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拖長樹影,山師陰跪在影中,怔怔望向前方,瘴氣濃郁翻騰。
另一雙足,踏入陰影,緩步至他身後,伸手搭他肩上,“發生了什麼?”
呂烽。
他渾身溼透,稍顯狼狽。
這種時候,這不是天位卻能飛翔之人,倒是來去方便。
山師陰眼都未擡,只是望着眼前毒瘴,“都死了。”
呂烽皺緊眉頭,“到底發生了什麼?”
山師陰面無表情,“虞城是幕後黑手。”
呂烽手臂一僵,“那林子!”
山師陰面如死灰,“與南柯,困在瘴氣裡。”
“那就是還活着?”呂烽鬆了口氣,轉瞬又沉下臉來,“不對!這次並未有大師入冢,所以沒給冢中運糧。他們……”
山師陰面如死灰,“他們活不過五天。”
“該死!”呂烽擡手捶樹,枯枝亂顫。
“不會無解的,絕不會無解的。”山師陰低聲呢喃,突然站起身來,抓緊呂烽肩膀,“副門主呢!左徒賢!他人在那裡?如此毒瘴,絕不會毫無準備,萬一失控,必有解救之法。虞城將左徒賢調虎離山,纔敢發動計策。那方法必定在他身上!”
他晃着呂烽肩膀怒吼,“他人呢?”
“左徒先生……”呂烽臉色一暗,“先生他用力過度,傷勢深重,現在……”
山師陰皺起眉頭,“死了?”
呂烽搖了搖頭,“昏迷不醒。”
“沒死?”山師陰撇開呂烽,扭頭就走,“沒死就得爬起來救人!”
呂烽將他一把抱住,“你冷靜一點!”
山師陰將呂烽甩開,“我很冷靜!但我不冷血!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我兄弟,在裡面活活餓死!”
呂烽勃然大怒,“林子是你兄弟,難道就不是我兄弟?”
山師陰欲言又止,重新望向毒瘴。
呂烽嘆了口氣,按住山師陰肩膀,“左徒先生有曾老和王老照顧。雖是傷勢深重,總有醒來之日。只要他醒來,一切迎刃而解。”
山師陰沒有答話,轉身而去,在陰影邊緣重新跪下,怔怔望着毒瘴。
呂烽還想勸解,山師陰幽幽說道:“七日。”
呂烽微微一愣。
“我只等七日。”山師陰重複道。
呂烽點了點頭,“你也身心疲憊,不如先去休息,這裡我來守着。”
“我不累。”山師陰面無神采,“我就在這等。”
呂烽無法勸說,只能靜靜站他身後。
日頭漸高,大地仍顯蕭瑟。樹影人影交疊,一跪一站,望着同一方向,紫色毒瘴。
穿越瘴氣,毒瘴另一頭。
林火揹着南柯,發足狂奔。
瘴氣在身後迅速圍攏,就像是燎人火焰,卻比猛火殺人更快。
決不能被毒瘴攆上!
林火不敢停留,心中卻懊悔萬分。
要是早些下定決心,必定能將南柯與紅袍兒一同送出,這下可好,留了南柯與他一起受罪。
南柯從後背將他抱緊,任由顛簸,一言不發。
雙腿越來越沉,真元點滴不剩,毒瘴更是緊追不捨。
林火只覺得胸內如被火燎,脈搏更是快得不可思議。
毒瘴越聚越緊。
轉過一個樹角,那座鐵匠鋪就在不遠。
林火腦中一轉,既然司空門人能在鐵匠鋪中生活,那裡必定不會被毒瘴覆蓋。
若有希望,人便能堅持。
若見希望,也讓人麻痹大意。
只差二十步,林火心中欣喜,不由放寬步伐。
小腿突然痙攣,林火無法掌控重心,側身倒地。
南柯摔將下來,躺他身側。
兩人摔得一懵,誰都不能起身。
毒瘴卻不會留步,已經近在咫尺!
林火把心一橫,去拎南柯衣領,他決定故技重施。雖不知南柯姑娘能活多久,但絕不應該死在此刻。
瘴氣逼近,南柯那波瀾不興的眼中,終於露出一絲動搖。
林火大聲怒吼,壓榨最後一絲真元。就在熱流竄上手臂之時,就在他將要舉起南柯的瞬間。
瘴氣。
停了。
擦着鞋底子,堪堪停住。
兩人愣了半晌,同時放鬆全身,並排躺在地上,冷汗淋漓。
過了片刻,南柯坐起身來,“走吧。”
林火還喘着粗氣,方纔生死擦肩,他還有些愣神,“去哪兒?”
南柯白了他一眼,“你想一直躺在地上?”
林火撓了撓後腦,爬起身來,自覺將南柯扶了起來。
南柯姑娘也不拒絕。
林火將她重新背上,有些發愣。
方纔急着逃命,還未發覺,這姑娘的身子,真是軟得不像樣。
南柯見他愣神,催促道:“怎麼還不走?”
林火臉上一紅,趕緊揹着南柯走向鐵匠鋪。
推開屋門,塵土飛揚。
光透紫瘴,似也泛着淡紫,塵埃光中舞動,有着別樣靜謐。
南柯揮動衣袖,驅散灰塵。
林火走入屋中。
屋內擺設,竟與他龍興老家多有相似,只有一室,異常簡單。屋裡正中是一火坑,上有小鍋,應是平日煮食用處。火坑靠裡,有一小櫃,放着些日常用品。
屋子兩頭,各有一張小牀。幸好被褥還在,不然這寒冷冬夜,只怕難以度過。只是這些被褥長久未有人用,皆是黴塵味道。
林火嘆了口氣,有好過無。
他將南柯放在牀邊,說道:“我去取些水,順便四處看看有無吃食。我們……也不知道要在這呆多久。”
南柯摸着被褥,點了點頭。
林火取了水桶,出去屋外。
周遭地形變化,多數地方佈滿瘴氣,根本無法探查。
最大噩耗是,這鬼林子里根本沒有活物。
別說飛禽走獸,就是能夠食用的水果都沒一個。這可如何是好?
