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微涼(2)

武照擡起頭,翦水雙瞳漾起幽幽薄霧,眼神陌生而失望,未染胭脂的菱脣宛若凝着冰屑的梨花瓣:“只是不願屈從而已,殿下何以用‘犯’字?”

“我、我一時心急,口不擇言。”李治趕忙道歉,知她情境不佳,而且對自己誤會不淺,斷不能讓她心裡的陰霾繼續漫延。

李治想向她解釋,她卻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再說。本就靜謐無聲的院子,因兩個失落的人影變得愈加沉寂,好似一幅被遺忘的畫卷,在歲月的塵埃裡嘆息,虛度光陰。

不知過了多久,房內傳來幾聲響動,應是器具碰撞的聲音,父皇從瓷瓶或藥罐裡拿藥?爲何沒叫武照進去服侍?李治問詢地看向武照,卻見她神情倦懶,清冷嫵媚的臉頰在樹影中彷彿蒙着一層暗紗。她不可能黯然到沒注意周遭的情形,但她絲毫沒有進去服侍或通報的意思。只有一個原因,父皇提前同她交代過。

直到快正午,武照才走出那片陰影,從袖口拿出一個小瓷瓶,打開瓶塞,用指尖沾了點胭脂,在脣上抹了,淡粉的脣瓣恢復了幾分血色,卻沒有顯得更俏麗,依舊是一臉沉鬱:“膳房應該備好菜餚了,我要過去取,太子殿下陪皇上一同用膳吧。”

她邊說邊微微搖頭,李治自然會意:“不用麻煩,父皇還在歇息吧,我去側廳用膳好了,待父皇醒了,還請武才人來通報一聲。”

“也好,太子殿下這邊請。”武照給李治引路,繞過庭院右側的迴廊,來到一個幽雅的小苑。

武照將李治引進最正中的那間廳堂,桌上果然已擺好二十來道菜餚,但銀盤上全都扣着琉璃蓋,應是不知李世民何時用膳,等着武照來安排。李治覺得心口有些沉悶,父皇現下的飲食起居,都一概由武照負責了嗎?不知爲何,總感覺這裡邊有什麼蹊蹺甚至秘密。

“坐吧。”武照輕聲道,她的語氣哀婉而杳然,並不像對他負氣的模樣,淡淡的頹喪,讓他跟着惆悵。

她站在他身側,時光若止。李治驀地有種幻覺,彷彿她是在家中款待自己,清幽安寧的方寸天地,銀薰爐漫起嫋嫋輕煙,伊人秀逸婉然的眉眼,幾乎能聽到窗外花枝上冰雪消融的清音,兩顆心可否緩緩靠近……

“你知道,顧婧和溫素馨,全是因爲我想打探你的消息,纔會、”

“那位蕭良娣很嬌俏可愛呢。”她望向他的眼睛,灩灩秋水碧透幽柔,不見醋意,只想汲取他的心意。

“哦、蕭蘭珊確實是我選的,但我是看她心機不深,秉性也比較好相處,不會心累、”

武照聞言,好似兜動了滿腔心事,一泓碧波被攪得轉起漩渦,她伸手捂住心口,彷彿在告訴他,裡面滿是荊棘。

“你這般聰明,該知道我的用情,在我心裡,她們怎能和你相比。”李治握住她纖細微涼的柔荑,終於攥在手中了,這遲到的呵護,晚了近千個日夜,隔着惆悵隱痛的無奈、茫茫無着的將來。我們之間的絲線,繫了又斷、斷了又纏,相思的灼痛、溫柔的煎熬,就這樣綿延到老,儘管在別人眼中成了欺騙和苦惱,卻是我引以爲傲的美好。

武照沒有縮瑟,坦然感受着他掌心的溫暖,過了一小會兒後,她用另一隻手掩住他的口:“我不能害了你。”

“怎麼又把話說回頭了,我們不是已經約定好了嗎?”

