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是假的,證據呢?沒有證據你是會被判刑的。”白露冷笑了一聲,側躺下去,再也不說話了。
沐春看着何平,何平擡了擡肩膀,無奈地拿起自己的琴箱走了出去。
走到走廊之後,何平轉身對沐春說道:“是一個天大誤會。”
沐春點點頭,“我們換個地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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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醫生今天救了白露,我不知道怎麼感激你。”
一到張文文的門診室,何平立刻深深地向沐春鞠了一個躬。
“別這樣,我都說過了,應該做的,任何人遇到上午這樣的情況,只要是懂得急救的都會幫助白露,你不用太在意這件事情。”沐春把何平扶了起來。
何平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完之後,左手摸着後背看起來很是痛苦。
沐春有些在意,他看起來身體很好,怎麼會一咳嗽就後背那麼痛呢?
沐春剛想開口,只聽何平說道:“我沒事,我沒事。”
“你......”沐春隱約覺得整件事情似乎更加複雜了。
有什麼躲在角落裡的精靈正在試圖揭露一些叫作真相的東西,還有另一些精靈卻試圖用土把一些事情掩蓋起來。
這種衝突和矛盾充滿了張文文這間明亮、整潔的門診室。
“我沒事。”何平又強調了一遍,眼睛看了看飲水機。
沐春立刻請他坐下,隨後給他倒了一杯水。
“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沐春問道。
“沒有,真的沒有。”何平喝完水,搖搖頭,“我沒事,我一點事情也沒有,我們來說許丹的事情好不好?然後我還想去看看白露,現在她也許想要休息一會,我真的不知道會給她帶來那麼大的傷害,如果我知道會這樣的話,如果我知道差點就要失去她的話,我絕對不會......”
是悔恨嗎?還是別的什麼?
沐春試着判斷何平這段話裡的情緒,悔恨、痛苦還有悲傷。
因有盡有。
何平穿着一件白色襯衫,套着一件粗絨線的毛衣,款式有些復古,粗毛線上衣顯得何平的身材更爲健壯一些,肩膀也更寬一點。
他嘆了口氣,下意識伸出右手按了按胸口正中央。
“許丹是我的粉絲,可以說是小迷妹那種吧,就是這樣的關係,僅此而已。”何平緩緩說着,“她給我的微博留言,留了整整三個月,說一些她的故事,她是個可憐的女孩,非常孤獨,非常可憐,她的故事可以反反覆覆說很久,但是我覺得沒有必要把一個可憐女孩的故事在別人面前反反覆覆的說。
怎麼說呢,我相信正如她所言,這些事情她只告訴了我一個人,我不僅僅是他的偶像也是她的醫生。
她說,她生病了,活不過半年,想要見我,想要我去看看她。”
“所以你去了?”沐春問。
“是的,我去了,我去看了她,她很柔弱,有說不完的話,而且她和白露長得很像,你沒有發現嗎?她的眼睛和白露的眼睛簡直一模一樣。”何平說。
沐春在何平說這句話的時候看到他臉上溫暖的笑意,這是男人提到自己心愛的女人時會有的那種微笑。
發自心底深處的欣賞和喜愛。
何平在誇的不是許丹,而是他的妻子白露。
“所以,你把許丹當成了白露?你爲什麼想念白露卻總是不回家呢?”沐春溫和地向前推進一步。
這一步很快被何平阻擋了一下。
“不是,沒有醫生說的這種情況,我的確很忙,有很多演出,還有一些節目組的邀請,我在微博上上傳的一些視頻也是有贊助的,比如一些韓國的餐飲店,還有一些商店和我在視頻以及圖片裡不經意拍到的一些用品,都是有商業價值的,說白了,都是爲了賺錢,我在努力工作,儘可能賺一些錢,我一直想要更努力一點。”何平說完看了看自己的琴箱。
“這些事情你可以和白露多聊聊的,夫妻之間除了相互信任之外,必要的言語溝通有時候也必不可少。我見過很多夫妻,都說自己瞭解對方,對方也很瞭解他,然後就在這種自以爲彼此瞭解的心情下痛苦的熬了十幾年,最後分手的時候卻說對方從來也不瞭解自己,而自己也從來沒有認清對方的爲人。
這種因爲缺乏言語溝通或者盲目相信彼此瞭解而越走越遠的夫妻在我們身邊非常常見,溝通好了很多小問題都會變成不是問題,很多大問題也會變小,溝通不好,一件很簡單的小事也會因爲猜疑和胡思亂想最後變成難以追回的懊惱,在醫生的角度我總是鼓勵大家不要懶於溝通,這種懶惰並不好。”沐春這番話有些嚴肅,但是何平卻連連點頭。
“我會試着和她說的,只要還有機會......”
說道機會這個詞的時候,沐春在何平臉上又看到一陣痛苦,沐春確信何平的心裡埋藏着很多事,有些事他大概永遠也不想說出來。
究竟是什麼?
這恐怕是何平和白露之間矛盾的關鍵。
那麼許丹的案件和何平埋藏的秘密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嗎?
