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巧言佞色施奸計 密意深情錯付人

李光夏急於找尋林道軒,而且他與竺清華二人也無必勝的把握,鹿克犀既然跑開,他們也就不再糾纏下去了。李光夏恨恨說道:“今日殺不了你,終須有日找你算帳。”楊梵在店內面聽得他們的腳步聲遠去了,這才放下了心。

李光夏有點江湖經驗,一看馬蹄的痕跡向着北去,不覺又擔起心來,說道:“劫走林兄弟的倘若是自己人,應該向回頭路走纔對。如今他們是向北走,只怕當真是獨角鹿他們的人了。”要知向回頭路走可以回到氓山,向北方走則很可能是將人押去京師。

竺清華安慰他道:“我剛纔在店內隱隱所得外面有廝殺之聲,似是那頭獨角鹿和人動手,倘若他們是自己人,絕無動武之理。”李光復聽她說得有理,稍稍安心。但一路跟着馬蹤追去,到了一處三岔路口,那馬蹄的痕跡卻忽然消失。令得他們茫然不知所向。

原來這是宇文雄所弄的玄虛。

宇文雄爲人誠樸,但他是鏢頭之子,江湖上一些常用的應付敵人的伎倆他是懂得的。他僥倖逃脫之後,本來是要趕往氓山的,但爲了迷惑敵人,提防後有追兵起見,遂故意走了一條相反方向的路,一口氣跑了二三十里,到了一處三岔路口,這才停下馬來。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宇文雄撕了一件衣裳,包裹了四條馬腿,再騎馬跑進附近的樹林。他是準備在林中歇息一會,並把林道軒放出來。待到天黑,然後向回頭路跑,這樣部署,即使後有追兵,也將是向北方追尋,而不知道他們又趕回氓山了。

到了林中,宇文雄打開了布袋,林道軒滾了出來,打了一個筋斗,竟然不能站立,宇文雄吃了一驚,連忙將他扶穩,只見他面色蒼白,氣息奄奄的樣子,不覺更是吃驚,正要問他,林道軒已是叫道:“悶死我也!你是何人?”宇文雄聽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很響亮,卻也不似受傷的模樣,這才放下了心。原來林道軒被困在布袋之中,一日一夜,滴水不進,早已餓得四肢無力了。

宇文雄道,“我是你的師兄,你叫什麼名字?”林道軒道:

“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怎知我是你的師弟?”宇文雄道:“你是江大俠江海天的弟子不是?我是江大俠的第二個徒弟,你年紀比我小,想來也是入門在後,應該是我的師弟了。”林道軒防他假冒,仍不放心,說道:“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宇文雄報了姓名,跟着拔劍出鞘,使了一招大須彌劍式,劍鋒過處,一技樹枝斷爲三截,這才收劍笑道:“你可以相信我是你的師兄了吧?”

林道軒拜師之時,江海天是時他說過大師兄葉凌風,二師兄宇文雄的名字的,此時見宇文雄使的又果然是師門劍法,心中再也沒有懷疑,這才見過同門之禮。

宇文雄道:“林師弟,你餓壞了,吃點東西再說。”揹他到山澗邊,讓他先喝了幾口水,然後把隨身所帶的乾糧,給他吃了個飽。

林道軒精神稍稍恢復之後,忙即說道:“三師兄怎麼樣了?

宇文師哥,你爲什麼只是救我,卻不救他?”

字文雄怔了一怔道:“哪一個三師兄?”

林道軒道:“就是李光夏呀!師父說過,已答應了收他做記名弟子的。我拜師之時,他雖然尚未進門,但師父許諾在先,所以按照排行,他應該是我的三師兄。”

宇文雄吃了一驚,道:“你說的是李文成的兒子李光夏?不錯,我知道師父上次出門就是爲了尋找他的。可是他在哪裡?”

林道軒道:“怎麼,你還沒見着他嗎:在茶店裡和楊梵動手的就是他呀!”

宇文雄道:“我尚未踏進那個茶店,我從前也未見過李師弟,即使進了那個茶店,也不認識他的。”

林道軒道:“糟了,糟了!楊梵武功很高,再加上那頭獨角鹿,李師哥只怕已經落在他們的手上了,”

字丈雄道:“李師弟有沒有人和他作伴?”

