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太守甘辛一直覺得,她母親真是有遠見給她取了這麼個名字。
辛者,勞苦艱難也。
可不就是預示了她這輩子必得勞心勞力、勤勤懇懇麼?
甘辛帶着一羣屬下,緩步朝州衙大門外走去。雖然內心一片苦嘆,面上卻還要做出一副平和沉穩狀。
人做太守她也做太守,怎麼差別就那麼大?
看那燕州謝氏,盤踞膏粱之地幾代,豪奢之名連她這個遠在荒涼之地的“邊守”都知道了。陽州廖氏,真正天高皇帝遠,那地方據說天氣溼熱,稻種灑下去就能長出來,根本不用看天時。就算是戎州,雖說苗民天性彪悍,但向化的卻是多數。
哪像涼州?
從圖冊上看老大一塊地方,可崇山峻嶺卻是多數。少有的土地貧瘠難種,難得侍弄好了,就下來就該看老天的賞不賞臉了。一陣大風,連月不雨,照樣能叫你顆粒無收。
“大人,那位身嬌肉貴的,還不定什麼時辰起身呢。”一個穿着青袍的中年女人湊近過來,她人高馬大卻偏要學那男子說私房話的模樣,整個人傾過身來,“您不如先進去歇歇?等到了我叫人請您。”
這人姓袁,是涼州府六曹之一的工曹,也兼州冶右坊令。她乃是地道涼州人,長着一副憨厚的面相,可誰要真覺得她老實了……
呵呵。
甘辛瞟了眼跟着她身後幾乎能用黑壓壓來形容的人羣,一邊在心裡慨嘆,也不知這其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心當她作太守,面上卻還是維持着之前的表情,“一進一出的太麻煩。倒是袁工曹你若是忙,不妨先進去,想來仁郡王也是明白的。”
甘辛這話明裡體貼,暗地裡卻狠狠刺了這個袁工曹一下。但這袁工曹居然憨憨一笑,彷彿甘辛真是爲她考慮似的,只道:“不用的,哪裡就忙成那樣了。”她說完,就後退了一步,做出一副彷彿十分恭謹的樣子。
倒把甘辛氣得一口噎在喉嚨口。她當場又發作不得,只能轉回頭去看衙門外的大街。
罷了,也不是從今天開始的。
她早就習慣了。
甘辛本出身涼州甘城世族,因庶出輪不到蔭封她便死命讀書。然後去了京師國子監做了個小小的錄事。漫漫二十年後,她以“勤勉”得授涼州太守,臨行時先帝召見,訓誡“涼州亂則赤月危”。可如履如臨了十年之後,回首時她只覺一片茫然。
邊軍雖駐在涼州卻不受她節制,這是應該的。她是治民的文臣,管不到武將那邊去。可憑什麼缺糧缺草缺人缺東西了,樣樣都得她來頂上?那些判了流刑的罪民,憑什麼死在路上是應該,到了涼州才死就是她不仁?
到哪裡做官就光有好事呢?這些都算了。最叫人心寒的,是她這些“屬下”們。
一個個仗着自己“背後有人”,像袁工曹那樣只是言語間給下套的已經算是好的了,至少人家還知道粉飾太平,明着就能頂回來的那才叫真厲害。
“來了,來了。”身後一片輕輕的騷動,像浪潮一樣擴散出去。
來了?
甘辛放眼望去,果然見正對着府衙大門方向馳來一個馬隊,揚起一片塵土。
“仁郡王怎麼也騎馬,她不坐馬車?”身後響起誰訝然的輕語。
馬車?
這位可不是愛坐馬車的性子。
甘辛在心裡輕嗤了一句。
那一隊人馬已經到了能看清的地方。甘辛眯了眯眼,輕易就找到了那張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面孔。
金色鳳凰的七根尾羽,在她黑色的衣襟上肆意張揚。可那象徵着天家貴胄與位極人臣的紋樣卻永遠不及那張面孔吸引人。與記憶中相比褪去了些許青澀和稚嫩的女人,依舊是那種天生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存在。
甘辛在領頭那人翻身下馬的時候迎了過去,“臣涼州守甘辛,見過仁郡王。”
不用說,她身後自然是一羣人不但會緊緊跟着她,也會規規矩矩地行禮。
這方面,從來就不用她擔心。
見多文官那艱難無比的上下馬姿勢,這人雙腳一脫蹬,左手一撐馬鞍,身子微傾就輕鬆落到地下。落後她一個馬頭的那位明明看着要壯實很多,居然也慢了她一拍。
隨後那年僅弱冠的女人回頭,雖然臉上沾着塵土看來有點發灰,卻依舊掩不住她明朗到如晴天一樣的笑容。“甘大人客氣了。”她雖握着馬鞭,卻依舊抱拳,身子居然還微微朝前傾了下,“二載未見,甘大人無恙否?”
