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用孟溪暗示,再請鳳後喝斥,如今當着蕭端宜的面也說個一清二楚,就是三回了。李鳳寧一直想顧全蕭家體面,但如果話說到這份上蕭家人要還裝不明白,那就不要怪李鳳寧不客氣了。
橫豎那什麼“與陌生女子賃屋同住”,又或者“出入謝府內宅如回自家”都是真事,沒一句是李鳳寧編造出來污衊人的假話。
李鳳寧用力閉上眼睛,仰面朝天。
能從魏王府那地方出來,就不必再時時刻刻告誡自己忍耐、忍耐、再忍耐,也於是李鳳寧那種“身邊有個貼心人”的強烈渴切就淡了下去。
李鳳寧咧開嘴。
現在安陽內城有一棟五進的宅子,四面牆裡都歸她說了算,住的還是她喜歡、也喜歡她的人。
她深呼吸一口陽春三月帶着花草清香的空氣。
多好。
其實就這樣關起門來過日子,也挺不錯……
有人奔跑過來,帶起一陣微涼的風,然後撲進她懷裡。
被他撞得朝後退了一步的李鳳寧還沒睜開眼睛先拉起嘴角,伸右手摸了摸這人的後頸,“這麼快就不生氣了?”
迄今爲止,甚至也是從現在起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整個赤月唯一能在大庭廣衆下撲進李鳳寧懷裡還不被推開的人搖搖頭。因他是將整張臉埋在李鳳寧肩窩裡,這搖頭的動作倒像是在她前襟處擦臉一樣。
“行了行了,”李鳳寧忍不住笑,一邊擡左手到他下巴,“衣服都叫你弄散了。”
隨兒順勢擡頭,露出一張紅撲撲的臉對着她笑。
這笑容……
怎麼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的隨兒無憂無慮笑容也單純透明,讓人一眼就能理解他孩童式的快樂。而現在這表情卻內斂很多,彷彿發生過什麼更能稱之爲“喜悅”而非一笑就能拋諸腦後的事情一樣。
“咱們先去接了梓言,然後一道去祓禊。”
“好。”隨兒從來就不會對她的定義有任何異議,自然點頭答應。
然後,李鳳寧很自然地攤開左手,隨兒也自自然然地就把他的右手放到她手上。李鳳寧卻並不是簡簡單單握住,而是旋轉手掌,將手指塞進他的指縫裡,與他十指交握。
隨兒愣了愣,擡起頭來對着李鳳寧的時候卻笑得更甜。
兩人沿着小徑出去回到大路上,一道向之前就說好的池畔亭而去。行不多久,就見應該陪伴在梓言身邊的桃笙沿路匆匆而來,停步福身道:“主人,公子,梓言公子扭了腳。他讓奴婢傳話說祓禊他不去了,在馬車裡等二位。”
李鳳寧眉頭一皺,“扭了腳?怎麼回事?”
“梓言公子……”桃笙看了隨兒一眼後頭一低,“不小心絆了一跤。下車走了一會說不行,半道上又折回去的。”
桃笙言不由衷。
李鳳寧學過劍,粗通一點傷科。她是檢查過梓言的肩膀,知道只是淤青而沒有傷了筋骨才肯放他一個人在車裡的。
抿了下脣。
桃笙背後的方向,有許多人聚在一起說笑。
他是不是……想起過去的事了?
“小姐,”隨兒搖了搖她的手,“我們去看看梓言哥哥?”