林道軒道,“我在布袋裡看不見,卻聽得出是一個女子和他在一起的。楊梵叫那女子做表妹。不過,奇怪得很,後來楊梵那表妹卻似反而幫了三師兄。”

宇文雄對楊梵、竺清華等人的來歷毫無所知,但李光夏是他師父“踏破鐵鞋無覓處”的人,他是知道的。剛纔本來可以“得來全不費功夫”的,不料卻又失之交臂,宇文雄又是後悔,又是着急。

宇文雄嘆了口氣,說道:“現在已過了這許多時候,李師弟若有不測,咱們也沒辦法可想了。這個時候,想來他們也已離開那個茶店了。”

林道軒道:“李師兄是死是生,最少咱們得知道一個確實的消息。回去那問茶店打聽打聽如何?”他還未知道茶店裡的夥計,早已被楊梵殺個精光。

宇文雄也想到要打聽一個確實的消息,不過他卻有所顧慮,這顧慮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林道軒。

宇文雄不知林道軒本領如何,見他精神剛剛恢復,怎敢帶他再去冒險?宇文雄自忖鬥不過鹿克犀,又不知楊梵業已受傷。

只怕在路上碰上他們,弄得不好,非但救不回李光夏,反而連林道軒也落人敵人之手。

林道軒何等聰明,見宇文雄沉吟不語,早已知他顧慮什麼,忽他說道:“二師哥,請你指教小弟幾招!”

宇文雄在江家養傷一年有多,所學的只是內功心法與一套大須彌劍式;而林道軒與師父一路同行,相處數月,所得的傳授卻實在比宇文雄多了許多。不過林道軒是多而未精,宇文雄則是已得了大須彌劍式的神髓。

大須彌劍式深奧無比,倘若兩人真個較量,林道軒當然不是字文雄的對手,但此刻乃是師兄弟拆招。而且是林道軒突然出手的,宇文雄的大須彌劍式可就不能用上了。

林道軒使的是近身扭打的小擒拿手法,這是江海天融會各派擒拿手法的精華自創的新招,當然非同小可。宇文雄冷不及防。給林道軒閃電般的就扭着了臂肘。

宇文雄內功己有幾分火候,本能的生出反應,手臂一振,登時把林道軒的手指彈開。可是林道軒也只不過晃了一晃,並未跌倒。宇文雄吃了一驚,忙去扶他,他手腕一翻,又抓着了宇文雄的手掌。此時宇文雄心裡已有準備。知他乃是試招,不再運用內力彈他,兩師兄弟拉着手哈哈大笑。

宇文雄讚道:“林師弟,你的功夫很不錯啊,這兩招擒拿手法我就遠不如你。不過——”林道軒搶着說道,“我知道我還鬥不過那頭獨角鹿,不過他想在十招八招之內擒我,諒也不能。咱們這匹馬跑得很快,倘若遇上敵人,打不過咱們不會跑嗎?”

林道軒說的是實在活,他的武功當然遠遠未到一流境界,但以他年紀而論,也算得是出類拔萃的了。比宇文雄原先的估計要強得多,可以做得宇文雄一個很好的幫手,而無須宇文雄怎樣照顧他了。

宇文雄給他激起了豪情,說道:“好,你小小的年紀也知道同門義重,我豈可拋開李師弟不管,最少咱們也得知道他的下落。好,這就去吧。”

此時已是午夜時分,兩人騎馬出林,馬蹄是用布包裹了的。

地上沒有留下蹄痕。輕騎疾馳,發出的聲響也只是近處方能聽見。李光夏與竺清華剛好走過三岔路口三五里路,繼續向北追蹤。雙方又錯過了一次可以相見的機會。

師兄弟在路上交談,林道軒這才把自己的姓名來歷,拜師經過,簡略的告訴了宇文雄。

宇文雄道:“原來你已到了師父家中了。家中各人都好麼?”宇文雄當然也懷念師母師兄,但他最記掛的人則是江曉芙。

林道軒道:“各人都好。二師哥,你爲什麼單獨一人出外?”

宇文雄道:“怎麼,他們沒有告訴你麼?”

林道軒道:“告訴什麼?”

宇文雄道,“你有沒有向他們問過我的事情?”

