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漫無意(1)

李治第一次聽到武才人的名號時,她已被“冠”以狐(媚)之名,而那時,她進宮還不足半月。

那天午後,李治正拿了一卷書在花樹下翻看,幾個閒談的宮女並未看到少年皇子的身影,兀自聊着是非。

“昨夜又是那武家狐(媚)子侍.寢?小小年紀就這般厲害了?”

“可不是嘛,自然是有一套,否則能讓穆大將軍的公子鬧着要退親娶她嗎,把將軍府鬧得沒兩天,沈家少爺又爲她和別人打羣架,還被收監問話,才子的顏面都丟盡了。”

“呵喲,這小妮子可真有本事。怪不得幾位夫人合力找楊妃娘娘求情,薦她進宮呢,好讓自己的兒子們徹底死心。”

“是啊,皇上總能降住她,不過、短短几天就封了才人,將來只怕還會更受寵?”

“皇上不是一直喜歡先皇后那般溫柔嫺雅的女子麼,前陣子晉的徐才人就因有幾分先皇后的韻質,才如此得寵,怎麼現下換了個狐(媚)子。”

“……”

李治不由皺起眉頭,九歲那年,母后病逝,父皇哀痛不已,更是將他和兩個妹妹帶在身邊親自撫養。他一直堅信父皇最愛母后,甚至只愛母后,後宮那些嬪妃不過是陪襯和替代,這幾年來,父皇所寵愛的嬪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幾分母親的影子,而現下,竟多了個狐(媚)女子,來破壞母親留下的繾綣柔情。

那個武才人,究竟是何許人也?不是才小小年紀嗎,就惹出這麼多禍事,又是將門公子,又是風流才子的……李治合上書卷,心情有些失落,用指尖在空中虛虛地劃下一個字——梨。

四月梨花雨,君心涼如許。那梨花般的女子,他雖未見到她的容貌,可那心疼的感覺,卻似被冷雨淋溼的梨花般,深深地刻在他心上。

上月初七,父皇原準備帶他到舅父府上做客,卻因臨時有政事要處理,只好作罷,見他一臉失望,不忍他心緒低落,便讓心腹侍從跟隨他前往。

馬車即將行至國舅府邸,卻忽然有人匆匆跑來:“陛下,民女有要事相求,求您、”

一隻素白如玉的手,從車帷的縫隙處伸了進來,似想在茫茫無着的煙雨中抓住些許依靠,卻在將要觸及的那瞬,被侍從無情地驅走了。

“周侍衛,等等、”

“微臣失責,讓殿下受驚了。”周侍衛說着,已經命人將女孩驅走,他甚至連掙扎聲都沒有聽到。

“表弟,實在失禮,我們以後定會對府邸嚴加防範,絕不會再讓刁民亂入攪擾。”

他輕輕點頭,卻無話可說。

那隻纖纖素手,沾着淋淋的冷雨和淚珠,闖進他的視線,也闖進他的心裡,她是來伸冤的吧,一定有千言萬語、嚶嚶泣訴,去生生被擋在了世俗的距離之外。

她會怨自己不給她訴說的機會嗎?周侍衛喊的那聲“殿下”,讓她知道自己是皇子了,不知她會做何猜想?

李治不止一次夢到那隻想找尋依靠的手,不過短短一瞬,竟讓他如此銘記。蔥白般的手指,指尖上淡淡的淺粉色,彷彿被落霞蒙上胭脂的梨花瓣,讓人想握在手中溫柔呵護。還有那凝雪瑩玉的皓腕上,繫着的紅繩,他甚至看清了紅繩上的小木牌——一世馨寧。

“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寧。”

那承載了美好祝願的女孩,究竟遇上了什麼痛楚繁難?

“殿下,晉陽公主四處找您呢。”侍從陶安打斷了李治的思緒。

“哦,我這就回去。”李治站起身:“聽說這幾日封了個武才人?”

