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從來就不知道該怎麼與鳳後相處。
李安的生父原是東宮奉侍,自己都要仰人鼻息,自然也沒本事看顧女兒。所以李安從出生開始,她的衣食住行、飢寒飽暖都是鳳後照顧的。到她略大些的時候,每日晨昏定省的時候,鳳後總是會和風細雨地同她說幾句話。她秉燭夜讀之後,他會囑她小心身體,被母皇責備之後,他又會溫言開解。
所以比起她那個只會反覆唸叨她“要上進”的生父,比起總是對她一臉失望的母親來說,李安心裡是極願意親近鳳後的。
但是她看得出來,鳳後對她從來就只是“盡責”而已。
因爲有個人,從鳳後那裡奪走了本來或許能分給她一點點的父愛。
而那個人……
站在棲梧宮正殿裡的李安,目光穿過層層珠簾,看到暖閣裡面。
那個明明在身份上該是妻妹的人,此刻正以一副天經地義的態度,像親生女兒那樣站在鳳後的身邊。
“隨兒除了犯困以外,就是特別愛吃。”那人的聲音裡不無擔憂,“醒着的時候就胡吃海塞的,我真怕他腸胃給撐壞了。”
“又胡說。”鳳後白了她一眼,“他現在是雙身子,正要多吃些纔好,難道耗空自己的身體去養孩子嗎?”
這一股子親近,李安在門外聽得真真切切。
酸意不是沒有。
打她記事起,也不知道爲這個難過幾十回了。可每回的每回,酸意總是化成一股自慚形穢。即使她的生父,即使她貼身宮侍都替她忿忿、爲她不平,唯獨她自己卻從來沒有興起過一星半點的不滿來。
因爲……
“無疾來了。”正在裡頭說話的李鳳寧察覺到了李安的出現,自自然然地就朝門口走來,擡手撩起珠簾,“站在外頭幹什麼?還不快進來。”
李安擡眼看了看那張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自然親切的臉,不由自主地也回之以微笑,“姨。”
她素來都是這麼叫的,但不知道爲什麼,這回李鳳寧卻是眉頭一皺。
李安雖不解,卻也不能晾着鳳後,只得先收回詫異的視線,然後在離鳳後還遠的地方就低頭躬身,“父後大安。”
鳳後聲音裡的親近瞬間消失,只“嗯”了一聲,“都別站着了,坐吧。”
“我和廉僕射說好一道去吏部衙門的,”李鳳寧顯然半點不受鳳後的冷淡影響,依舊笑眯眯的,“就不坐了。”
鳳後雖然很不滿意李鳳寧來去匆匆的,卻也不攔她。“你再疼隨兒,也不許冷落你夫君。”鳳後說,“他要生不出我的嫡孫來,你也別來見我了。”
啊?
李安呆了一下。
嫡……“孫”?
她耳朵壞了嗎?李鳳寧的孩子,怎麼會是鳳後的嫡孫?
李安茫然地轉過去看李鳳寧,卻見她嬉皮笑臉地低頭,然後擺出一副正經的樣子躬身,“謹遵父後懿旨。”
父,父後?
李安微張了嘴,愈發呆滯了。
好一會她纔想到要四下張望。
鳳後身邊自然不會缺侍候人,但是那些站在角落裡和門外的宮侍,一個個都眼觀鼻鼻觀心,表情都一副鳳後和李鳳寧的對話再正常不過了一樣。
一瞬間,李安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出了什麼問題,直到她看見李鳳寧轉過來看她的目光裡有着些……
陌生和防備。
她心裡一跳,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皇……皇姐這就要走嗎?”
聽上去好像很不捨得李鳳寧走一樣的話,鳳後聽着一臉平常,但是李鳳寧卻現出微微的訝然來。“總不好比廉僕射還遲。”然後她轉頭對鳳後說,“父後,叫無疾跟我一道去看看?”
從小到大,就沒見過鳳後不允李鳳寧的,此時自然也照準了。李安被李鳳寧拉着,沒多久就到了棲梧宮外。
“姨……”看着居然還真就朝宮外去的李鳳寧,李安張了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大姐姐去了以後,姐夫有點糊塗。”李鳳寧卻顯然知道李安的意思,“他要說些什麼,你別放在心上。”
李安眨着眼,看着李鳳寧好一會,回不出話來。
“嫡孫”與“父後”連在一起說,顯見鳳後是把李鳳寧當成親生女兒了。李安不由想起過去聽過的傳聞,譬如在她出生之前,李鳳寧曾經在宮裡住過一陣什麼的,頓時便醒過味來。
所以李鳳寧說的“糊塗”其實是……
李安心裡驚得一跳。
她再不知事,也明白茲事體大。鳳後她自然也是願意護着的,可她人微言輕,李鳳寧又長居宮外,頓時便忐忑起來了。
“別那麼緊張。”
李安覺得頭頂上被人摸了一下,愣然間擡頭,卻見李鳳寧表情十分平靜地對她說。
“有事一概往我這裡推就是了。”
但凡立得稍遠些,大約就會當她說的是什麼平常的閒話,只有站在她身邊的李安才能看見她目光中一絲淡淡的殺氣。
李安心裡一跳,不由自主地就“哦”了一聲。
這一聲應得,簡直比她側君連氏還要像個小郎君。李安最近時時自省,她知道如今非常時候,總想着就算她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好歹也不能成爲鳳後和李鳳寧的軟肋,此時這一聲應得嬌嬌弱弱,聽得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她只覺臉上一陣發熱,也不好意思擡頭去看李鳳寧,便扯開話題道:“皇,皇姐真是與廉僕射一道去尋時尚書嗎?”