林道軒道:“我問過二師兄去哪裡的。師姐說你要過幾年才能回來,叫我不要在師母師兄面前提起你。我見她根難過的樣子,我也不知什麼緣故,後來師母、師兄都沒有和我說過你,我記着師姐的話,也不敢去問他們。二師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字文雄苦笑道,“這事說來話長,以後再告訴你吧。”

宇文雄從師弟的話中得到了安慰,心裡想道:“畢竟還是芙妹最關心我。但聽師弟之言,似乎他對師母,師兄都有點抱怨,這倒是我的不好,累得他們之間有了芥蒂了。”

馬馳迅疾,不消多久,又回到了那間茶店門前。

宇文雄與林道軒悄悄下馬,只見店門虛掩,透出燈光。他們正想進去察看,忽聽得裡面似有人聲。宇文雄把林道軒拉住,耳貼門上,聽得真切,竟然是一個少女的聲音。

那少女道:“豈有此理,李光夏竟有這麼膽大,砍傷了你。

我明天一早就去追趕他們。”

接着楊梵的聲音道:“你不怕竺清華了嗎?”

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梵哥,你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楊梵道:“我怎會騙你?你要知道,我心上只是有你,我是迫於無奈,才假意答允大姨父與清華訂親的,他們欺負你的爹爹,我是滿肚子氣說不出來!”

宇文雄林道軒二人以爲楊梵早已離開的,不料他還在店中,大感意外。但另一個意外之喜則是:從楊梵的談話中,他們知道了李光夏早已經逃脫了,並沒有落在敵人手上,要不然楊梵就不會唆使那女子去追趕李光夏了。

原來楊梵因爲流血過多,鹿克犀給他止血之後,他還是未能走路,只好暫時留在那茶店之中養傷。

竺、李二人走後約莫一個時辰,正是黃昏時分,暮靄蒼茫中又有個女子騎馬而來,這女子經過茶店門前,聽得楊梵在裡面呻吟的聲,大吃一驚,連忙下馬,叫道:“是梵哥嗎?”這少女是上官泰的女兒上官紈。

上官紈聽見楊梵呻吟的聲音,又驚又喜,連忙跑進茶店,一看果然是楊梵坐在血泊之中,鹿克犀一旁正自替他裹傷。地上還有三具屍體,那是給楊梵打死的茶店夥計,一個個頭顱碎裂,死得很慘。

上官紈大驚道:“梵哥,你怎的傷成這個樣子?”她一心只在楊梵身上,當然無暇查究那三個夥計的死因,也無暇盤問楊梵又問以與鹿克犀同在一起了。

楊梵故意多呻吟兩聲,這才說道:“說給你聽也沒有用,你又不能給我報仇的!”上官紈着急道,“敵人是誰?武功很厲害的麼?我打不過他,還有我爹爹呢!再不然還有大姨父呢!爲什麼你不肯說出來?”

楊梵冷笑道:“你還指望依靠大姨父嗎?哼,哼,你不提大姨父也還罷了,你一提他,哎呀,我、我,……”

上官紈連忙接替膝克犀的工作,給楊梵裹傷,說道:“梵哥,你怎麼樣?傷得很緊要嗎?”

楊梵道:“身上的傷並不重,我的心卻痛得很。”上官紈輕輕摸了一下,知他骨頭沒有斷折,身子的虛弱,只是失血過多所致,這才稍稍放心。

上官紈給他裹好了傷,說道:“究竟怎麼回事?何以我提起了大姨父,你反而傷心?你、你和清華表妹的事怎麼樣了?”她還以爲是因竺尚父要迫楊梵爲婿,故而他對大姨父不滿。

楊梵嘆口氣道:“且別提他們父女,我先問你,你要在哪兒?”

上官紈道:“我正是要到大姨父家裡的。不提可不行呵。”

楊梵道:“你爲什麼要到他家?”

上官紈詫道:“你不知道麼?上個月我爹爹去探大姨父,說過最多半個月就回來,現在尚未回來。我媽、她、她怕出了什麼事,叫我去找爹爹回來。上個月你不是在大姨父家中麼,可見過我的爹爹沒有?”

楊梵裝作很爲難的神氣,終於一咬牙根道:“紈姐,事已如斯,我只好對你說實話了。我勸你可千萬不要再到大姨父家去。”

上官紈吃一驚道:“爲什麼?”

