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顯輕拉了幾回繮繩,一溜小跑的黑馬停在軍器監門口。
雖說房子還是那房子,可門口立着的兩個守門衙役看着就挺精神,再加上重新漆過的“軍器監”匾額,看着還真有了幾分不同過去的新氣象。
一臉心思沉重的時顯像是被這樣的景象安撫了似的,表情略微輕鬆了點終於翻身下馬。
時顯今日是休沐,便沒穿着官袍。可京師裡能站在門口的衙役哪個不是人精?能在大街上跑馬的就沒有尋常人。此刻見時顯下馬,其中一人便過來先躬身低頭,再道:“請問這位大人名諱,來軍器監是爲了哪樣事情?”
時顯只說:“我是御前翊衛時顯,鳳寧殿下可在?”
所謂翊衛,全是由朝中四品以上大臣家的女兒充任,一般最多到二十五歲便會調職他任。按其職責來說是“守衛皇帝”,可平時要做的事無非就是陪在皇帝身邊,端茶倒水傳話陪聊。能選入翊衛的本身就家世不凡,又幹着在皇帝面前最露臉的事,想也知道將來的前程必然一片光明。所以雖然翊衛本身沒什麼職權,可到哪也不敢輕看了。
不過或許因爲軍器監裡到底有個皇女坐鎮着,門口的衙役也不至於露出太過諂媚的表情。上前問話的牽住馬,賠笑着說請稍待,另一個早就進去通報,不一時帶出個“請進”的回覆來。
那衙役一邊解釋說“我們大人現下不在屋裡,在後頭校場上”,一邊把時顯朝後頭引。
時顯本是心事重重,一路上見幾個小吏打扮的人來去匆匆,就不由多看了幾眼。小吏們或抱着大疊的書簿,或唸唸有詞,均是一副十分忙碌的樣子。時顯到底在御前打轉的人,怎麼也想不出有什麼事能讓軍器監這麼忙碌,不由問了聲,“你們現在很忙嗎?”
“咱們大人可厲害着呢。進來頭一天就罷了署令的官,”引路的衙役四下看了看,低聲道,“她們這些不入流的不更像螞蟻一樣,一踩死一堆?哪裡還敢不盡心喲。”
“是嗎……”時顯聽得一臉若有所思。
不一時,校場到了。
軍器監既然是制武器的地方,必然會有試驗武器的校場。而此刻校場邊樹了一排木人,木人身上或多或少扎着幾根箭。有個人騎在馬上自遠而近跑來,馬一邊跑那人一邊張弓射箭,隨後“啪”一聲弓弦響,一支箭飛射向木人,“噗”一聲悶響射到木人的手臂上。
“好!”時顯不由得讚了聲。
對翊衛來說,就算武藝根本沒有用處可還是要練的。一來癡肥蠢笨絕對不會招皇帝喜歡,二來,皇帝也偶爾會讓翊衛陪着練練武。所以時顯自然看得出來,這馬上人的騎射功夫是下過苦功,相當出色的。
她這一聲好只是下意識脫口而出,卻招來了一旁長桌邊那人的注意。李鳳寧放下手裡的輕弩,轉向她道:“時顯,今日過來尋我是什麼事?”
時顯連忙收攝精神,匆匆過去,拱手行禮道:“見過五殿下。”
時顯在宮中做翊衛那麼些年,自然與李鳳寧打過無數次照面。都能在先帝面前說上幾句話的時顯,自然深深知道李鳳寧有多得寵,所以從來不敢自恃身份,向來對她十分客氣有禮。
“總覺得大姐姐這個表字白取了,都沒人肯叫。”李鳳寧似真似假地抱怨了聲,隨後道:“有陣子沒見了,時大人最近可好?”
時顯的祖母是吏部尚書時蘊,在殷大人在世時幾乎就是個“殷黨”。她可算是看着李鳳寧長大,所以李鳳寧見到時顯便先問候她一聲。
時顯連忙應了,“家祖母一切安好,多謝……”她猶豫了會,還是道:“多謝謹安關心。”
臨行前她祖母特意關照過,李鳳寧大約會不喜那聲“殿下”。時顯今日尋到衙門是有事求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聽祖母話爲好。
李鳳寧倒是有點意外。她像是有點挺新鮮似的多看了時顯一眼,也沒多說什麼只轉過頭去揚聲道:“令儀,莫要練得太過了,停下來歇歇。”
令儀?
難道是蕭令儀嗎?
眼下御前就戶人家的姓經常出現,況且又連着眼前這位殿下,於是時顯不由得也好奇了一下。
卻見那騎在馬上的人勒着繮繩走近了,極其利落地翻身下馬,然後朝她們這邊走來。她看着年紀像是比李鳳寧還小些,人倒是比她高了半寸。她膚色略黑,一張面孔只能說生得挺端正,倒是那雙眼睛清清亮亮,看着像是心地坦蕩的,叫人不自覺地想要親近。
“謹安,這身鎧甲太重了,胳膊都擡不起來。”該是蕭令儀的年輕人一邊解着頭盔的繫帶,一邊朝兩人走來。她看見時顯後,先是乾脆利落地一拱手,然後才把頭盔摘了下來。
時顯見她一頭的汗,再看她身邊已經空了的箭囊和手裡那張強弓,不由有些意外。
這看着倒像是軍器監的陳年舊貨。
聽這蕭令儀的語氣,難道李鳳寧讓她試軍器監的庫存?