對面站的可是天家貴胄,人家能對她笑已是不易,更何況還把手給擡了起來。這明明白白的折節,就算放到天邊去也只能說她是禮賢下士。
但在甘辛看來,卻只覺整顆心都一顫,頭皮都開始發麻了。
在不久前,一年之前鄴城縣令季芳洲於京師問斬,罪名是“殺人”。
其實鄴城縣令的任命和人選不是她能干涉的,再其實季芳洲仗着自己是太女的小姑目中無人。可在旁人看來,縣令能爲了玉石殺人就是品行不端,不是她這個太守眼瞎不知識人,也是她御下不力,管不了人。
甘辛倒不怎麼擔心如今已經是皇帝的前太女會怎麼發作,卻憂心於那個不知脾性如何的小殿下不知會如何看待她沒管住她姑姑的涼州太守。
而現下,她都想在心裡對自己冷笑一下。
李鳳寧來了。
這位去歲到燕州轉一圈,就左右開弓扇得燕州太守的臉腫了一年還在“抱恙”。
現下,輪到她了。
“有勞殿下記掛。”甘辛長長吸一口八月末江夏乾冷的空氣,拉出笑容,“請進。”
別給她逮住機會,纔是最好的應對。
甘辛沉下心思,一邊想着要小心應對,一邊當先做起了引路的活計。
府衙正堂裡,李鳳寧只帶了個她後來介紹是軍器監丞的蕭令儀,甘辛則留了六曹,再幾個衙役聽用便完。雙方寒暄見禮就花了好長一陣功夫,甘辛又大略說了說涼州的情況。她見李鳳寧似是對涼州不太感興趣的樣子,便止了話頭轉而問起正題,“殿下此來是爲了巡查州冶坊?”
至少安陽發來的公文上,寫的是這個。
“先右坊再左坊,路上順道去錦葉看看。”李鳳寧拖長了調子,似乎毫無興趣卻又不得不爲的樣子。
涼州因有大量邊境駐軍,所以州冶坊也分成兩個。右坊在江夏城內,左坊在邊境。左坊自然是全赤月規模最大的州冶坊,而江夏城內這個因僅供州軍所以相當小,就連坊令也是六曹之一的工曹兼任。
這倒像是完全不管涼州內務的意思?
甘辛有點不太相信,又小心翼翼地問:“右坊就在城裡,離府衙只兩條街。只如今天一冷就黑得早,殿下看明天可好?由袁工曹陪您去。”
“那就明天一早。”
被點名的袁工曹幾乎有點迫不及待地起身,先大聲應了“是”,然後她又說“州冶右坊自勠力同心,已將所有庫房簿冊清理覈查齊全,上下人等都盼着殿下來早些來巡查。”
袁工曹嗓門挺大,倒真是十足一副“盼望”的語氣。可李鳳寧聽着卻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高興的意思,她反而去看看了涼州六曹中其他五人,然後纔對着甘辛似笑非笑地來了句,“甘大人的平易近人可見一斑。”
甘辛頓時老臉一紅。
眼下是甘辛在和李鳳寧說話,周圍幾人都是作陪罷了。又沒問袁工曹意見,哪裡有她開口插嘴的份?
甘辛看了一眼,見袁工曹滿面羞惱,她也不得不維護了一句,“是下官粗鄙,鬆散慣了,還請殿下見諒。”
“先帝曾經對我說過,涼州乃是赤月的屏障。”李鳳寧突然正色道,“涼州不亂就當記涼州太守大功。”她略頓,聲音放輕軟了些,“出了亂子纔去解決的,永遠不比太太平平來得好,您說是嗎?”
涼州亂……
則赤月危。
恍然間,先帝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響起。
做老了官的,甚至在一個時辰前還滿心疲憊的甘辛突然覺得鼻子發酸。
原來,陛下看着呢。
“臨出門前,無疾還讓我帶句話給您。”李鳳寧淺淺一笑,“給您添麻煩了。”
“臣,老臣……”
一時之間,年過六十閱歷無數的甘辛居然聲音抖到話都說不出來。
“連着疾馳十天,我都快受不住了。今天就先這樣吧,”李鳳寧站了起來,“有什麼事,明天到了州冶坊再說。”
“是……是。”甘辛說,“官舍已打掃一清,現下就請人爲殿下引路。”她略一頓,“晚上準備了點涼州小吃,也是爲殿下洗塵,還請殿下賞光。”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