“正巧我也去了許丹家裡,你應該也從新聞裡看到了,雖然我沒有出現在直播鏡頭裡,但是除了警察、救護人員還有一名醫生之外,當天去許丹家裡的還有我。”沐春說。
聽沐春這麼一說,何平並不驚訝,他的確沒有注意到無數文章裡有提到沐春也去了許丹家裡這件事,也許那些寫文章的人也不知道,或者是他自己沒有看清楚吧。
這些文章其實何平只看了標題就足夠了,他也沒有時間去看這麼多東西。
其中的內容他根本不想了解。
沐春也有類似的疑問,在沐春說自己去過許丹家之後,何平似乎並不非常驚訝。
沐春分析,大概有兩個原因,第一,他根本不想知道;第二,何平知道全部真相,所以他不需要看那些文章。
一個知道全部真想的人有什麼必要去看那些只是在描繪和猜測部分真相的文章呢,當然是沒有什麼必要的。
根據沐春的判斷,這兩種情況都有可能,有可能是其中一種,也有可能兩種同時存在。
“好的,許丹她,比我想象的要堅強。我和她之間也就是聊天,聊天而已,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吧,我去過她家兩次,我們一起唱歌,我也爲她演奏過,然後我們就是聊天,她是個很會聊天的女孩,聲音很好聽,但是也很有分寸。其實我並不討厭她,就算是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只是茫然,也並不恨她,因爲畢竟她身上有病啊,不久於人世的女孩,恨她有什麼意思?我只是不知道她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會突然指控我xing侵犯她,又爲什麼會說我家暴她,還有爲什麼她突然自殺。”何平有些焦頭爛額,看起來他真的對這些事情完全想不明白。
“她有沒有和你說起過想要自殺這樣的事情?”沐春問。
何平點了點頭,“有過,她跟我說起過童年的一些往事,那些往事不是那麼開心,怎麼說呢,一個很可憐的女孩。”
何平說到這裡有些哽咽,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喝下之後又用右手按了按胸口,好像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一樣。
“是不是關於被xing騷擾之類的事情?”沐春嚴肅地問。
何平擡頭看了一眼沐春,遲疑片刻後點了點頭,“你怎麼知道的?”
沐春尷尬地笑了一笑。
“哦,是的,你是身心科醫生,我在國外的醫院看到過這類科室,叫精神科之類的,也許翻譯上有所不同。”何平說完又咳嗽了一陣,接着道:“感覺是能看透人心的醫生,或者能夠看透事情本質的醫生,難怪警方那邊會要和沐春醫生合作,真的很厲害。”
沐春搖搖頭,繼續把問題專注在許丹身上,“然後她是不是跟你說過她被xing侵犯,然後還被家暴?”
何平睜大雙眼看着沐春,好像在看一面有魔法的鏡子,嘴脣微顫,努力擠出幾個字來,“你,真的太神了。”
沐春想說,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我要是還不知道,明天就可以脫掉這一身白大褂回去好好反省了。
但是沐春沒有這麼說而是在腦海中努力連接自殺直播-指控強~-家暴,以及何平的否認,這種種事件之間究竟藏着一個怎樣的真相?
何平看起來沒有說謊,但是僅僅他沒有說謊是無法自證清白的,女人指控男人強~,如果男人的確去過女人家裡,而且已經超過了身體檢查可以證明真實或者虛假的時間。
進一步司法輔助檢查,例如毛髮,皮膚DNA等,就算何平提出這樣的檢查,也是對他有害而無利的,因爲何平的確去過許丹家裡,雖然沒有男女關係上的身體接觸,但也許存在一些輕微程度的親密接觸,這一點也足夠對何平構成不利證據。
如果警察去許丹家裡取證,恐怕滿屋子隨處可見何平的DNA甚至一些私人物品。
“我在許丹家裡看到過一個拳擊手套,是你的嗎?”沐春突然問。
何平有些驚訝地看着沐春,隨後垂下眼瞼,沉默不語。
“我還看見一雙男士的運動鞋,看上去似乎是一雙慢跑鞋,是你的嗎?”沐春又問。
依舊是沉默,仿若掛在冬日的冷氣和門診室裡轟鳴的暖氣聲中。
像一塊霓虹燈下生鏽的招牌,承載着過去的一切,卻固執地緘口不言。
何平英俊的臉也漸漸變得像一片枯萎掉落的梧桐,深深的紋理,交錯間是不明所以的翩然而落,落葉的從容和落地的一聲嘆息。
而何平,連一聲嘆息都沒有發出來。
在沐春問完這兩個問題之後,何平只是沉默着,彷彿時空在他的頭頂開了一個洞,一個漆黑的不透星光的洞。
他的顏色越來越暗淡,越來越缺乏生機,最後,似乎就變成了和這個黑洞一樣無聲無息。
沐春感覺到一種毀滅的不安,一種慌亂瞬間在門診室裡蔓延。
他整理了一下情緒,隨後又給何平倒了一杯水。
“如果爲難的話,我們退回到前面的部分,我方便問一問許丹是怎麼描述那些傷心的童年記憶的嗎?”