楊梵道:“你爹爹已給大姨父扣押起來了。其中緣故,一半是因爲大姨父已知道你我之事,他要你爹爹約束你,不許你與我來往,你爹爹不答應;另一半原因則是因爲你爹爹指責大姨父殘暴,不是把他當作親戚,而是把他當作下屬看待,兩人吵翻了面,大姨父立即把你爹爹關入囚房。”

上官紈大驚道:“有這佯的事?”

楊梵道:“難道你還不知道大姨父的脾氣?他只是把你爹爹打入囚房,已算是好的了。當時他那咆哮如雷的兇惡模樣,我在一旁也自心驚,怕他會下毒手呢。”

上官紈聽楊梵說得如此逼真,哪能不信?嚇得花容失色,說道,“這怎麼好?可得想個法子把我爹爹救出才行。嗯,大姨父最疼愛的是清華表妹,咱們去找清華代爲求情,你說行嗎?”

楊梵又冷笑道:“你還想去找竺清華?”

上官紈霍然一驚,心想:“不錯。清華表妹和我雖然要好,但如今她已是梵哥的未婚妻子,難保她不把我當作情敵。”上官紈想至此處,心中酸楚,難以形容,低聲說道:“梵哥,我見她既不方便,那你就獨自去求她吧。”

楊梵搖了搖頭,說道:“要是她會聽我的話,我早已求了她了。你道竺清華只是恨你麼?她連我也恨上了呢!有件事情,恐怕你還未知道。”

上官紈六神無主,茫然間道:“什麼事情?”

楊梵道:“你想得到是誰將我斫傷的麼?”

上官紈驚道:“難道是竺清華?”

楊梵道:“雖然不是她親手所聽,也等於是她一樣了。我着的這一刀是她的書童斫的!”

上官紈大驚道:“她的書童,就是那個名叫李光夏的小子麼?

他怎敢斫你?”

楊梵道:“你還未知道呢。竺清華和那小子結爲姐弟,早已不把他當作書童了。她妒忌我一心向你,和我吵了一架,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我既恨她父親的專橫,也受不了她的氣焰,我就聲言絕不娶她,跑出她家。”

上官紈又驚又喜,道:“你當真這樣說了?但你又怎能逃出來呢?”

楊梵索性說謊到底,面不改容繼續說道:“我怎能騙你?你知道我是一心向着你的,就是沒有那日之事,我也會與她鬧翻的。大姨父把你爹爹關入囚房之後,交由他的管家看管,發下命令,任何人都不許私自進去。你知道那管家是他最忠心的僕人,他把‘犯人’交給管家,他就率領另外一些僕人,上氓山去了,聽說是要去參加什麼英雄大會。我和竺清華吵翻是第二日的事,她父親不在家,大姨不敢攔我。因此我才能逃出她家。”

上官紈相信不疑,說道:“原來如此,梵哥,你雖然救不了我的爹爹,我也非常感激你了。”

楊梵道:“可是事情還未了呢,竺清華一氣之下,和那小子也出來追我!”

上官紈疑惑不定,心中想道:“大姨父雖然爲人嚴厲,清華表妹卻是素性溫柔的,何以一旦改了常態?難道是當真妒忌我和梵哥相好麼?”

楊梵繼續說道,“昨日我到了這兒,不幸結他們追上。竺清華竟然幫她那書童,兩個打我一個。我給竺清華的劍勢罩住,鄧小賊就乘機斫我一刀。茶店中的三個夥計也是那小賊殺的,幸虧鹿老大恰巧路過,這才趕跑他們,救了我一條性命。要不然,你現在已是見不到我了。你說可氣不可氣,可恨不可恨!”

上官紈沒法不信楊梵的說話,說道:“若然如此,那就當真是可氣可恨了。但大姨父已與我爹翻了臉,我爹爹囚在他家,都還未能脫身,李光夏這一刀之仇也只有以後再報了。”

楊梵道:“我倒有一個辦法,既可以救你的爹爹,又可以報今日之仇。”

上官紈喜道:“這就最好不過了。什麼辦法?”

楊梵道:“他們沒有坐騎,我看見他們是向北走的。你騎馬去追,遲早會給你追上。我叫鹿老大作你幫手,你可以將他們手到擒來。”上官紈年紀比楊梵大一歲,武功也比楊梵高。但兩人在私下卻喜歡以“哥”“姐”互稱,以示愛慕。鹿克犀一人未必敵得過竺、李,但若有上官紈聯手,那就穩操勝算了。是以楊梵想到要利用上官紈的主意。

上官紈吃了一驚道:“把清華表妹捉來,這,這怎麼可以?”