去年這個時候,他還在青樓裡呢。能來曲江池邊的又都是富貴人家,保不齊就會撞見一兩個認識的。李鳳寧不信有人敢當着她的面戲侮梓言,卻怕梓言自己看了往心裡去。
若真是這樣,也只有緩兩年再帶他出來好了。
“不用,先去祓禊。”李鳳寧說着,就牽着隨兒的手朝前走去。
隨兒眨了眨眼,似是有些不解的,卻最終只是一抿脣,跟着李鳳寧走了。
沒多久,兩人就行至曲江池入水口。
上巳節是過了燈節後最重要的節日。由此衍伸出來的各項遊賞玩樂都是其次,其中最重要的習俗“祓禊”卻是連宮中也要舉行的。
所謂“祓禊”指的便是“在流水中沐浴以祛除災病”。先民們或許並不忌諱,如今卻要顧些風化,並沒有人去行那最古老的祓禊之儀。現下都是由巫祝立於水邊,一邊口唸讚頌祝禱之詞,一邊用辟邪的蘭草沾取流水反覆揮灑到祈求者的身上。
李鳳寧本來就甚少做那些倚仗身份要如何如何的事,更因如今是要祈求無災無病,當然更加不想用什麼特權,於是李鳳寧帶着隨兒到了水邊之後便在步障附近等待輪候。
步障僅僅略作區隔,不僅擋不了聲音,連視線也能漏點過去。所以李鳳寧一邊聽着那意義不明的祝禱,一邊低聲與隨兒東拉西扯閒聊着來打發時間。
突然間,那韻律奇特的調子陡然一停。
原本伴隨着祝禱聲的閒聊聲,也跟着一停。而李鳳寧是在隨兒好奇地朝周圍張望的時候才反應過來。
怎麼了?
她也跟着朝巫祝的方向看去。
步障與步障的縫隙裡,正好有一雙烏黑的眼睛看過來。
那雙眼睛……
“嗡”的一下,眼前掠過一個模糊的畫面。
似乎是很多人,但她與這些人之間隔着一道半截的珠簾,所以一個人都看不清。
半截的珠簾?
李鳳寧動了下脖子。
半截的珠簾也跟着動了下。
這不是珠簾,是,是——
“小姐!”
李鳳寧一驚,眨了好幾下眼才清醒過來。
她是……
對了,她在曲江池邊。
那她剛纔是……
“小姐,你看。”
李鳳寧這才發覺,一向活潑的隨兒聲音聽上去有點拘謹。她莫名中擡頭,卻見那本該在池邊祝禱的巫祝,不知爲什麼竟然跑了出來,還站在她對面。
而且,這個面容看來十分年輕,眼神卻異常滄桑的女人,正用一種……
“驚異”的眼神看着她。
李鳳寧心裡一陣不舒服,不僅是因爲彷彿花園撲蝶卻撲到一具骷髏的表情,也因爲周圍人羣同樣因爲這個巫祝的奇怪表現而竊竊私語起來。
但是就在李鳳寧沉下臉要開口說話的時候,那個巫祝突然彎下腰,然後用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姿勢,雙手伸直捧着祓禊用的蘭草過頭頂,一路就朝她這裡走過來,然後在她面前三步的地方停下來,“貴人請。”
周圍一陣低譁。
饒是李鳳寧也呆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你……讓我來祓禊?”
那巫祝卻不說話,只是維持着那個姿勢。
單是“貴人”的稱呼倒沒什麼。所謂天家貴胄,皇家貴女,她李鳳寧還不至於擔不起個“貴”字。可這巫祝玩的是哪一齣?
李鳳寧看了看四周。
隨兒的拘謹裡明顯有着跟她一樣的困惑,他看看巫祝又看看李鳳寧。
四下裡約莫二三十個本來就等待祓禊的人此時一雙雙眼睛都看着她,不知爲什麼竟沒有一個人說話。
現下,要麼走,要麼接下來。
李鳳寧雖不覺得祓禊一回就能無災無病,到底也是個心願與祝福。何況今年的三月初三來曲江池其實主要不是爲了時家的事。
既然掉頭走是不可能了,李鳳寧也只好把蘭草接了過來。
周圍響起一片悉索的聲音。
“現在要怎麼做?”李鳳寧只能問巫祝。
她可不會念什麼祝禱詞,更加沒有溝通天地鬼神的本事。
“貴人只憑心意。”直起腰之後,巫祝依舊垂目斂首十分恭敬。
心意啊……
那簡單。
李鳳寧把隨兒拉到池邊,彎腰,以蘭草沾取池水,朝隨兒的方向振腕。
水珠在空中飛揚,點點落在隨兒的臉上和身上。
他乖乖地不避不讓,卻因爲水珠下意識閉上眼睛。
“諸天神鬼在上,我李鳳寧在此祈求範隨此生健康。”她揚聲說完,然後低頭在他耳邊輕訴,“別再生病了。”
隨兒睜開眼睛,對近在咫尺的她微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