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神異域裡的日子雖然枯燥乏味,但還算過得。沐風記起他在凡間初到天南國京都時,因爲得罪了汪蘭方那斯,以致後來中了狀元,卻被弄進了大獄。那天他被小小一個刑部打得皮開肉綻,因顧忌爹孃受到自己牽連,沒有去反抗。他當時不反抗的原因,還有一點是,那時他見識淺薄,並不知道自己俱有了神人之軀。就算他當時知道,估計也不會反抗,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可以爲女人去死,但不能讓爹孃跟着自己受罪。沐風回頭想想,那些記憶雖然在腦中早就淡得快沒了痕跡,但現在偶爾回憶起來,卻也沒有後悔過。
罰神異域距鹹湖最近的邊界並不遠,僅有幾十里路,走得快一點,一天足可以走上兩個來回。如果徑直走下去,不轉彎的話,中途要經過一片密林。杜冉曾告訴過沐風,他們稱那片密林爲衣必破森林。這個名字多少有點誇張,之所以叫衣必破,原因是裡面出沒的野獸甚多。那些野獸似乎和神人的衣衫有仇,它們和神人撲扯的結果,首當其衝受到損害的,當然是神人身着的衣衫,在罰神異域這鬼地方,用苧麻編件衣服的難度勝過造間屋,因此,一件上好的衣服足可以換幾間可以遮風避雨的草房。但要稱它作森林,就有些名不符實了,畢竟這塊密林據說長有十數裡,寬不過幾裡而已。
瞭解到這些情況,沐風不得不勸無言留在木屋中,但倔強如斯的無言,無論如何也不肯孤獨地呆在屋中,生拉活扯要和沐風共同去冒險。對男人而言,再心愛的女人也如衣服,舊了破了,曾經再怎麼喜歡也不如新衣服看起來順眼;對女人而言,哪怕失去了最好的衣服,也不能失去可以依靠的男人,除非她堅強得來可以不需要男人。
衣必破森林就在眼前,沐風喚出逍遙神珠,左手拉着無言,右手握着三尺長劍,小心翼翼地探進黑乎乎的林中。
林中有條小路,蜿蜒着往裡面伸,兩邊長着茂盛的一人或可合抱的大樹,松樹皮,巴掌葉,上面還結着一種長條形大約五寸長的果子,鮮紅色,讓人看一眼就會產生食慾,不過,誰也不知道這種果子有沒有毒。神人就算打不死、毒不死,但要是毒成一個黑不溜秋的醜八怪,這定不是大家爲了果腹而敢去追求的結果。
不過,沐風曾經吸食了墨玉蜈蚣的內丹,他不怕毒。但他沒有貿然去摘這種果子,因爲它太鮮豔了,表皮光滑得像少女的肚皮,幾乎沒有一點瑕疵。通常情況下,能長得這麼順利而沒有受到任何侵害的東西,那就會出現一種可能:碰不得。就像剖開的大西瓜露出鮮紅色的瓤,如果招不來幾隻蒼蠅,說明這西瓜可能不甜;如果一隻蒼蠅也沒有招來,那還有人敢吃嗎?
無言順着沐風的目光看見了這種果子,還看見了一隻和黑熊長得有些類似的野獸,惟一不同的是,它的手臂較長,而且探出了尖利的爪子!無言驚訝地看着它,這隻被她在心中稱爲“黑熊”的野獸正順着粗大的樹幹往上爬!很明顯,它的目標正是那隻熟透了的長條果。
沐風停下腳步,默不作聲地盯着樹上的黑熊,見它厚實的腳掌下伸出了很尖的爪子,正一點點地沿着樹幹接近了長條果。那隻黑熊決非一般的獸類,至少它知道它爬近的那隻果子熟得最透。單從它的選擇來看,就知道它對這種果子並不陌生。黑熊的身體並不像沐風想象中那樣笨拙,從它的動作來看,完全可以和靈巧的猴子媲美,但誰也不會看見這麼龐大的猴子!
沐風也絕沒見過長得如此結實的樹幹!一隻約有丈長的龐然大物吊在一根手臂粗的枝條上,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一定不會相信。
“它會不會掉下來?”無言的聲音很細,她的身體較矮,頭仰得更高。
沐風也在想這個問題,由此又想到了在異界見過的美人魚,那些魚人身體也不算小,卻幾乎沒有重量,莫非樹上這隻黑熊也沒有重量?