楊梵道:“大姨父可以捉你爹爹,你爲什麼不可捉他女兒?

捉了他的女兒,就不愁他不放你爹爹了。”

上官紈道:“哦,原來你要用清華表妹換我爹爹,”

楊梵道:“不錯,你想,除了這個辦法,咱們還怎能迫得大姨父就範?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你要救你爹爹,可就不能顧慮那麼多了?”

上官紈道:“那麼,李光夏這小子你又待如何處置他?”

楊梵道:“這就是我的事了。但我可以答應你我不殺他,免得你心中不忍。”

上官紈聽得父親被囚的消息之後,早已六神無主。此時又被楊梵煽起火氣,便即說道:“好,既是一舉兩得,我就依言行事吧。不過,也得等到天亮了,你的傷也好些了,我才能放心去追他們。”

楊梵怕她改變主意,又煽動她馬上去追。但上官紈卻一定要等到天亮才動身。正當兩人商議未定之際,宇文雄與林道軒已經來到,聽到了他們後半段的說話。

宇文雄輕輕一捏林道軒手心,在他手心上寫了一個“走”字。

要知他們是來探聽李光夏的消息的,如今已經知道李光夏脫險了,宇文雄當然認爲是可以走了。

不料林道軒卻沒有隨他轉身,宇文雄發覺他沒有跟來,回頭一看,月色朦朧之下,只見林道軒仍然站在門邊,一臉迷茫的神氣,好像想什麼事情想出了神。

宇文雄有點奇怪,心道:“難道師弟還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對方在店內有三個人,姓楊那小子雖然受傷,但只是那頭獨角犀咱們就沒有取勝的把握,何況還有一個女子呢?消息已經知道,趁他們未曾發覺,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宇文雄哪裡知道,林道軒之所以不肯即走,爲的就是這個女子。此刻他心中正在七上八落,十分爲難。

林道軒雖然只是和上官紈見過兩面,在她家住過一晚,但卻很談得來,他們兩人也是以姐弟相稱的。那次上官紈因爲恐防楊梵日後變心,要跟江海天學一套可以制伏楊亢的武功,她不好意思開口,就是林道軒代她向師父請求的。

林道軒一向討厭楊梵,遠在這次被擒之前,他已感到楊梵不是好人了。所以他也一向爲上官紈感到“不值”,覺得“紈姐”這樣一個又和氣又漂亮的“好姐姐”,嫁給楊梵這樣的“臭小子”,總是令人一想起來就覺得不舒服的事情。

此際他聽得楊梵又在花言巧語,欺騙他的“好姐姐”上官紈,他忍不住又是生氣又是可憐,對楊梵生氣,爲上官紈感到可憐,可是應該怎麼辦呢?馬上跑進去拆穿楊梵的詭計,揭露他的真正面目麼?上官紈倘若不信,又怎麼辦?林道軒雖然異常聰明,但畢竟還是個未成熟的少年,碰到這樣的事情,他就感到十分爲難了。

宇文雄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等待什麼?見他尚還未走,不禁也着了急,敵人近在咫尺,他是不能出聲叫他走的,只好又走回來準備拉他了。

幸虧宇文雄又走回來,就在此時,只聽得“嗤”的一聲,一支暗箭,突然從門縫射出來,接着是”轟”的一聲,鹿克犀破門而出,大喝道:“什麼人,膽敢在此偷聽!”

林道軒好像在惡夢之中給人驚醒,幸虧宇文雄拔劍給他一擋,打落了那支暗箭。此時鹿克犀已經看清楚了他們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原來是你們這兩個小賊又回來送死,倒省得老子多花功夫去抓你們了!哈哈,哈哈!”

宇文雄一招“橫雲斷峰”,架住鹿克犀的鹿角叉,叫道:

“林師弟,快逃!”可是林道軒仍然不肯逃走。

就在此時,楊梵與上官紈亦已出來。上官紈大爲驚詫,叫道:“咦、怎麼、怎麼是你?”楊梵則是喜出望外,也在同時叫道:“紈姐,這小賊和李光夏是一夥的,快快把他拿下,絕不能讓他跑了!”