“不是這個,是現下的我……情形很糟。”武照黛眉緊顰:“因爲、我知曉了皇上的秘密。”

李治心中擔憂愈重,卻沒有開口追問,若是能說,她自會告訴自己。看來自己想的沒錯,父皇在這雲霄居里歇息甚至長住,確實別有緣故。在這深宮裡,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喪命,何況是帝王身側的親信。而且,父皇雖讓她有親信之實,卻並未在心裡將她珍重視之。

“時候不早了,先用膳吧。”武照抽回手,亦讓李治跟着回神。

她給李治盛了飯和羹湯,將銀盤上的琉璃蓋一一打開,又執着銀箸把擺得較遠的菜餚分別夾了一些到他手邊的海棠雲紋白玉盤中。她不知他喜歡吃什麼菜餚,舉動也沒有顧婧和溫素馨的體貼入微,更別說像蕭蘭珊那樣,嬌柔地勸着,給他佈菜甚至喂到他口中。然而,她湊到他耳邊,輕巧地笑着:“還真是被寵壞了。”

“什麼。”他心事被道破,有些受窘。

“若是夢碎了可怎麼辦呢?這是我最擔心的,害得你在鏡花水月裡沉迷,忘了真實的境地,好在有不計其數的人等着安慰你。”她輕嘆了口氣,微微的氣息,宛若被風拂落的花瓣,劃過他耳畔,留下淡淡殘香。

她沒有閒情雅緻來含酸帶醋,只有風吹落瓣、雨打殘荷的點點愁苦。

武照不待李治再言,已轉身到旁邊的矮桌前,端起食盒,將方纔挑好的兩隻小碟放了進去,又用蓮花赤金碗盛了半碗碧玉素菜羹。

“父皇就吃這麼點嗎,胃口不好?”李治看那兩隻小碟,一隻放着幾塊翡翠綠豆糕,另一隻則是父皇近日常吃的菠菜,這菜是波斯人進貢的,他並不覺得怎樣好吃,但父皇卻很是喜歡。(相傳因爲李世民癡迷丹藥,以至內熱,菠菜可以化解這種不適,讓他十分喜愛。)

“倒不是胃口不好、是太醫說的,這幾日飲食清淡些。”武照的聲音並不支吾,是早已練就的波瀾不驚,眼神於沉靜中漾着一縷犯難,不能傾吐,也不敢傾吐,只能自己擔着心事,前路未卜:“我先過去了。”

“保護好自己,直到我能護你的時候。”李治輕拈她手腕上的紅繩,示意自己扯過了情緣之線,她含羞低頭,一抹霞光漫上清妍冶麗的臉。

*

幾日後,李世民病癒,而且氣色比之前更加抖擻,簡直神采奕奕,之前心力交瘁、欠安病重的揣測皆似殘冬的冰雪,一夕間消融殆盡。

而後,陽春轉盛夏,如水光陰又悠悠地淌了半年。李治在東宮的時候居多,即便去見李世民時能和武照碰面,但兩人皆是低眉垂眸,未能有半分交流,相思之情拉扯若蠶絲,虛飄飄、空落落,能織就瑰麗綺秀的美夢,又懼怕世俗和人心,會將滿腔情意攪擾成一堆灰燼。

“殿下。”蕭蘭珊抱着百蝶穿花的粉緞襁褓,娉娉婷婷地走到李治身邊:“你看,我們的小寶貝,她笑起來還有個酒窩呢。”

蕭蘭珊生了個女兒,王丹芸暫且鬆了口氣,但也樂觀不到哪去,繼續讓廖傅母給她找來各種秘方。蕭蘭珊則十分明白她自己的處境,對李治癒加溫柔體貼、撒嬌討巧,而且她深諳李治的秉性,一旦相處得宜,便習慣了安穩愜意。

李治伸手摸了摸嬰孩的臉蛋:“嗯,容貌和你很相像。”

“眼睛和鼻子都很像殿下呀,女兒像父親有福氣。”

“太子。”陶安走了過來,神色有些凝重,喊完李治便住了口,沒再繼續稟告。

“陶內官有何事?”蕭蘭珊問道。

陶安猶豫了一瞬,覺得吞吞吐吐反而更讓人疑心,便直言道:“回太子、良娣,皇上身邊的武才人求見,這還是第一次。因此小的有些擔心,該不會是有人向皇上進了什麼讒言,引得皇上遣她過來傳話。”

“有什麼好擔心的,‘事無不可對人言’,讓她進來。”李治面上裝得很泰然,心卻突突跳着,若不是要緊事,武照怎會過來。

宮娥將武照引進庭院,李治吃了一驚,雖然掩飾的很好,但他感覺到,她方纔哭過。究竟出了什麼事,父皇知道了他們的約定?不可能啊,武照絕不會說的。

“殿下,珊兒要回避麼?”蕭蘭珊輕拍懷中的襁褓,聲音嬌軟而貼心。

“殿下恕罪。”不待李治開口,武照已經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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