沐風沒法告訴無言,那隻爬上樹的黑熊會不會掉下來。因爲他以前沒看見過黑熊會爬樹,他不希望它掉下來。曾經有段時期,嫣然剛閉了關,柳葉爆了體,蘭兒被善若帶走了,沐風經脈寸斷,落到妖界那個墨潭,他以爲自己剩下的日子可能會在那潭中像浮萍一樣飄過。那時,他躺在墨潭中傻笑,沒有人知道他眼中還有淚花。當美夢漸漸離他遠去時,心底深處極深的麻木,連喚起悲傷都是一種奢望。最後,含笑和百合那兩個妖女把他種進了土中,又勾起了他繼續生存的慾望。人生來就是受罪的,所以得逍遙時且逍遙,得快樂時且快樂,就算那時,沐風痛不欲生,就算他把悲哀寫滿臉上,又能博得誰的同情?那樣就能打得開天衣神甲?所以他只能笑,面帶微笑。
黑熊沒有從樹上掉下來,但長條果不慎掉了下來,落到沐風和無言前面數丈遠的地方。憤怒的黑熊順着樹幹滑到了地上,它沒有爬向長條果,而是踏着“嘣嘣嘣”的腳步聲,瞪着惡狠狠的兇光朝沐風和無言爬了過來。
如果不是這兩個人類,長條果或許就會被它摘到掌中。凡間的黑熊有個習慣,不吃死人;眼前這隻黑熊可能也有個習慣,不吃掉到地上的長條果。當意外發生時,長條果掉到了地上,沐風和無言似乎就成了黑熊眼中的罪人。
無言尖叫了聲,撲進了沐風懷中。
沐風面無表情地拿着寒光大盛的長劍,冷漠地盯着爬過來的黑熊。猙獰的黑熊落在沐風眼中,讓他又想起了善若神,雖然焚天神火已經把那個奪走了他快樂的善若燒得魂魄不存,固然人死爲大,但他一死就能換得回三女嗎?有些人無端剝奪別人的幸福,死有餘辜!“熊不犯我,我不犯熊;熊若犯我,我必懲之!”沐風眼神中透出深冷,他移動了劍,橫在胸前,左手攬在無言肩頭。
黑熊爬過來的速度並不快,無言緊張地盯着它笨拙的身體,她拽着沐風腰間衣衫的小手,暗示着沐風,快跑!
沐風沒有跑,等到黑熊爬到他身前三尺遠的地方立起身體時,他率先動了,手中長劍挑了個劍花,但見寒光閃動,他左手推開無言,左腳向前縱出一步,右腳尖點地,頓時像把拉開弓射出的箭!身體跟着長劍彈向了黑熊!
沐風會使的第一招劍法,學自紫韻師姐,那時還在混元門秀靈峰,因爲純陽門的少主譚鬆刺破了他當時穿過的最好的衣服,他怒不可遏地刺了譚鬆一劍。表面上他在心痛自己的衣服,實際上他在爲紫韻師姐出那口惡氣,雖然紫韻師姐差點也成了沐風的衣服,前提是沒有遇見嫣然。
今天,沐風這一劍又爲了誰?
沐風刺出的那一劍又快又準,黑熊不幸立起了身體,更不幸遇見了沐風。在罰神異域,以前的神人見了這種皮毛堅實得來幾乎無物能破的黑熊,無不退避三舍,更加助長了黑熊輕視人類的心思。可惜沐風手中拿着的不是樹枝,不是相對不夠鋒利的尖石,而是逍遙神珠變化出來的長劍!
黑熊甚至沒有用長臂阻擋一下沐風刺過來的這一劍!
“嗷……!”
黑熊大吼了一聲,轟然往地上倒!它胸前多了一道劍口,平平整整地齊胸劃過,鮮血像涌泉一樣噴薄出來。
“呯!呯!”先後傳出兩道落地的聲音。
沐風收了劍,喚回逍遙神珠,抱起無言,急退數步,閃開激射出來的血箭。
黑熊龐大的身體竟從胸部一分爲二,上部分先掉到了地上,血水濺起數尺高,碩大的黑熊頭連着兩根長臂落到地上時,它驚恐萬狀的眼珠還轉動了半圈;緊跟着,黑熊的下肢搖晃了一下,才呯然壓向了倒在地上的上體。
沐風這一劍雖快,但沒有功力的他還不足以一劍把黑熊分成兩截,當他一劍刺中黑熊胸膛時,他用意念把逍遙神珠漲到了九尺長,然後再把劍刃橫向增寬到了六尺!
