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寧是鳳後一手帶大,他一直把她當親生女兒來看。
整個朝堂,乃至於整個安陽知道這個的人相當不少。但是在過去,無論心知肚明的人有多少,李鳳寧都不能把那一腔孺慕表達得太明顯。
因爲倫常,也因爲他的妻主是註定要成爲赤月至尊的女人。
這半年以來她口口聲聲的“父後”不止是爲了安慰糊塗的鳳後,又何嘗不是遂了她自己心底的夙願?
只是李鳳寧也知道,眼下不過是權宜之計。旁的事上,她敢說無論如何胡鬧鳳後也不會真的惱她,可她眼下想要做的卻是爭位。清醒的鳳後到底會依舊疼她,還是顧念着亡妻一意看顧李安,對在今日以前的李鳳寧來說根本無從揣測。
今日,鳳後突然清醒了。
清醒之後,他不止默許她的作爲,甚至還允她繼續稱呼父後。
簡直喜從天降,李鳳寧從來沒有覺得這麼輕快過。這時候不要說是素常見了她就規規矩矩的宮侍們,便是李鸞儀站她面前,她也能和顏悅色地把她從頭稱讚到腳,更加不要說那個走在她前頭卻頻頻回頭,滿臉“我有話,但是不知道該不該說”的小宮侍了。
“有什麼事就說出來。”李鳳寧索性直接就把話挑明瞭。
宮規嚴厲,若是有不礙什麼的小事,李鳳寧向來都是能幫就幫。
“殿下……”小宮侍依舊吞吞吐吐,“能不能去看看小殿下?”
“小殿下”三字一出,李鳳寧頓時表情一凝。
她再瞟了眼小宮侍,卻覺得相當眼生,記不起來是否曾經見到過。
小宮侍見李鳳寧沉默,頓時急了,“奴婢,奴婢不是想求殿下做什麼,只是聽說,小殿下如今不太好……過去只要您來宮裡,小殿下必然要高興好幾天的,奴婢想這回是不是也可以……”
李鳳寧瞧他急得頭上都冒出了汗,又聽他說的這些話,一時心裡不是滋味,原地立了好一會,面色變來變去終於還是嘆了聲,“我去就是了。”
“謝殿下!”
李鳳寧連棲梧宮都自出自入了,旁的地方更沒有人會攔她。因此從棲梧宮出來之後,沒多大功夫李鳳寧就站在了明德殿前。
明德殿在東宮的後面,早年是李賢藏書的地方,到無疾七歲時改成了她的寢殿。到李賢登基時,明德殿只是大致修葺了一下,無疾到現在還是一直住在那裡。
過去,李鳳寧是這裡的常客,但是這個冬天,卻還是李鳳寧第一回踏足這裡。
宮門口的侍衛自然知道李鳳寧是誰,見她過來,忙不迭地通傳引路。不多時,李鳳寧便看見了李安。
上回見她,李安假扮成她側君的宮侍,偷偷跟着去到□□。當時的她憂思過重,面色差得簡直不像活人。而這回……
李鳳寧絲毫沒掩飾自己打量的目光。
她依舊是那副面色不華的樣子,只是眉宇間那份憂慮不安卻似乎淡了點。
“姨。”李安先開了口,然後她對着她笑了笑。
她彷彿……
有了點不一樣。
“無疾,”李鳳寧說,“我不知道拿你怎麼辦纔好。”
李安面上的表情一凝。
“我一直更情願你是我妹妹。”李鳳寧說,“但現在看來,鸞儀還是比你更叫我放心些。”
李安的笑容淡了下去。
“我再怎麼收拾鸞儀,過陣子她還能再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裡跳出來在我面前蹦躂,而你呢?”李安眨眨眼沒說話,李鳳寧自顧接了下去,“上回是我說了重話,接下來你就可以把自己關在宮裡了?”