上官紈有如附入五里霧中,不知所以,茫然問道:“怎麼回事?”楊梵催她道:“不必問了,先把他拿下吧。”

林道軒冷笑道:“你怕我說話麼?嗯,紈姐,你不問我也要說的。”楊梵催促上官紈道:“這小賊狗嘴裡不長象牙,別聽他說,快快動手。”

上官紈道:“他並沒有逃走,就讓他先說兩句,又有何妨?”楊梵大爲生氣,但這時他要倚靠上官紈,卻是無可奈何。

宇文雄獨戰鹿克犀,有點感到吃力。林道軒罵了一聲楊梵:

“你纔是狗嘴裡不長象牙。”拔刀助宇文雄穩定了局勢,這才說道:“紈姐,楊梵不是好人。他要把我捉去向朝廷領功。這頭獨角犀是清廷的鷹犬。”

楊梵道:“紈姐,你能相信這小子的鬼話麼?你間問他我是在哪兒捉他的?”

林道軒叫道:“你想賴也不成,你是埋伏在氓山上突然襲擊我的,許多英雄都可以作我證人。”

楊亢哈哈笑道:“你聽見沒有,他說我是在氓山上捉他的,這真是笑話,笑話!氓山上正在開着英雄大會,防範森嚴,我能夠在氓山上公然把一個人捉去嗎?”

上官紈半信半疑,楊梵說的固然聽來頗有“理由”,但林道軒那一句“許多英雄都可以作我證人”,卻是更爲有力的言語,上官紈一時間難分曲直,心裡想道:“不錯,軒弟說的若然是真,不會沒有人知道的。我以後可以慢慢訪查。”

楊梵本來是想騙得一時便是一時,只要捉住了林道軒和李光夏。那時他就是拋棄上官紈也無所謂了。而且他知道上官紈。

並不認識參與氓山之會的正派羣雄,即使她要訪查,也不是那麼容易。在這期間,他儘可以串通一些人來捏造事實,欺騙上官紈。

哪知上官紈卻不肯動手去捉林道軒,林道軒則在一面打一面揭發楊梵的罪惡,指出他們父子都是清廷鷹犬,指出他是造謠生事,要騙上官紈助他爲惡。一頓大罵,把楊梵罵得七竅生煙。

楊梵大怒道:“小賊含血噴人,辱我太甚,我與你拼了。”提起竹杖,一蹺一拐的衝上前去,對着林道軒劈頭便打。

楊梵流血過多,軟弱無力。但他並不是沒有自知之明,而是打了一個如意算盤的。他這麼作出拼命的樣子,一來可以阻止林道軒再罵下去,揭發他更多的事實;二來可以迫使上官紈出來,助他擒人。心裡想道:“我且博他一博,看這丫頭是要我,還是要他?”

林道軒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見楊梵衝到他的面前打他,心頭火起,喝道:“好,我就與你拼命!”

林道軒雖然只是個十四歲大的孩子,但因自幼習武,又得了江海天的內功心法,氣力亦頗不弱,橫刀一劈過去,只聽得“當”的一聲,楊梵竹杖脫手,林道軒的刀鋒直指到了他的胸前,只要往前再插幾寸、就可以取他性命!

在這危機瞬息之間,上官紈無暇思索,斜刺裡一劍格來,盪開了林道軒的腰刀,喝道:“我不傷你,我也不許你傷了他!”

楊梵一個斜身滑步,忽地一掌拍出,“蓬”的一聲,打中了林道軒。原來楊梵懂得“九宮步法”,即使上官紈不能及時格升林道軒的刀鋒,他也能夠在最危急的時候躲開的。如今上官紈是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出手助他,他就要趁此機會,反傷林道軒之命了。

楊梵這一掌擊中了林道軒的“愈氣穴”,這本是人身死穴之一,幸而林道軒前幾天剛學會了閉穴的功大、而楊梵在受傷之後,這一掌的力道又不夠,林道軒蹌蹌踉踉地退了幾步,只覺肋下火辣辣作痛,但卻沒有受傷,當然更不會斃命。

林道軒雖然沒有斃命,但上官紈當然看得出楊梵使的是意欲傷人性命的殺手,大吃一驚,忙把楊梵拉着,說道:“我不讓他傷你,你、你怎麼可以殺他?”

林道軒氣憤之下,說道:“紈姐,我的話已經說清楚了,你上他的當也好,不上他的當也好,這都是你的事了。二師哥,咱們走!”