沐春柔和地問着,語調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
何平抽了一口氣,看上去很是無奈,“這件事情她說只告訴過我一個人,說是本來以爲這輩子也不可能告訴任何人,不可能讓任何人知道這樣的事。
那時候許丹9歲,在農村,9歲的孩子剛剛讀2年級,侵犯她的人是她的舅舅,她的舅舅當時已經五十幾歲,我猜想可能是家族中比較年長的那種舅舅吧,她說那是一個繁花似錦的春天,她剛上完體育課,跑了兩公里路跑到家裡,媽媽和她的姐妹們在一起喝啤酒,剝花生,村裡的女人沒有農活要忙的時候就會坐在一起喝喝酒吃點小菜,許丹說這個很常見,如果不是離開老家的話,她現在的生活可能也就是喝喝酒,吃吃花生,說說東家長,李家短,誰家又出了什麼古怪的事。
懂事的許丹就一個人跑到房子後面,原本打算寫一會作業,卻因爲渾身都是粘粘的汗,忍不住想要洗個澡,於是跑到院子的另一頭,一個小的水泥房子裡,那是這邊幾乎人家洗澡的地方,門鎖壞了,打完水準備脫衣服的時候,許丹發現門鎖不知道什麼時候鎖不上了,本來也就是一個不鏽鋼的插銷,但是一個螺絲不知所蹤,插銷形同虛設,根本沒有辦法把門鎖住。
單純幼稚的許丹想着反正是在自家院子裡,而且下午四點半也不會有別的人進來洗澡的,自己洗個澡也花不了十分鐘,門就虛掩一下沒關係的。
接下來的事情......”何平嘆了口氣,表情凝重。“許丹說,她不知道那個男人什麼時候進來的,反應過來的時候男人從背後緊緊抱住了她,那時候她身上還有肥皂和水,渾身都是溼淋淋的,可是男人呢?男人上身是光滑的,感覺上什麼也沒有穿,強烈的心跳在她肩膀處咚咚咚個不停,她說她能感覺到男人也很緊張。
但是她更緊張,緊張到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更不要說......”
“喊叫。她沒有辦法喊叫,女生在遇到突然的侵犯時,大腦會經歷一個匪夷所思的過程,有些人會無法啓動任何自救功能,比如喊叫,比如掙扎和逃跑。”沐春解釋道。
何平認可地點點頭,“是這樣的,許丹是這麼說的,她說她無數次回想當時的場景,無數次回想,並沒有流淚,而是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可笑。她說,當她知道後面站着的是她親舅舅的時候,當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變的清晰,變成她熟悉的人的話語聲時,她整個腦子都是懵的,是一團發過的麪粉,完全的空白堵住了她的大腦,再後來她覺得痛,渾身都痛,男人卻討饒般的說着,丹丹乖,舅舅最寶貝丹丹了,丹丹乖,丹丹乖......”
沐春沉默了,何平嘆了口氣,安慰沐春說:“這不是一個9歲的女孩應當承受的,我問她有沒有告訴媽媽,她的眼神中是憤怒,她的嘴角是絕望的微笑,她說媽媽把她打了一頓,她不想去上學,每天洗無數遍澡,她害怕和任何人說話,一和人說話就渾身顫抖,要半天才能恢復過來。她看到學校的男老師就覺得他們再說‘舅舅最寶貝丹丹了,最寶貝丹丹了’,她輟學一年,這一年裡,許丹的媽媽就帶着她去找了幾個師傅,師傅的說法全都一樣,說是孩子丟了魂,只要收回來就沒事了,吃藥、做法、還說要請幾個陽剛氣重一點的人多去家裡坐坐,這樣能驅散邪氣,對小許丹的病有好處。
於是媽媽就每週請舅舅他們來家裡兩三次,這讓許丹更加害怕了,舅舅總是把許丹摟在懷裡說,‘丹丹是不是不想讀書啊,不乖的話要打屁股哦,’說着就真的打了......”
“所以許丹後來好了,變得正常了,因爲她如果一直害怕一直不正常,就會一直一直看到她的舅舅。”沐春說。
何平點點頭,“醫生完全說對了,您的說法一點都沒有錯,許丹爲了逃避所謂的陽剛之氣,就變得非常陽剛,她每天都爬山,每天都會鍛鍊身體,她要自己的身體和男人一樣強壯,她要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她,熬到初中畢業,她考到了城裡的護士學校,後來又考到了繞海這裡的大學,學習護理專業。”
護理專業?沐春皺了皺眉頭。
“許丹是個讓人同情的女孩不是嗎?我發誓我沒有對她有過任何親密的行爲,她說我侵犯她的原因我根本不知道,完全是子虛烏有的,我不知道許丹爲什麼要這麼說,還有她的自殺與她指控我侵犯她之間有什麼關係?我其實很迷茫,但對我來說這些事情不是那麼重要,我有很多事情要忙,很多很多,我現在還要照顧白露,不能讓她再有什麼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