“是你說……”李安聲音輕得幾如耳語,“無論什麼事,你都可以爲我做。”
李鳳寧一聽這話,眼睛微眯。
而李安到底是與李鳳寧親近,只是她雖然能看出來李鳳寧惱了,卻不知道她到底爲什麼生氣。她下意識地瑟縮一下,本來是要低下頭的,卻強忍住了,努力擡着頭看向李鳳寧。
她這副努力振作的模樣,倒是叫李鳳寧心裡微鬆了口氣。
“無疾,我說的是在‘你想要什麼’的時候。”李鳳寧微一頓,“不論你姓不姓李,也不論你是不是大姐姐的孩子,你至少應該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李鳳寧一抿脣,“你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你叫我怎麼幫你?”
“我不想做皇帝。”李安難得地倔強了一回。
“那你想做什麼?”李鳳寧反問她,“不做皇帝,你就不能住在宮裡。你離宮之後,你覺得你能做什麼?”
“我……”
李安瞠目,微張了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換到如果是鸞儀現在回答我這個問題,”李鳳寧撇了下嘴,“她大概會跟我說,她想做個富貴閒王。佔着一個親王名銜,底下有一羣能幹的人替她把所有的麻煩事全做了,她只管混吃等死就好。”李鳳寧看着李安,“這種話就算你敢想,你也說不出口。那麼無疾,你告訴我,你想幹什麼?”
“姨,我……”李安張了張嘴,最後卻只是頹喪地耷拉下肩膀,“我不知道。”
李鳳寧看着她,好半晌才嘆一聲,“你會變成這樣,或許我也有錯。”
李安下棋能贏過李鳳寧,不說什麼韜略,至少人是不蠢的。加上整間皇宮都只說她病弱,沒人說她暴戾乖僻,可見她脾性不算差,控制情緒的功夫也好。
她唯一的問題,在於怯懦。
李昱晚年的慈母心懷更重,她幫扶其他幾個皇女而對長女嚴厲以待的結果,就是李賢大多數時候心情都不算好。她心情一不好,對李安就不免過於嚴厲了些。李安在她面前本來就缺乏底氣,一旦被訓斥就漸漸變得越來越畏縮。
相形之下,李鳳寧卻是打小心黑臉厚,對着李昱她都能撒嬌弄癡,哪裡能被太女的壞心情嚇到。病弱怯懦的是自家女兒,精神活潑的卻是別人家的孩子,只怕任誰看着心裡都不會好受。
可就算李鳳寧早早地就察覺到癥結所在,她又能做什麼?
叫她扮蠢來襯托無疾,她做不到。不進宮不見李賢和連氏,就更加做不到了。
李鳳寧這麼一說,李安卻是全然沒明白的樣子。
李鳳寧也沒打算解釋,只是轉而說道:“無疾,你想出宮嗎?”
或許是她的語調太過平直,打小就期盼着有一天能徹底離開皇宮的李安這回卻是眉頭微蹙,遲疑了會反而問道:“去……哪裡?”
“去一個除了你的身份,完全不知道你過去任何事的地方。”李鳳寧定定地看着她,“在那裡,無論你是想隱居想遊山玩水,想種田做個農婦,甚至想做一個普通的官員都可以。”
“但是……”有一瞬間,李安的眼眸裡露出再明顯不過的嚮往,但是當她問出口時卻成了別的,“你呢?”
李鳳寧一挑眉。
“姨你不需要……我留在宮裡嗎?”李安遲疑着,卻終於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李鳳寧微頓之下,忍不住勾了下脣角。
瞧,她果然不蠢。
“我的事,不需要你來擔心。”李鳳寧是這麼回答她的。
李安眉頭微蹙,她盯着李鳳寧看了好久,終於還是吐了口氣,“那爹爹和涼月……”
李安的“爹爹”,指的肯定不是鳳後。
“只要他們願意跟你走。”李鳳寧又不是打算要挾她,拘着她的生父和側君幹什麼,“所有願意跟你走的人,你都可以帶走。”
“那……”無疾長長地吸了口氣,努力壓住漸漸瀰漫開來的輕鬆,讓自己不要表現得太高興,“父後就交給你了。”
雖然並不覺得,鳳後應該是由她來拜託給李鳳寧的。
“你放心,那也是我的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