上官紈一片茫然,頓時間只覺最親近人都是不可靠的了,悵悵惘惘,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雄跳出圈子,正要跑去搶馬。那匹馬是系在路邊一棵樹上的,他與林道軒還差幾步,沒有跑到,鹿克犀忽地揚手一柄飛刀,割斷了繫馬的繩索。他知道宇文雄本領頗高,飛刀傷不了他,便去打那匹馬的主意。

這匹馬本來是楊梵的坐騎,楊梵撮脣一嘯,它聽得主人的呼喚,立即避開宇文雄,繞一個圇,跑回楊梵身邊。

此時已是將近天亮的時分,宇文雄既怕上官紈改變主意與他爲敵,更怕鹿克犀的黨羽在天亮之後會陸續而來,因此只好拉了林道軒,施展輕功逃跑。

林道軒已經逃得無蹤無影了,上官紈還是呆呆的站在茶店門前,一片茫然。

這太可怕了,假如林道軒說的都是真的活。曉風吹來,上官紈清醒了些,越想越覺得可怖,她本來是已把一片芳心支付與楊亢的了,“我的梵哥難道當真會是清廷的鷹犬嗎?”她知道林道軒是個純真的孩子,料想不會說謊。但在她內心深處,卻又存看一線“希望”,希望這是“謊言”,希望她的“梵哥”不至於像林道軒說的那麼壞。總之,她是明知是實,也不願意相信其真,不願意打破她少女的美麗的幻夢。

楊梵嘆了口氣,說道,“紈姐,你不相信我的話嗎?咱們現在馬上就去追竺清華,你問問她,你的爹爹是不是囚在她家?你問問她,是不是李光夏這小子斫傷我的?假如這兩件事情是真的話,那就可以證明我說的不是假話,也可以證明剛纔姓林的這個小子是和他們串通了來陷害我的了!”

其實這兩者之間,並不能劃個等號。但上官紈此時正在混亂之中,哪能有清明的思路?她聽楊梵說得這樣“憤慨”,倒似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情緒登時又激動起來,說道:“不錯,這兩件事情是非得向竺清華問個明白不可。我的爹爹不能任由他們竺家欺負,梵哥也不能讓那小子白白斫了一刀!”於是立即跳上坐騎,由鹿克犀指路,三騎快馬,向北追蹤。

且說竺清華與李光夏二人,找不着林道軒,在那三岔路口,遲疑了一會,竺清華道:“不如先到氓山去找我的爹爹吧:現在我已經不相信楊梵的鬼話了,他說的什麼我的爹爹與江大俠兩敗俱傷,這一定是騙我的。”

李光夏也是要去找他的師父的,可是他又怕林道軒途中遇客,是以躊躇未決。竺清華道:“楊梵捉你這位兄弟,料想是要解往京師的,要不然他怎會不怕麻煩,揹着他跑?據此斷測,即使這位兄弟再次落在敵人手中,也不會立即喪命的。但以咱們二人之力,絕不能在京師救人,因此我以爲還是去求我的爹爹與你的師父的好,勝於咱們胡闖。”李光夏聽她說得有理,這才向回頭路走。

他們兩人一夜沒睡。都是有點感到疲倦,走不到三十里路,已是天光大自。

竺清華道:“咱們找個茶店歇歇吧,也好吃點東西。你餓不餓?我可是有點餓了。”李光夏道:“再走十里八里就可以回到昨天那家茶店了,只不知楊梵這小子走了沒有?”

竺清華道:“你還想到那家茶店吃東西麼?呀,那幾個夥計死得真慘!我一想起就不由得痛恨楊梵。不過,咱們現在打不過他們,小心起見,還是繞個道兒走吧。”

正說話間,忽聽得馬鈴聲響,一騎快馬,到了他們的身前,竺清華又驚又喜,失聲叫道:“上官表姐,你怎麼也到這兒來了?”話猶未了,李光夏也叫起來道:“楊梵這小賊和那頭獨角鹿也都來了。”原來上官紈心急,一馬當先。楊梵則因失血過多,身體虛弱,不敢快跑,落在數裡之遙,不過在平原上看去,也已經可以看得相當清楚了。

竺清華吃了一驚,正要向上官紈發問。只見上官紈翻身下馬,杏眼圓睜,已是先自向她喝問道:“竺清華,我的爹爹是不是在你家中?你們把他怎麼樣了?”