而且看蕭令儀這語氣這態度,難道她御前聽到的消息有誤?其實李鳳寧還是想娶那個蕭家二公子的?
不管時顯在那裡胡思亂想些什麼,李鳳寧只道:“今天就到這裡吧。”她看了看蕭令儀這一頭汗,“我屋子後頭隔間裡備了點乾淨衣服,你不要急着回去,先去梳洗一下省得着涼。”然後李鳳寧轉向時顯,“咱們進去說話吧,日頭偏下去點就覺得涼了。”
時顯哪裡不知道李鳳寧這是看出她不想在大庭廣衆之下說,於是尋個理由叫她進屋單獨。她自無不應的道理。於是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軍器監主官的屋子,待衙役奉了茶退下之後,時顯突然站起身,鄭重地一揖到底,“求謹安援手。”
“這是怎麼了?”李鳳寧顯然沒想到她突然這麼大禮,一怔之後連忙從書案後起身,扶起她道,“有話直說就好,行這麼大禮做什麼?”
時顯看着她,囁嚅了陣,終於還是一長一短把事情給說了。
時顯有個同胞的弟弟,開春就要滿十五歲。因現下還是國喪,所以時家也並不着急,正好暗地裡多看看。誰想前陣子突然魏王府突然來了人,送了份挺重的禮之後,便露出意思說要提親。
這可把時家上下都嚇到了。
若換到幾個月之前,時家可是巴不得能立刻答應。可眼下的魏王府裡可是隻剩下一個李鸞儀了。
去年春天的時候,李鸞儀勾結地痞差點把她親姐給弄死的消息,雖明面上沒傳暗地裡誰不知道啊?她雖不知用什麼法子進了國子監,可這麼個人居然能把塾師氣到連得罪魏王都不怕也要趕她出來,已經成功讓整個京師的富貴人家都爲之側目。更何況之後那些什麼當街調戲良家男子,什麼酒樓砸爛雅間,聽得實在讓人無法直視。
她纔在家裡說過,若魏王的女兒就這副德性,那李鳳寧肯定是先帝親生的。沒想到轉頭魏王府居然給她求親來了。祖母、她母親和姨母,連着她急忙商議,可說來說去也拿不定主意。
先帝過世後,魏王的確有了點做皇姨的樣子。無論是今上登基,還是朝議時吵鬧不決的時候,有她在總不至於鬧得太離譜。時家向來是誰在御座上聽誰話,所以現下與魏王關係不錯。
可跟魏王關係再不錯,也不能把弟弟朝火坑裡推吧?
到最後還是祖母說,看李鳳寧怎麼想。
一來李鳳寧最知聖心,她就算說岔了,也能把皇帝勸過來。二來時蘊最知道李鳳寧的性子。她不僅不待見李鸞儀,而且絕不吝於把她的厭惡給表現出來。有她出頭,總比時家不識好歹地拒親皇家宗室的好。
時顯卻覺李鳳寧更有可能置之不理,畢竟她現在已經不是魏王府的人了,何苦再去跟那種貨色摻和在一起。可時顯到底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法子,只得自告奮勇。萬一事有不諧,也能推到她年輕識淺上。
時顯一通說完,惴惴不安地看着李鳳寧。
李鳳寧聽完之後卻似笑非笑地看着時顯,彷彿知道時家把她推在前頭擋災的意思。好一會,直等得時顯都開始坐立不安的時候,李鳳寧才笑了下,“這事簡單,叫小云兒認我做個乾姐姐就行了。”
雲兒是她弟弟的乳名。
時顯愣了下。
哦,對了。
十來年前,李鳳寧去時家的時候見過她弟弟。當時小云兒才牙牙學語,李鳳寧還抱過他一會。
只是……
爲什麼要認她作姐姐?
“然後你儘可以去跟魏王府的那誰說,我乾弟弟的婚事我已經有主意了。”像是知道時顯心裡在想什麼,李鳳寧解釋了一句。
原來是這個意思。
時顯明白了。
乾姐姐嘛,自然就是一家人,當姐姐的自然可以對弟弟的婚事發表意見。
“謹安,這也拖延不了多久……”時顯說。
“這個不用擔心。”李鳳寧一咧嘴,勾起個怎麼看都不覺得良善的笑,“我是真有人選了。”
啊?
這麼會功夫,已經有人選……
時顯心裡一顫,想到一個可能性就心裡發熱。可轉頭又想起那個“乾姐姐”,又頹然嘆了口氣。
如果有可能,她倒是想……
正在這時,外頭有人敲門,李鳳寧應了聲進來之後,換過一身衣衫後看着頗爲清爽的蕭令儀走了進來。
“就是這個蕭令儀。”李鳳寧說,“你回去問問時大人與令堂大人意下如何。”
“啊?你們在說什麼?”剛剛走進來的蕭令儀愣愣地對着李鳳寧眨了眨眼,完全一頭霧水的樣子。
時顯微訝。
這個蕭令儀?
咦——
但是……
好像真的挺不錯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