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宮女被噎了一句,隨後又嗤笑道:“你就不怕、哪天一睡不醒嗎?”
“有什麼好怕的,你以爲這樣的日子,我很喜歡過呢。”武照漫不經心的語氣,彷彿在說,今天沒胃口,不想用膳了。
“呵,你倒是想的挺開,難道不怕賠上自己之外,還累及家人嗎?”
“我區區一個五品才人,能惹出多大禍事,處死的懲罰到頂了。”武照不屑道,似乎起身準備走人。
“既是這般無懼,當初逼你做假賬的時候,怎麼不拿出點骨氣來?”
“在這是非之地,手裡總得攥着點把柄纔好,不是麼?”武照語氣輕巧,脣角甚至漫上輕薄的笑,李治隔着花牆,想像她那疏冷輕蔑的模樣,是讓人憎惡,還是惹人憐惜?
“蘭姐姐,一枚棋子,不論擺在多重要的位置,終歸還是一枚棋子,隨時都可能被替代,你心性聰敏,希望別淪落至此。”
“什麼意思,你覺得我還有的挑?”
“只要你不促成她們對我的交易,就可以。”
“看來我們都低估你了,你這何止是聰明,簡直就是鬼才。”
“多謝誇讚。”武照說完,也沒怎麼聽見腳步聲響,李治只見花影一閃,她已繞過隔牆,與自己斜面相對。
武照臉上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慌亂,但腳步卻沒停,想是怕那宮女疑心,繼續往前邊的假山處走去。而那宮女似乎在思索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又待了一會兒,才響起漸漸走遠的腳步聲。
李治也默然站了許久,才緩緩朝假山走去,假山上落着幾片花瓣,朦朧的霞光、輕淺的馨香,宛若伊人和他擦身而過後的驚鴻倩影。
“真是怕了你了,總在我難堪的時候出現——”
幽幽的嘆息聲傳來,李治唬了一跳,見那纖細的身影藏在假山一角,並不勻出眼睛看他,而是用那繫着紅繩的素手遮擋前額,清眸倒映着有些陰沉的天空。
李治一時無言,甚至連面上的神情都不敢流露,於這清逸冷傲的女子而言,同情只會讓她愈加難過。
“快下雪了……”
然而,她一開口就使他難受,明明是不相干的話,卻總是牽繫着他的心絃。他望着她眸中的天空,心也跟着一沉。
“晉王殿下。”
“嗯?”李治回過神,武照卻依舊沒有朝看他,反而閉上了眼睛,深長的眼睫宛若倦怠的蝶翼,嘴脣染了淺淺的緋紅色,沒抹胭脂的雙頰則瑩白若雪。霞光中的玉梨花、冰影中的嫣桃瓣,融成了驚心動魄的美麗。
李治心灼如焚,幾乎就要吻了下去,好在殘存的理智與懼怕將他從夢中扼醒,慌忙往後退了幾步:“別、別這樣。”
“你看,在你心裡,我就是個(妖)女。之前種種,皆因好奇。”
“不是的、”
“現下認清自己的情愫,就別再徒做糾結了。這風雲變幻的時候,最忌孤身一人,不要惹下把柄,引火燒身。”
武照一面說着,已從假山後邊走出,漸行漸遠,一抹背影,隱進了灰暗的天色中。
李治記得自己到花園時,天分明還亮着,現下卻被她的心緒蒙上了陰霾,滿園芳菲,黯然失色。
他的拳頭重重砸在假山上,自己方纔爲何不吻下去!那樣她就不會曲解自己的心意了。可是,自己害怕,害怕父皇怪罪她、害怕她又如初見那天,無助地伸着纖纖玉手,在冷酷的深宮裡尋求依靠。
他不要她依靠父皇、依靠皇兄、或依靠哪個勾心鬥角的妃嬪,這些全不可靠……可自己怎會有如此荒誕的念頭,難道自己、能夠讓她依靠?
*
不知是上蒼冥冥的安排,還是緣於自己心底的暗傷,她說的那場雪,竟在他成親之日到來。飛絮般的雪花飄飄忽忽地在風中飛揚,喧鬧的喜樂和絢麗的喜綢皆被染上幾分冷意,李治展平了眉間的褶皺,彎着嘴角,努力做出新郎該有的神采。
“雉奴長大了。今日大婚之喜,朕祝你們夫妻鸞鳳和鳴、百年好合。”李世民欣慰地笑着,讓內官擺上賀禮,武照站在他身後的身後,目光仍舊沒有落在李治身上,也不迴應李承乾和李泰的偷瞄,而是,朝遠處的賀客望去。
沈銘鶴?可沈銘鶴的父親早逝,也無官位可襲,並沒有資格出現在皇族的婚宴上,那就是穆飛了。
怎奈李治是衆人恭賀的新郎,一舉一動都被大家盡收眼底,能勻出眼角覷武照已屬不易,自然無法側目去看穆飛的神情。只看見武照輕輕搖了搖頭,菱脣微微翕動:“別難過……”
武照只覺心倏然一緊,從未有過的感覺,彷彿冰凌落入心口,隱隱的疼痛與寒意。
那個溫柔憂鬱的少年,又目睹了自己的一場“眉目傳情”,他這份比蠶絲還微弱單薄的牽掛與情誼,不知會綿延到什麼時候?
武照的脣畔漫起一絲苦笑,這讓人心疼的溫文少年,倘若知道自己晚上還要給他送去合巹金盃,是不是現下就要開始犯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