林火心中焦慮,腳步不停,繼續查看。
不幸中的萬幸。
離此處最近的小池,仍未被瘴氣浸染。
有了水,他們便能多撐幾日。
他取了桶水,便往回趕。這林中只有兩人,他可不能把南柯拋下太久。
回到去路上,林火順手拾了些枯枝。
等他回到鐵匠鋪,見着一牀被子掛在屋外。
又見到南柯撐着木棍,抱着另一條被子走出門口,滿頭是汗。
林火趕緊上前幫忙。
他放下木柴水桶,從南柯手中奪過被褥,“你受了傷,不要亂動。”
南柯皺了皺眉,“我只是受傷,又不是廢了。怎麼能坐着不動。”
林火無奈,“你就逞強吧。”
南柯沒有回嘴,拾起地上枯木,進了屋內。
林火苦笑,這姑娘還真是固執,不過也沒發昏,知道那桶水拎不動。
他將兩條被褥,掛在日光下。
吹個一天,應該能稍稍好些。
等他拎着水桶,回到屋內,南柯已經生好了火。
林火取來小鍋,煮在火上。
兩人圍火取暖,等待水開。時間過去,兩人就這麼望着火星,保持無聲沉默。
屋內寧靜,氣氛微妙。
林火覺得很不自在,彷彿回到了那日,只剩兩人同坐一車。
尷尬。林火撓了撓頭,現在該說些什麼?
南柯率先打破沉默,“你找到吃的沒有?”
林火微微一窒,搖了搖頭。
南柯看着火光,“有水喝,我們能活七天。”
林火見南柯有些消沉,趕緊說道:“我一會兒再出去找找,說不定能有收穫。”
南柯依舊望着火星,“萬兵冢一年只開一次,明天你能找到,我們又怎麼撐上一年?”
林火說不出話,艱澀笑道:“山師陰不是在外面,他會想辦法救我們。”
南柯看他一眼,“他是山師家的人。”
林火點了點頭,“他也是我兄弟。”
南柯不置可否,重新低下頭去,“想不到九大家族,還未死絕。”
林火隔着火光,看她側臉,“世事難料,大抵如此。”
“這樣想來,那柳鳳泊倒有些可憐。”南柯拾起一根木枝挑了挑火,“三人下棋,只有他一個棋子。”
被南柯這麼一提,林火便想起那場飛雪,那身白衣,那樣豪情萬丈,“柳哥,並不可憐。”
“柳哥?”南柯擡頭望了過來,“你認識他?”
林火點了點頭,自豪道:“能與他並肩一戰,是我此生榮耀。”
南柯皺起眉頭,“你就是和他一起入王城的混賬小子?”
混賬小子?
林火摸了摸鼻子,“是我。”
南柯眉頭緊皺,緩緩說道:“我也真是愚笨,早該想到是你。安排我來九霄,那混賬小子又是被九霄救走。和你同坐一車,不是你還有誰?真是可笑。”
可笑什麼?林火心中疑惑,想不明白。
“你說你與柳鳳泊並肩作戰,感到自豪?”南柯對着他挑了挑眉,“還真是蛇鼠一窩,臭味相投。”
“你說什麼?”林火一驚,還以爲自己聽錯。
南柯再次咬牙重複,“我說,你與那不仁不義,狼心狗肺,不知君,不明理,不曉大義的柳鳳泊一樣,都是禽獸不如的混賬!”
林火豁然站了起來,“你再說一遍!”
南柯怒極反笑,“怎麼!你們大逆不道!還不許人說?”
林火死死瞪着南柯,“柳哥有情有義,要不是被那些奸賊逼迫,哪裡會落得如此悲涼下場!你說他不仁不義,你又知道什麼叫做情義?”
南柯冷笑:“一人小情,蓋過家國安危,還真是有情有義。”
林火伸手指着南柯,欲言又止,拎劍提刀,徑直出了屋外。
他也不知想要去哪兒,只是不願在這屋裡,再待上一刻。
出了小屋,林火一路兜兜轉轉,不知怎麼又回到那處小池。
池水清澈,彷彿盪滌人心。
林火坐在池邊,朝池裡投石,坐至下午,終覺心中平靜。
他在心中嘆了口氣:林火啊林火,你又何必與個姑娘家置氣,現在你們兩人困在冢中,最是應該相互扶持。她又身上有傷,若是沒人照顧,可如何是好?
他心中想得明白,便反身回程。
回到鐵匠鋪外,見到屋外還剩一牀被褥,孤零零地晃着。
林火心中只覺好笑。
這南柯姑娘一向沉穩,這隻收一條被褥,倒也是孩子氣。
他抱着被褥,走到門前,用力一推。
門沒打開,被人從內閂上。
林火也不懊惱,只有苦笑。南柯明知他有兵刃,這門毫無作用,還是特意閂門。也不是該說什麼是好。
林火用千磨挑開門栓,入得屋內。
南柯躺在一側,背對林火,和衣而臥,也不知是否睡熟。
林火搖了搖頭,關上屋門,又給火坑添了把柴,在另一側躺下。
屋內寂靜,唯有火燒噼啪聲響。
第一夜,不歡而散。
是夜,註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