作,似是不經意問道:“大將軍這麼喜歡這匕首,怕不是過去哪位情人送的?”
人熊手勢驟然停滯,扭頭看着姜杉,“本帥的情人只有一個,便是這大燕河山。”
姜杉訕訕一笑,“大將軍倒是豪情萬丈。”
董蠻武低下頭去,望着腰間匕首,眼中盡是回憶神采,“這匕首是用故鄉村中,每一戶的殘鐵打造而成。六十七戶人,六十七塊鐵,他們所有人的名字,本帥都記在心中。”
姜杉立即察覺出人熊話中情緒,低聲道:“他們……”
“他們都死了。”人熊摩挲匕首柄,彷彿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姜杉擡腕飲酒,無聲沉默。
人熊仰起頭來,望向夕陽方向,“村子在北境邊上,狄人年年來打草谷,燕人也不把我們當人。他們只要我們的人頭,充作軍功!”
姜杉第一次從人熊面上,見到猙獰。
董蠻武兩道濃眉幾乎倒立起來,“他們殺光了人,燒了村子。但我,僥倖活了下來。可我,也見到了真正的人間煉獄。從那時刻起,我就明白一件事情——這大燕……爛了。爛得無可救藥!所以!我要改變!”
人熊將匕柄緊握,“我取村中鐵,鑄成這柄匕首,我要自己時時刻刻記住,那一夜是什麼模樣。我也向這柄匕首起誓。此生定要,殺光狄國狗,重鑄大燕魂!”
姜杉皺眉,“伏屍百萬亦不足惜?”
人熊答得斬釘截鐵,“伏屍百萬,亦不足惜!”
姜杉撇頭,同望夕陽。他點了菸草,幽幽嘆出一句,“大將軍,你瘋了。”
人熊鬆開匕首,“若這是瘋,本帥,早就瘋了。”
姜杉又嘬一口菸草,“你會遺臭萬年,世人只會說你殘暴,只會記得你帶給他們的痛,卻不會記得,你爲他們去掉的那些腐肉。”
“後世評說,任由他說。”人熊目不斜視,眼中見不到半點動搖,“劊子手,總得有人去做。”
姜杉咧嘴一笑,“大將軍,你也是癡人一個。”
人熊眯起眼睛,“你難道不是?”
姜杉哈哈大笑,“芸芸衆生,誰人不癡?”
花袍將酒葫遞到人熊面前,“大將軍,可能飲酒?”
人熊凝視姜杉片刻,接過酒葫,一飲而盡。
與此同時,山師陰正站在石鎮面前。他們在一間茅草屋內,這裡是石鎮的臨時醫館。日暮光芒映射進來,照得屋中昏暗不明。
石鎮正在光下整理藥箱。
山師陰立於陰影之下,緩緩出口,“姜杉師兄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那毒聽着雖然棘手,但是依我來看,想要解開也不是全無可能,只是要多花些時間。”石鎮合上藥箱,“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不急。還有件事情,你需要知道一下。”山師陰依舊處在陰影之中,面上表情昏暗不明,“戰場之上百姓多有損傷,更有難民羣聚。我得到消息,離開此處稍遠便有一處羣聚之地,約莫萬人,期間似是爆發了疫症,衆多大夫束手無策。那地方與我們戰場所在,倒是相反方向。”
石鎮面露愕然。
“所以現在,輪到你選。”山師陰上前幾步,將他醫箱按住,又在在他耳後輕聲細語,“一人……還是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