話出了口,李安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稱呼李鳳寧作皇姐,頓時更加不好意思了。
李鳳寧卻只笑了一聲,一邊示意她一道朝外走,一邊說:“如今這時候,實在容不得她那裡出什麼岔子,我也只好拉着廉僕射去一趟了。”
李安先前只想岔開話題,卻沒想到招出李鳳寧這麼一句話來。她擡頭看去,只見李鳳寧眉頭微蹙,好似十分麻煩一樣,頓時便疑惑起來。李鳳寧又不像她母皇那麼威嚴,李安也不覺得有什麼不能問的,便直接開了口,“時尚書,不是咱們這邊的?”
李安好歹是在宮中長大,自李賢往涼州去了之後,又一直由李鳳寧分說朝中情況,所以大體也是明白一些的。
時蘊原只是一介清流,科考出的身。她能安安穩穩地坐在六部尚書之一的位置上,她做事不牢靠是不可能的。
那麼李鳳寧說的“出岔子”,也就只能是指她的態度了。
“外祖母在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李鳳寧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在享受微涼的秋風一樣,“她說,她只會忠於‘陛下’。”
起初,李安是不解的。
這句不過是句再平常不過的話不是嗎?
但是在看到李鳳寧意味深長的目光時,她頓時就反應過來了。
那位殷大人,她的意思只怕是她不會忠於任何還不是,或者已經不是“陛下”的人……吧?
李安再度拿疑惑的目光去看李鳳寧,卻在對方似乎帶着點玩味,又或者根本該叫“冷眼旁觀”的表情裡得到了答案。
她不由默然。
話這麼說出來是沒錯的,可其中隱藏的那些蓬勃到近乎無禮的自信,還有那種隱隱的俯視,簡直能叫任何一個姓李的都不快起來。
但是,李鳳寧現在說起這個是什麼意思?難道……
“時尚書是外祖母的得意門生,她自然也是這樣的人。”李鳳寧的聲音很輕快,但是那種輕快裡卻隱隱藏着什麼十分令人不安的東西。
“但……”李安想來想去,還是說了,“她的孫子,不是認了你做乾姐姐?”
“乾姐弟不過就是嘴上說說而已,哪裡比得上嫁娶來得牢靠?”李鳳寧脣角雖然彎着,可眼睛裡卻一點笑意都沒有,“其實當年蕭家從了你的姨祖母爭帝位。就算當年百廢待興到處缺人手,但是爲了揚帝威,就算你皇祖母根本沒生氣,她也只能把蕭家打下去。否則誰能信服?”李鳳寧一頓,“但是蕭家能打壓個十幾年,其實也已經到了極限。朝中到底多是世家大族,殺光姓蕭的都不算什麼事,但是叫她們物傷己類人人自危了,只怕這天下都要改姓。你皇祖母的辦法,就是讓我娶蕭端宜。”
李安聽得發愣,幾乎都反應不過來。
“我那時候還沒看明白這些,只覺得不喜蕭二那個性子,就暗地裡鬧到把他遠嫁了才安生,其實卻是差點壞了你皇祖母的大事。當時我還在慶幸總算也撿了個蕭令儀回來。”李鳳寧苦笑了下,“可現下看起來,卻真是作繭自縛,自己坑了自己。”
是因爲……
李安目光閃動。
秦王雖然名聲好,但到底根基還淺。與誠郡王積年的經營相比,差的不是一點兩點。今時今日,誠郡王可以倚賴夫君的家裡,可以拿出兩女一子的婚事來吊着人家。
李鳳寧有什麼?
憑着與蕭令儀的一點情分,叫整個蕭家跟着她與誠郡王硬扛?還是憑那虛無縹緲的“乾姐弟”哄來整個時家幫她底定乾坤?
“不要表情這麼沉重,人家也未必就肯站到咱們的對頭去。”李鳳寧突然笑了笑,“我只是不想那點虛話來哄你,說我必然能把你送上帝位。”
啊?
李安呆了下。
帝,帝位?
雖然那只是李鳳寧的一句話,李安卻彷彿覺得那已經成了真事一樣,頓時心裡漫起一陣恐慌的感覺。
“成敗現在還難說。”李鳳寧突然咧開嘴,對着她笑了下,“但是隻要我在,就必然能護你們周全。”
李安擡眼看她。
她沒有說得太大聲,卻依然輕而易舉地拂去了李安心底的不安。
而那雙彷彿閃爍着某種刀劍一樣光澤的眼睛,還有那幾乎滿溢出來的決心,幾乎叫李安怔忡了一下。
就算她是母皇唯一的女兒,李安也從來覺得她登基時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不是單純的惶惑不安,更多的,還是覺得無關。就好像世上的人雖然會對池裡的魚好奇,卻從來沒有人會認真考慮自己應該如何用魚鰓來呼吸一樣。
如果事實上,既然她的母皇已經駕崩了,就必然會有新帝登基繼位。
誠郡王實在叫人膈應,萬一她真的成了皇帝,李安覺得自己都不一定能心甘情願地朝她行跪拜大禮。楚王太過嚴肅,安郡王又實在深不可測。
所以……
爲什麼不能是現下站在她眼前的這個人呢?
她也是皇祖母的女兒不是嗎?就算她不是皇祖母所出,卻是皇祖母親口認的。宗法上,過繼來的女兒和親生的也沒有區別。
所以,憑什麼……
就不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