陶安自幼跟隨李治,說起話來沒什麼遮攔,而且因爲武才人近日比較出名,他閒話聽了不少,忍不住向李治一一道來:“是的,聽說生得極美,驚若天人、”

“呵,這世間還有人當得起‘驚若天人’的謬讚?我倒真想開開眼界。”李治嗤聲道。

陶安知道自己犯了忌,連忙解釋道:“殿下別見怪,這話是穆公子說的,說他到山郊賞春的時候見那武家小姐在山坡上放紙鳶,驚若天人,於是一見傾心,誓要娶她爲妻,鬧着和王家的千金退婚。”

“這可真是奇了,那穆公子我見過,和幾個侯門千金玩成一片,會對一個初遇的女子這般癡情?”

“所以說她狐.媚啊,而且還不止這事呢,沈家公子沈銘鶴,出了名的俊逸才子,素來清雅溫文,居然爲了他和、”陶安說到這卻壓低了聲音:“是誰就不提了,如今她是才人,這話傳出去不好,我也沒敢聽仔細。起因是那人想納她爲妾,沈公子說是羞辱,幾個人在街上就打了起來,沈公子傷得厲害,還被收監、”

“哥哥,你在這呀,讓我好找。”晉陽公主跑了過來:“明天是楊妃娘娘的生辰,我們要去賀壽,我寫了幅字,你幫我看看呀。”

李治被妹妹拉去書房,沒能聽完陶安的閒話,但對那位傳言中的武才人,已經是“另眼相看”了。雖說流言止於智者,但那女子惹出這麼多是非,只怕真是……父皇一世英名,千萬別被迷惑纔好。

唉,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李治心下想着,竟愈發覺得忐忑不安。

不過李治的疑惑沒有持續多久,次日的楊妃壽宴上,他便見到了武才人。

起初並未留意,因爲才人地位較低,和主宴離得較遠,他們這些皇子,沒事當然不會將目光轉向父皇的姬妾。直到酒過三巡,衆人玩起傳花遊戲,過了一會,有人嚷到:“是武才人。”他才隨着衆人的視線,向她望去。

這女子……確實絕色傾城,不過,傾不了他的心,反而讓他十分黯然,父皇不是一直思念着母后嗎,這如灼灼桃花般爛漫的女子,怎就入了他的眼?

“武才人不是善文墨麼,也作首詩給我們聽聽。”衆人起鬨道。

“我那點小兒戲,豈敢班門弄斧,還是罰酒三杯吧。”

果然有幾分心機,李治斂眉想到,方纔幾位嬪妃都作了詩,她這是刻意避開,怕出風頭吧,而且這樣還顯得自己謙遜。一個人有沒有才華,從表面上多少可以看出一些,不說別的,就憑那雙比星星還瑩亮慧黠的眸,便知她是才女無疑了,雖然……他很警惕有這麼個才貌雙姝的女子出現在父皇身邊,可他不得不面對這些事實。

“不作詩,就唱支曲子,光罰酒有什麼意思。”黃充媛說道,嘴角一抹譏誚,上座的妃子皆是看熱鬧的神色,畢竟這位武才人進宮半月就獲寵,自然不得人心。讓她在衆人面前獻藝,當然是奚落的意味。

“是。”武才人應了一聲,倒是聽不出心緒。

李治還以爲她會藉機撫琴奏笛,玩些高雅的曲樂挽回顏面,誰知她竟隨手拿了宴桌上的銀湯匙,輕輕敲着瓷杯,哼唱起來。

“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暉,冬嶺秀寒鬆。四季繁麗景,天然造化功。”武才人吟唱之後,便自行罰酒,不再言語。

衆人對她的“獻藝”顯然都頗爲詫異,這般“即興”的吟唱,別說是不登大雅之堂,簡直是小家子氣。李治也聽聞武才人出身低微,父親原是商賈之家,本就被家世顯貴的嬪妃們譏笑蔑視,還敢玩這麼一招出其不意,結果弄巧成拙。

不過……不應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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