黑熊轟轟隆隆慘叫着倒地的那瞬間,沐風才發現自己出手竟然是如此之重,重得來令他自己也感到驚訝,好象現在倒地的不是那隻黑熊,而是善若神,原來,在他根深蒂固的潛意識中,他的殺氣仍然那麼重!如果把黑熊想象成仙界的壁宿天君,沐風可能只會砍掉它一隻腳,不幸的是,立着身子、伸開兩條熊臂還沒來得及撲上前的黑熊令他想到了善若!
神仙之間打鬥,可以瞬間把對方打得灰飛煙滅,勝的一方甚至來不及體會那一絲快感,而眼前這隻黑熊被沐風齊胸斬斷,血流滿地的場面,無言看得差點暈厥。
沐風瞥了眼無言的表情,猜想她在暗怪自己有些殘忍。他沒解釋,而是自顧自地說了幾句,有心讓無言聽見:“黑熊已經身首異處,在這罰神異域,只怕沒有人能讓它活過來,或許它死了,下輩子可以轉世做人。如果它轉世不慎做了美女,再不慎又修仙成神,最後認識了我,然後它和我又不慎發生了一次合籍雙修,那它應該怪我,還是感謝我?看來,在這個可以轉世投胎的世界,恩恩怨怨還真不好算清楚!”
無言“噗哧”一聲笑出了聲:“公子是不是想合籍雙修了?”無言說完忽然恍然大悟,頓時漲紅了臉:他豈不是在含沙射影說自己前世的前世是隻黑熊?
“魂魄能否逃出罰神異域?”沐風腦中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又自言自語道,“如果魂魄可以逃出去,那麼,這裡面不甘寂寞的神人是不是可以把自己殺死,然後重新轉世修神?”
“咦,公子,好像在這罰神異域中,神人要想尋死,只怕比登天還難呢!”無言見沐風沒回答自己,只得順着他的話接道。
“有道理,如果哪個神人想尋死,我倒可以用逍遙神珠幫他一把。”沐風想到水火不懼的神人,落到罰神異域,幾乎連選擇生死的權利也沒有,不禁大爲嘆息。
“好死不如賴活!公子,你以爲修成神人這麼容易嗎?其間要經過多少磨難?一道天劫,就可能把一個修行的人打得萬劫不復,而且閉關枯坐,又得放棄多少快樂的日子?世人都說神仙好,豈知神仙也有神仙的煩惱。比如說這隻黑熊……”無言跟着沐風嘆氣,許是沐風那兩句話勾引了她的傾述慾望,她伸出纖纖玉手,指着一丈開外的黑熊,正準備引經據典、高談闊論一番時,眼神突地一愣,驚訝地叫了聲。
沐風正昂頭望着天空,還在想魂魄的問題,猛聽無言的驚叫聲,連忙低頭,再順着她沒有放下的手指,把目光移向了倒在血泊中的黑熊……
沐風看到了一個古怪到了難以置信的現象:黑熊腦袋上方長出一團粉紅色的軟體,若不細看,還以爲是凝固的血液。但那一定不是血液,除了顏色不一樣,形狀也不對。那糰粉紅色的軟體活像一隻沒有見過天日的雞卵,被人殺了母雞後直接取出來放在那毛茸茸的黑熊頭上。開始僅有一個李子般大小,只一會兒功夫,就長大到碗口粗,形成一個肉球狀!黑熊的殘體跟着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開始變化。所有淌在外面的血液開始迴流向那顆黑乎乎的腦袋中,上下兩截熊體像被霜打了的茄子,逐漸往內凹陷。剛纔還脹鼓鼓的熊體,此時已緩慢往地面攤開。黑熊斷開的下半截紅紅白白的血肉竟流向了上半截,而上半截的血肉卻在往那顆肉球奔涌。
肉球就像開在黑熊腦袋上的一支厚實的蘑菇,一直長到尺許才停止。黑熊殘體上流動的血肉似乎是滋養那支“蘑菇”的養分。如果不是黑能斷爲了兩截,沐風和無言根本無法知曉黑熊殘體上的血肉會被那顆肉球吸收,固然他們能看見逐漸乾癟下去的熊體,但一定不知道熊體內發生着的變化。
兩人滿臉驚訝地望着黑熊的劇變,強烈的好奇心讓他們很想知道這隻黑熊最後到底要變成什麼?尤其那個尺許大的肉球,它最後會成爲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