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腸絕(2)

“你在說什麼胡話,快回去找太醫看看傷,別胡思亂想。”李治壓低了聲音,深恐隔牆有耳。

“會不會呢?”武照倦怠惝恍的模樣,宛若浸在烈酒中的梨花,皎白而幽豔,素麗又迷魂,掙扎着綻放,卻又愀然凋零,徒剩幻影。

“我雖不懼死亡,可被拋(屍)荒野的悽慘下場,對一些在意我的人來說,只怕難以接受,嘶……”武照咬着脣,忍下一陣疼痛,眼角有淚沁出,她卻俯身擦拭桌上的酒漬,淚珠落在手中的抹布上,悄無聲息。

“有誰在意你?”李治脫口而出,他的本意是想問她,既已表露得如此心灰意冷,爲何心裡還深深掂念,恐“故人”傷心。是因自己和沈銘鶴有幾分相像,遂將收屍的權利給予自己,真真可笑。

但糟糕的是,這話字面的意思,全然不似他心裡的濃愁深慮,而是一種冷蔑與嘲諷。

“我、我不是、”

“晉王殿下。”武照打斷李治的解釋,一雙含冰凝霧的秀眸正視着他的眼睛,委屈而嘆息:“雖說你不見得會相信,但我想爲自己辯白一次,我未和任何人有過私情。當然,以後怎樣誰都無法預料,但至此刻爲止,從未有過。”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李治凝着武照雲煙氤氳的雙眸,看不清、看不透,覺得她就好似隱在霜霧中的伊人,自己即便靠得再近,也不能停止尋覓,舊日梨花、前日桃花、昨日冰花、今日淚花……一幀一幀,一思一念,望得久了,連自己亦跟着迷失。

“我也要辯白一下,我絕沒有輕視你的意思,我是……關心則亂。”李治不知道自己的情愫能不能落入她的心湖,可是重重愁緒抑得太久,在幽冷的月光和幽灩的目光中,他忍不住透露自己的心思。

武照沒什麼表情,只是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彷彿有什麼寄託般,箍緊了那圈紅繩:“謝謝你。”

夜風拂來,濃烈的酒氣、苦澀的藥香及淡淡的血味夾雜在一起,沉鬱與惆悵中,隱隱的驚心動魄,李治逼迫自己從迷霧中走了出來,聲音忐忑:“快回去用藥吧,我都聞到血味了,傷口發作可怎麼辦。”

“是哦,留下傷疤的話,興許就要被趕回冷宮了。”武照似想到什麼般,脣角倏然泛起一絲微妙的笑意,旋即又被染上厭棄的暗影:“但我不想破相呢,爲何要把自己弄成那麼糟糕的模樣,可笑的囹圄之爭,卻要耗盡一生。”

“……別再說了,當心被人聽見。”李治的心境早被映染得憂雲慘霧,武照若繼續說下去,他只怕會心痛成疾。他走到她身後,伸手覆上她的柔荑,相比初遇時的柔弱冰冷,這次,卻是焰火灼心:“會好的,不論是身傷還是心傷,總會痊癒的。”

“晉王殿下心性聰慧,還有什麼不知曉的,何來痊癒,不過是認命而已。”武照側過頭,對着李治的耳邊:“既已失言了這麼多,不妨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不是棋子,是暗器。”

武照的聲音很輕,卻讓李治心中一凜,李世民的鼾聲從寢房內傳來,陌生又熟悉。即便再不捨,子女終歸是要長大的,隔閡已成,父皇遂做好了伺探他們的準備。這是他第幾次使用暗器?莫非武照的出現,從一開始便是一場布棋,否則她怎能如此容易就避開一雙雙窺視的眼睛,同他們兄弟接近?

