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帶着舒生上學。我記得食堂裡有多餘的椅子,搬了一把到教室,讓舒生坐到我的身邊。突然冒出一個穿着土裡土氣的鄉巴佬,教室裡很多人很奇怪的像是研究動物園猴子的眼神望着舒生,昨天那個女生一下就認出了他正是那個捱打的男生,“啊”了一聲,卻沒再說話。我不在意別人,舒生只在意我,他聽我給他講解課程,我又拿出我做過的試卷給他,讓他試着做。
來給我們上課的老師看見教室多了一張陌生的面孔,硬是愣了一下,不過雖然詫異,卻沒一人問起,下課鈴一響,備科本往腋下一挾,走了,我和舒生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抿着嘴偷樂。
中午出去吃飯時,我和舒生在操場卻被一羣孩子圍住了,舒生告訴我,正是昨天打他的那幫人。很好,正要找他們呢,就送上門來了。我牽着舒生的手,對那羣孩子指指學校後院,“那個小樹林,我們速戰速決,不會有老師和同學看見。”
爲首的男生氣勢洶洶地手一揮,“走!”齊齊跑向小樹林,穿過圍牆下的小門,我讓舒生站到外面別動,小跑幾步,憑空躍了過去。
我數了一下,一個、二個、三個、,,,,,,八個男生,三分鐘夠了。
“我不說你們以多欺少,你們也別說我以大欺小,這點扯平。一起上吧,還要吃飯。”不把他們打趴下,打得心服口服,不殺雞駭猴以此立威,以後舒生日子難過,我要趁此機會一勞永逸。“等等,還有一點沒有說,如果我贏了,你們不準再爲那那個男生,他是我弟弟。”
爲首那個男生與其他幾個對視了一眼,“好!”一個字既出,幾個人立即向我撲過來,我縮身,一個掃腿,再就勢手往地上一撐,另一條腿又掃去,欺近另外沒倒的三個男生,以迅雷之勢直踢他們小腿。
二分鐘後,我又一躍,出了小樹林,舒生果然還站在老地方等我。我拉住他的手,展顏一笑,輕快地說:“走,我們吃飯去。”半晌,後面那羣不成氣候的小混混垂頭喪氣地又從小門出來,跟在我們後面。
舒生驕傲地說:“姐,你真厲害。”
我笑,舒生,你不知道,是你給了我力量。
我覺得舒生來b城這事,還是主動告訴木家的好,反正木北遲早也會告訴他們,到時有可能被反咬上一口。下午放學後,我把舒生送回阮重陽的那套房子裡安頓好,然後回了木家。
看看手腕上的電子錶,八點過了,可家裡沒看到木隨雲和木北,木蘭和雪姨都在。見到我,木蘭馬上橫眉豎眼:“不是住校嗎?這個時間來做什麼?哦,又是要錢的吧?我家不就是你的錢包嗎?”
“安之啊,這個月的生活費好像已經給了。”雪姨好脾氣地衝我笑。
“雪姨,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我有一件事要向家裡人說。”
“喲,我們不是家裡人麼?你以爲爸爸回來就可以給你撐腰了?”木蘭冷笑。
“你爸爸出省考察,大概半個月後才能回來,你有什麼事就說吧,不想說就等你爸爸來了你再來吧。”雪姨磕起了瓜子,擺出一付愛理不理的姿態。
“我弟弟來了b城。”我說。
“你弟弟?你弟弟不是木北嗎?”雪姨瓜子不磕了。
“是我鄉下的弟弟。他來這裡找我,我想讓他留下來。”
“易安之,你以爲木家是收容所嗎?收容你這個窮鬼就夠了,又來一個窮鬼!你想怎麼樣?想他進我家的門?你這個賤貨,做夢去吧!”木蘭拍着桌子吼。
我不理木蘭,只看着雪姨,雪姨將手裡的瓜子丟進盤子,優雅地拍拍手,又彈了彈衣服,淡淡說道:“我說安之,當初你進木家,因爲你是木家人,身上流着木家的血,你那弟弟算什麼呢?他有什麼理由進木家、讓木家養?今天是你弟弟,明天是你養母,後天是你養父,就算再大的家底,也經不住你那些窮親戚吧?今天別說你爸爸沒在家,在家他也不會答應的!”
