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潤對如此的日子,愈發心生厭倦之感。這才發覺,原來在平城馮府宗廟的那幾年,日子過得是多逍遙,多快樂。
可惜,她回不去了。
人生就像一盤棋,一步錯,步步錯,沒有辦法再走回頭路。
馮潤上了馬車之後,便沉默不語。
坐在車廂的窗口前,一動也不動地望向窗外。看着道路兩旁飛馳而過的樹木,淡藍的天上悠悠飄着的白雲。
四月的天,陽光明媚。
道路兩旁的樹木裡,傳來了一聲聲婉轉清脆的鳥語。一陣陣風吹了過來,帶來了馥郁醉人的花香。
元宏坐在馮潤身邊,看了她好半天,終於忍無可忍:“潤兒——”
馮潤沒回頭,卻恭恭敬敬道:“妾在。”
元宏無奈:“你生朕的氣,也生了好幾個月了,難道以後你就這樣對朕冷着一張臉,話也不願意跟朕多說半句?潤兒,是朕不好,誤會了你,讓你傷心。《左傳》有一句話說: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潤兒,朕向你賠個不是,還不行麼?”
馮潤道:“妾哪敢生陛下的氣?”
元宏道:“你這樣子,還說不生氣?”
馮潤不吭聲。
元宏又再道:“潤兒——”
馮潤仍然沒動,眼睛仍然看着窗外,嘴裡恭恭敬敬道:“妾在。”
元宏還真受不了。他伸手,強行地把她的身子板了過來,讓她面對着他。不想,馮潤垂下眼睛,仍然沒看他。元宏無奈,只得又伸手,輕輕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讓她把頭擡起來。
此時元宏的神情很溫柔的,聲音也溫柔,笑着央求她:“潤兒,不要這樣好不好?不要不理朕好不好?”
“不好。”馮潤回答得飛快,聲音帶着負氣的成分。
元宏把他的頭湊了近去,用他的臉摩擦着她的臉,額頭對着額頭,眼睛對着眼睛,鼻子對着鼻子,讓她無處可逃。
兩人的眼睛距離得太近,近到馮潤覺得,整個天地間除了元宏的一雙眼睛,再沒有別的東西那樣。
此時元宏的眼中,充滿了笑意。但在眼睛深處還蘊藏着一點別的東西,那東西,令馮潤捉不着,猜不透。
馮潤忽然感到脣乾舌燥。
不禁嚥了一口唾沫:“陛下——”
元宏把他的頭移開了去,放下捏着馮潤下巴的手。“潤兒——”他笑道:“跟朕說說話。”
馮潤問:“說些什麼話?”
元宏道:“說什麼話都行,只要你願意跟朕說話。”
馮潤對元宏的怨恨還在。
不過也不願意跟他如此僵下去。識事務者爲俊傑是不是?她再拉着臉,也顯得太過心胸狹窄斤斤計較了,就是使小性子,也要適可而止,畢竟,元宏不單單是她的夫君,還是九五至尊的國君,若怒了他,可沒什麼好處。
於是馮潤咳嗽了聲,然後問:“陛下,你以前可去過長安?”
元宏道:“朕還沒到過長安呢,這是這一次。”
馮潤又再問:“你爲什麼想着把妾帶來?”
元宏道:“你是朕最愛的女人,朕不帶你還帶誰?”
馮潤心裡“呸”了聲。
他最愛的女人?說得比唱還要好看!如果說他真的愛她,爲什麼當初想着要讓高照容做皇后而不是她?高照容死了,不分青紅皁白懷疑她?
想歸想,不過馮潤沒說。
只是淡淡的道:“妾謝謝陛下的厚愛。”
元宏道:“長安也是一座古都。在西周時稱爲‘灃鎬’,周文王時築設豐京,武王即位後再建鎬京,合稱‘豐鎬’,所在地區稱爲‘宗周’。到了秦時,稱‘內史’。西漢初年的時候,西漢高祖定都關中,漢高祖五年,置長安縣,在興建長樂宮,高祖七年營建未央宮,國都由櫟陽遷移至此,長安縣必名爲‘長安城’,意即‘長治久安’,所在地區爲‘京兆’,意爲‘京畿之地’。”
馮潤“哦”了聲。
元宏道:“朕之所以要巡幸,是要看看我們北魏國的大好河山,還要視察民情。很多事情如果不親身體驗,親眼看到,永遠都是道聽途說。”
馮潤又再“哦”了聲。
她不懂政治,聽得有些不耐煩。
於是低頭,把弄着自己的手指,覺得很無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元宏話不投機半句多?