竺清華滿臉歉意,說道:“這,這是一個誤會……”上官紈喝道:“什麼誤會?快說事實!”竺清華道,“我爹爹誤聽人言,他把二姨父……”上官紈問道:“怎麼樣?”竺清華只得一口氣說出來道:“扣起來了。可是也並沒有傷及你的爹爹。”

上官紈一聽果然是實,倏的變了面色。竺清華驚道:“表姐,我還有話說!”話猶未了,鹿克犀與楊梵已經相繼來到,楊梵叫道:“紈姐,你要救你爹爹,還不快快動手!”

上官紈驀地喝道:“竺清華,你可休怪我不顧姐妹之情,我非得把你拿下不可!”聲出招發,一記大擒拿手便要去扣竺清華的腕脈。竺清華想不到上官紈會突然變面,出此毒手,淬不及防,眼看就要給她擒獲。李光夏連忙拔刀出鞘,…-刀就向L官紈的手指削去。他也是一時情急,無暇考慮,迫於出此。不過,他卻不是意欲傷人,而是要迫上官紈縮手。

上官紈大怒,一縮手改抓爲彈,“掙”的一聲,把李光夏腰刀彈開,喝道:“好呀,都是你這小子作的亂,搗的鬼!”

竺清華忙道:“表姐,休信楊梵的花言巧語!”上官紈道:

“楊梵受的那一刀,是你這小賊斫的不是?”她不理會竺清華,逞自便向李光夏喝問。

李光夏大聲說道:“不錯,是我斫的!我還抱憾未曾把他的狗爪子斬斷呢,你就心疼了麼?”李光夏少年氣傲,聽得上官紈罵他“小賊”,也不禁發起火來,說話毫不客氣。

竺清華忙道:“夏弟不可無禮。紈姐,但你也不能錯怪了他,他碩這刀,我認爲是應該的。”

竺清華正要加以解釋,爲什麼她認爲是應該的。但上官紈已經是氣上加氣,不容她加以解釋了。

話猶未了,只見上官紈一個“金鯉穿波”,竄上前去,“啪”的一掌,便要打李光夏的耳光。李光夏豈甘讓她侮辱,身軀一蹲,一刀反撥上去,截斬她的手腕。上官紈罵道:“好呀,你這小子還居然敢要傷我?”一個變招,左掌如刀橫削過去,右掌劃了半道圓弧,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大,硬搶李光夏的寶刀。

上官紈也是在火氣頭上,只知罵人,卻不去想一想是她要先傷人家,怎能怪李光夏反擊?她這一招兩式,凌厲之極,李光夏若是給她掌鋒削着,定將受傷。

竺清華怒道:“上官紈,你講不講理?你會動刀,我就不會動劍麼?”

上官紈聽得背後金刃劈風之聲,急忙一個斜身滑步,拔出刀來,反手便是一刀。心裡想道:“梵哥說得不錯,竺清華果然是寵愛這個小子,不惜和我翻臉成仇。罷罷,她既無情,我也無義!”

但竺清華這一劍其實並不是想傷她的,上官紈所出反手刀之際,李光夏爲救險招,也使出了家傳的殺手刀法,他的武功雖然遠不及上官紈,但對敵的經驗卻比上官紈更多,這一刀拿捏時候,使得恰到好處,也是委實不可小覷。

上官紈只道可以手到槽來,想不到一個“小書童”本事竟然也是這麼了得,百忙中只得側轉身軀,揮袖拍出,引開李光夏的刀鋒。但這麼一來,她的身體失了平衡,反手那一刀就擋不住竺清華的劍招,只聽得“唰”的一聲,竺清華的劍鋒幾乎是貼着她的肋骨刺了過去。

上官紈吃了一驚,連忙避開,回過頭來,穩定了身體的重心。可是她雖然避開,卻禁不住心中一動,暗自想道:“竺清華這一劍本來可以傷我的,何以她不傷我?莫非她倒也還有姐妹之情?”心念未已,只聽得鹿克犀說道,“上官姑娘,不用心慌。

這丫頭交給我,你專門對付那小賊吧,也好報你梵哥的一刀之仇。”鹿克犀看出她們尚有姐妹之情,故而立即出手,意欲纏着竺清華,不讓她再多說話的。正是。

只爲孽情迷慧眼,錯將狡賊當知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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