“難怪進來就問我爸去哪了,你真不要臉!自己賴進我家,還想弄個什麼弟弟來,既然是你弟弟,你還賴我家做什麼?爲什麼不滾!你滾啊,絕不會有人拉着你的!”
“雪姨,我弟弟是來了,我只是把這個事實告訴家人,並沒想要進木家的意思。”我一點也不受她們語氣的影響,很平靜。
“既然這樣,那我們已經知道了。你弟弟,你隨便怎麼安置吧。不過,木家不會再給你一分錢!我不能讓木家的錢花到一個跟木家絲毫不相甘的人身上。希望你能理解。”雪姨淺笑地望着我。
我點頭,轉身就走,木蘭的聲音傳來:“媽,當初爲什麼要讓她進來啊,我看到她就噁心!虧你們還花這麼多錢買回來!我要買輛蓮花,爸老不同意!我都大學了,人家都開着跑車,我還是那輛丟人的小mini!”
走到外面,竟然看見木北衣服破爛,一身傷痕地站在一盞路燈下徘徊。他看見我,立即將頭羈驁不訓以及不屑一顧地拐向另一邊。
我經過他的身邊沒有放慢腳步,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話:“木隨雲不在家。”
他知道怎麼做,不敢進去,不就是怕木隨雲發現他在外面又打架了,不止打架了,還受傷了,輸了。
有一次在老宅,我聽到木伯恩在教育他的孫子們,“打架不丟人,輸了才丟人!要打,就要贏!打贏了不怕人找上來,打輸了不要告訴家裡!沒那個本事,就要安份,老老實實地呆屋裡不要生事!需知,生事得有生事的資本!”
回到明朗居,舒生已經做好了飯在等我回來,見我來了,立即從廚房裡端出一盤芹菜炒香乾和一碗雞蛋湯來,“姐姐,我們吃飯。”
“舒生會做飯了啊?”我很驚奇,從前在家裡,從來不敢讓他去廚房,生怕柴火煙薰到,引起咳嗽,又怕燙到他,引起激動。他是我呵護在手心的弟弟。
“我病好了後就學習做飯了,可總沒有姐姐做的好吃,爸爸媽媽也說你做的要好吃多了。”舒生一點也不沮喪地笑。
舒生給我裝了滿滿一碗飯,我幾下就吃光了,在這裡,不必記得那些禮儀,沒有人會說我喝湯有聲音,吃飯有聲音,沒有人會說我手伸那麼長挾菜,滿杯的水一口氣牛飲喝光。
菜的味道很不錯,我覺得一點也不比我做的差,舒生吃完了後,我將飯碗裡的飯倒進剩下菜碗裡,筷子攪動,將菜碗上的油漬清得乾乾淨淨地吃進了肚子。舒生立即收拾碗筷去洗碗,我樂呵呵地看着舒生一個人在廚房裡忙來忙去,他一直是對我最好的一個,以前不能在體力上幫我,就在心思上幫我,現在能幫了,他一點也不閒着,如此生活,我和舒生都很快樂。
吃過飯,洗過澡,我把衣服都幹晾到陽臺,然後和舒生做一起功課。晚上睡覺,我讓舒生睡另一間房,舒生不幹,硬要跟我睡到一起,他說,跟姐姐睡了十幾年,姐姐走後,身邊沒個人,很不習慣,半夜醒來再也睡不着,開始失眠。我讓舒生睡到我的身邊,一會兒,聽到了他輕微的呼吸。他的睫毛長長的,像一把扇子,輕輕扇動,小時候,他常常睡在我懷裡,我閒着沒事,就數他的眼睫毛,數呀數呀,數不清了,又重頭開始,有一回不小心將他的眼睫毛扯下一根,他疼醒了,扁着嘴要哭,我怕爸爸媽媽聽到他的哭聲,求他別哭,我把自己的眼睫毛賠給他兩根。說罷真的去扯自己的眼睛,舒生眼淚滿到眼眶裡又收回去,軟軟地喊,姐姐,我不哭,不要你賠,我不要你賠!我親了舒生的臉一口,表揚他說,舒生最乖,姐姐以後都對你好。舒生甜甜地笑,姐姐乖,我以後都對你好。就像是承諾一樣,他真的一直對我很好,最好,最好。