氣氛冷卻下來。
元宏的目光落到她左手腕上。儘管太醫醫術高明,宮廷的藥膏效果挺好,但那道劃傷的疤痕還是無法消除。
此時馮潤的右手無意識的撫摸着左手腕的疤痕,中指的指環明晃晃的落到元宏的眼中。
指環是銀質的,中間鑲着紫金藤。元宏第一次見到這指環,是在平城馮府宗廟,那個時候他去探望馮潤,就看到馮潤戴在手指上。如今好幾年過去了,馮潤一直戴着,從來沒脫離過。
好幾次元宏想問這指環的來歷。
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元宏想了想,終於問了:“潤兒,這手指上的指環,是不是那個給你治病的遠方送給你的?”
馮潤不知道元宏這話是什麼意思,或是有什麼蛛絲馬跡讓他起疑心,心頭不禁一緊,但表面上卻是裝了若無其事樣,一副坦蕩蕩的樣子道:“陛下說得對,這指環正是當年遠公子送給妾的。”
元宏臉上沒有不快,只是點點頭。
馮潤又再道:“妾之所以一直戴着這指環,是因爲上面的紫金藤是萬毒的剋星,萬般毒物,盡皆辟易,——事實上,這紫金藤指環,也曾救過妾兩次。一次是很多年前妾還在平城馮府宗廟,馮夙成親那天妾回馮府,妾站在一顆桂花樹下,樹上忽然掉下來很多蠍子,如果不是這紫金藤指環,妾早已沒命了;還有一次,妾已到了洛陽,在金墉宮的青翠園看桃花,冷不防從天而降下一羣馬蜂,也是這紫金藤指環救了妾。”
元宏神色有些凝重:“桂花樹下忽然掉下來很多蠍子?青翠園看桃花冷不防從天而降下一羣馬蜂?這是怎麼回事?”
馮潤苦笑一聲。
過了好一會兒後道:“陛下,妾也不懂是怎麼回事。很多事情,妾不敢去猜想。”頓一頓,又再道:“桂花樹下忽然掉下來很多蠍子,妾當時看到五妹的貼身侍婢莫琴躲藏在樹上,那時候妾正落難,哪敢聲張,匆匆地走了,可惜去年莫琴已投井自盡,死無對證了;青翠園看桃花冷不防從天而降下一羣馬蜂,事發的時候,當時還是皇后娘娘的馮嬪就坐在不遠處的一個亭子裡觀望,馬蜂飛走後,廢太子就出現了,問妾爲什麼沒馬蜂螫死?如果陛下不信,可以親自問馮嬪和廢太子。”
元宏神色更是凝重:“你爲什麼不敢朕提起?”
馮潤又一聲苦笑:“陛下政事繁忙,妾哪敢添亂?妾又沒有確實的證據是誰做的,鬧了起來,還道是妾造謠生事,妾只能啞巴吃黃連不敢聲張。”
蠍子之事,馮清脫不了干係;馬蜂之事,馮清和元恂也脫不了干係。顯然,馮清不能容納馮潤,一直有暗中使手段,一次又一次要將馮潤置於死地。
元宏終於理解,馮潤爲什麼非要當皇后不可了。
她不過是要保護自己而已。
正如那天晚上她所說的:“當了皇后,不但威風,還可以作威作福,不高興了,想訓人就訓人,想甩人耳光變甩人耳光,只有自己去欺負人,沒人能夠欺負自己!”
元宏忽然又再想起一事來。
他問“那遠方,便是高飛吧?”
馮潤索性也承認了:“是。”
元宏道:“難怪呢。”
馮潤猜測不出這話是什麼意思,因此沒吭聲。
元宏又再問:“那高飛,是不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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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潤心頭又是一緊,愈發不安,難不成,高照容真是高菩薩所殺?因爲擔心眼中的慌亂出賣了自己的心事,馮潤垂下眼睛,儘量使聲音平靜,淡淡的道:“是,高飛是真的死了。”
元宏沉吟:“他是怎麼死的?”
馮潤猜測不透元宏真的不知道高菩薩是怎麼“死”的,抑或是爲了套她的話,故意這樣問。馮潤道:“高飛爲了給我治病,上山去採藥,不小心被山頂上一塊大石頭翻滾下來砸中了,臨死之前,把高家財產全部贈送給他的表兄弟,——那表兄弟,其實是他父親的私生子。條件是,到馮府宗廟來給我治病。他這表兄弟,相貌跟他完全不同,醫術沒他好,還好當時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我還活不到今日。”
元宏點點頭。
目光又落到馮潤左手腕的那疤痕上。不禁伸手,拉過馮潤的左手,放到自己膝上,輕輕撫摸着疤痕。“潤兒——”他輕聲問:“還疼嗎?”
看到元宏不再提高菩薩了,馮潤暗中鬆了一口氣,還真擔心自己不小心漏了口風,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她搖頭:“早已不疼了。”
元宏道:“潤兒,你怎麼這樣傻?以後,可不許這樣自殘了。”
馮潤道:“妾以後不會了。”
元宏摟了她,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元宏的脣,很輕,很柔軟,細細密密,溫暖如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