“不,你、你說謊……”

“啪!”李治話音未落,武照已擡手摔落杯盞,跪地求饒:“晉王殿下恕罪,奴婢醉酒說了胡話,求您千萬別告訴皇上。”

武照慌張得連身形都在微微顫抖,卻擡頭看着李治的眸,用菱脣做了個口型——換我。

什麼意思,她故意讓父皇聽見,再讓自己向父皇告狀,把她給換了?她是在幫他爭取父皇的信任,還是藉機對父皇透露她的心灰意冷?不論是哪種可能,她似乎都沒認爲,他會真的對她動怒。

李治還想再問,武照已經連連磕頭。

“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別擾父皇休息。”李治只得慍怒着擺手,趕緊讓她退下。

*

“殿下,你回來了,同長孫大人聊的好嗎?”王丹芸微笑着從涼亭迎了出來。

李治原是路過花園,但王丹芸如此殷勤,也不好駁她的面子,只得和她回到亭中坐下,卻在糕點的甜香之間,聞到了刺鼻的藥味。

“怎麼、你病了?”李治看了一眼王丹芸的氣色,並不像抱恙的樣子。

“哦、謝殿下關心,芸兒沒有生病,是喝些調理身子的湯藥。”王丹芸言辭有些躲閃,但李治聞到藥味,記掛起武照的傷,沒有注意。

那天之後,他曾委婉地和父皇提起,身邊可以再添些侍女和內官,父皇身體不適,武才人本該悉心侍奉,卻在書齋中飲酒……他言至於此,便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畢竟事關宮闈,點到即可,也不知父皇會怎樣處置。武照不會不知道,暗器用完了,是何種命運,所以她向自己示好,是爲了讓自己給她收屍!

李治驀地站了起來,眉宇緊皺,那個叫武照的女子弄得他如墜雲霧,可他卻忍不住朝雲叢深處走去,彷彿冥冥之中,自有指引。腦海中倏然出現武照箍緊手腕的動作,莫非初見那日,她手中的紅線便延到了自己心間,糾纏盤繞,再難斷卻。

“殿下?”王丹芸見李治神情反常,不禁有些擔憂:“長孫大人突然造訪書齋,可是有什麼事?你和長孫大人素來親厚,他定是向着你的,定不會和魏王、”

“快住口,舅父時常會來我的書齋坐坐,怎算突然造訪,不過下幾盤棋而已,要連你都說出這些話來,其他人豈不更添口舌。”李治不悅地斥道,他在王丹芸臉上看到了試探的神色。仔細想想,近日向自己趨附的人確實多了起來。李承乾被廢黜,現下好像……真的只剩李泰和自己的角逐了。若按這樣分析,武照不是在等死,而是在助自己扶上前程,可她爲何會選擇幫自己?李泰待她,不是比自己更好麼,至少比自己更敢於表露。她又不可能像自己癡迷她那般,喜歡上自己。

李治擡手揉着太陽穴,初春的陽光並不刺眼,他卻昏沉難受,只想有一場梨花清雨,浸潤心田,可他嗅到的,卻是那夜苦澀的血腥味……梨花謝,伊人血,一場相思待澆滅。

不知是父皇採納了自己的話,還是武照這枚暗器已經完成了使命,李治在被冊立爲太子之前,再未見過武照的面。他悄悄遣人打聽,也只探到她在掖庭宮終日閉門養傷。

“武才人這次不知爲何,又開罪了陛下,陛下雖沒下令責罰,卻暗示她禁閉思過,因此她這些時日連門都不敢出。”

“不過甘露殿沒有再添嬪姬和女官,或許、還是等着她回去的。”

“周內官,依你之見,武才人和徐充容比起來,是怎樣的情形?”李治沉聲問道。

“徐充容是比較獲寵的嬪妃,武才人則是很稱心的助手,寵妃好找,助手難得。皇上一直未換下武才人定是有因由的,依老奴愚見,殿下對她還是客氣相待爲好。”

李治點點頭,負手出了書齋。是啊,助手難得,暗器就更爲可貴了。自己是被暗器試探之後,纔得到太子金冠的嗎?

淺灰色的天空飄起濛濛細雨,雖不如記憶中清新潤澤,卻也讓他起了點興致。李治登上聽風閣,原想俯望花園裡的梨花,但心中情絲所繫,不由朝掖庭宮的方向望去。根本不可能看見的,可他偏偏就是看見了。

娉婷的倩影,似白蝴蝶般憑欄而望,在他之下,當然不是在望他。那是在望誰、在想誰呢?不是一直都在掖庭禁閉嗎,今日怎會犯險出來?

“殿下,魏、不對,是東萊郡王(李泰被降封)到甘露殿同陛下拜別,現下已經走了。他明日啓程,不知您是否去道別?”陶安爬上閣樓,行禮問道。

……她是在目送李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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