舒生睡覺還和以前一樣乖,不亂動,輕輕地依着我,呼吸又平和又安穩,我曾多少次把手放在他的鼻子底下,探他的氣息,我和爸爸媽媽的心思一樣,就怕他一天突然再也醒不過來。剛來b城時,我半夜睡覺都會醒,伸手一探身邊,空的,纔想起舒生沒和我一起,好久,我才慢慢習慣身邊沒有他。現在,他又回來了,我半夜醒了一次,一伸手,摸到一個溫熱的身子,心一鬆,又睡過去了。
在學校,我又找來了一張桌子,舒生和我並排坐一起。奇怪的是,我做這些並沒有老師或者哪個領導來詢問,甚至後來考試發試卷,都有了舒生的份。舒生在學校很安靜,但這種安靜不是那種沒有存在感的安靜,他不愛說話,眼睛清明澄亮,臉上有隱約的笑,眉目之前有股魏晉時期的文人風流之態,溫潤如玉,竟然很得人緣。他的普通話很標準,聲音又溫婉,別人找他問話時,他謙和有禮,不慌不忙。我剛來時,差不多半年都沒改過我青山村式的普通話,別人找我說話,我大多沉默以對,難怪我和他同是鄉下來的孩子,他卻比我受的白眼少多了,有的女生還偷偷看他,我承認,我的舒生確實很好看,比阮重陽正氣,比那個叫步輕風的和氣,比樓頂上幫我的那個男生陽氣。
有一回,校長把我叫到了他辦公室。我舒了口氣,到底是找我了。
“聽說那個叫易舒生的,是你弟弟?”校長讓我坐下,很和藹,自從我那次公開考試後,學校很多老師都對我青眼相看,我想,這大概也是沒趕走舒生的原因。
“你想讓他在這裡讀書?”
“可以嗎?”
“我看了他這兩個月的成績,不錯。可以留下,但你付得起學費嗎?我可以破例收下他,也可以免除他的書本費,但學校不能給他免除學雜費,不過,他可以拿學校的獎學金。獎金從從高一開始就有了。”
“謝謝校長,該交的錢我都會交上的。只要學校能收下他。”我站起來,向校長深深彎了一個腰。
“不用謝我。是你們自己幫了自己,你們很優秀。”校長笑眯眯地說道。“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私人問題。”
我點頭。
“你跟b城木家是同一家人嗎?”
我有點遲疑,我從來沒有暴露過我的身份,是什麼讓他聯想到一起了?
“有一次木驚濤找到學校來了,爲了那次考試的事。”見我沉默,校長揭開謎底。
我恍然,小叔叔到底是沒忍住,還是跑到學校來爲我討回公道了。我點頭,“是的,我是木隨雲的女兒。”
校長長長“哦”了一聲,眼神複雜,“同樣是木家的孩子,你不一樣。我爲上次的事向你道歉,確實是學校決定倉促,處理不當。還好沒有對你造成大的傷害,你的各方面的素質都比一般學生都好。”
“謝謝校長。都過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每一個考驗對我來說都是動力。我不會因此而消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