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懷中脾氣差,第一任妻子也是被他長久打罵後,心情抑鬱死了。拴柱還記得當時老闆娘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面色蠟黃,總是捂住肚子徹夜喊疼。
牟懷中一開始還請了醫士替她診病,後來就嫌棄花錢太多,就把她挪到柴房裡任由其自生自滅。
拴柱於心不忍,還悄悄去尋了尋老闆娘的孃家人。但因爲避禍戰亂,那一家人早都逃走了。因爲“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他們也不想管她。更何況,牟懷中開的是客棧,想走也走不了。
老闆娘也沒有堅持太久,拴柱不忍心看她這樣難受,送了些清水給她喝。那時候,本已經疼得捲縮成一團的老闆娘忽然睜開了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拴柱身後。
“老闆很忙,前面來了一支行腳的商隊,他正在招呼他們呢。”彼時的拴柱已經十七歲,已經算是大人了。
“呵呵呵呵。”老闆娘笑得很是怪異,甚至都強行坐了起來,將目光收了回來,對拴柱說道:“你呀,也是傻子,何必跟着他呢?”
“我年底拿了工錢就走了。”拴柱低聲說着,心裡也有些黯然。這明顯就是迴光返照,老闆娘應該活不過今晚了。
“嗯,離開也好。若是他不肯替我發喪,你可以把我安葬在我孃家的院子裡麼?就在那棵桃花樹下,來生我也能夠做個美豔的女子,得到世人的寵愛。找一個真心疼愛我的男人……”老闆娘忽然問了這麼一句話,但已經沒有太多的力氣說完了。
拴柱瞪大了眼睛,問道:“你是他的妻,你是要入他家祖墳的,爲何他不肯爲你安葬?”
“因爲我沒有給他生兒育女呀!”老闆娘三十多歲,在沒有得病之前,長得也算是清秀。她也是苦命人,逃難而來,以爲上了牟懷中的牀,就能夠得到了他的歡喜。
但牟懷中只是把她當做僕人來使喚,一不高興就拿她出氣,非打即罵。
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她甚至都沒有閉上眼睛,看得拴柱也是嚇得渾身發抖,慢慢退出了柴房,找牟懷中報信去了。
木華中的確是忙,商隊陸陸續續來了八十多人,把客棧擠得滿滿當當的,他連自己的房間都讓了出來,甚至都沒時間去打掃一下。商隊的人又要吃吃喝喝,他也忙不過來,就只能喊一旁食肆的人送飯菜過來……一時間人仰馬翻,不亦樂乎。
就在這個時候,夥計拴柱哭着跑過來說跟他說老闆娘死了,他的心情能好麼?一腳將拴柱踹了出去,大吼道:“死就死了,我管她作甚?死了不就乾淨了,也不疼了!”
吼完之後,他又爲商隊的客人們忙前忙後,一臉笑意地端茶送水,收銀子的時候也絕對不手軟,甚至加了三倍的價格。
拴柱被踹到了一個角落裡,肚子上立刻出現了淤青。他也不敢再哭,擦了擦眼淚,爬着去了柴房,將門鎖好,生怕衝撞了住店的客人。然後去換了身衣服,把自己弄乾淨後,就跟在牟懷中身後伺候起這些客官了。
直到半夜,牟懷中才讓拴柱悄悄打開柴房的門,他來確認一下自己的妻子是不是真的死了。此時的老闆娘的身體都已經冰冷僵直,臉上也呈現出駭人的死灰狀。
牟懷中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就告訴拴柱:“找個破席子,用那個拉貨的車趁夜黑扔了吧。”
“老闆,不可以啊,這是你的妻子啊!”拴柱小聲喊着。
“那又如何?現在也死了。你覺得我要花錢給她修墓穴麼立牌位?她都沒有給我牟懷中生下一男半女,有什麼臉進我的祖墳?”牟懷中的聲音很是低沉,竟然還有些恨意。
“那也是你的妻子。”拴柱還是儘量爭取着。
“你是想我也將你趕走麼?”牟懷中雙眼露出了兇光,“你小子給我記住了,這種時候,朝不保夕,你以爲我不想麼?但是,手裡有錢纔是最重要的!你知道長安城什麼時候會被攻破?你知道我們會不會死?你以爲我們不會死麼?你以爲那些人會放過我們麼?”
拴柱也知道現在戰事已經起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打到長安。他們從住店的客人那裡聽到了最新的消息,就連洛陽都被一把大火燒的一乾二淨,其他的城池也是同樣的命運。而那些百姓,死傷無數,幾代人的積累的財富也都付之一炬。
家破人亡,比比皆是。
最終,老實的拴柱還是聽從了牟懷中的指令,將老闆娘放進了一領破席中,自己拉着車離開了客棧。
他內心交戰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把屍身拉到了城外北郊老闆娘的孃家。她的家人早已經跑了,茅草房也荒廢了許久。他拉着車進去的時候都沒有費力氣,只是天色太黑了,什麼都看不清楚。
他費了半天的力氣,點燃了一些乾枯的樹枝作爲照亮,然後在院中那棵桃花樹下開始挖坑。
桃花樹應當有五十年了,之前跟老闆娘回孃家的時候,她還說這棵樹是她爺爺親手種下的,希望她可以長得面若桃花。如今,沒想到的是這裡竟然成爲她的葬身之地。
真是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拴柱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他本應該是害怕,但這是他熟悉的人,就並不覺得害怕,甚至他還想和她說說話,訴說一下心中的委屈和憤怒。
一鏟子一鏟子,他一直在使勁的挖坑,想着過往的種種,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挖累了,就歇一會兒。坐在屍身旁邊,輕聲說上幾句:“彆着急,就快挖好了。其實,在我心裡,老闆像是我的父親,你像我的母親。哎……別生氣,我也不是說你老的意思,只是那種感覺。現在,你死了,我幫你埋起來,等你下輩子託生的時候,一定記住要找個好人家在嫁,反正別找這種壞脾氣的。等到年底我拿到工錢也就走了,管他去哪裡,反正先離開這裡再說。”
拴柱一邊絮叨,一邊看着那個並不大的坑也在發愁,到底挖多深,才能夠把屍身埋下呢?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看到黝黑的泥土中似乎露出了一個尖角,像是個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