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登基四年已經習慣了所到之處都是一地跪伏的身影,所以李鳳寧在踏進安郡王府的大門時有些走神。
“臣容玉,恭迎陛下。”領頭的是安郡王的長女,從年齡上來說更像是李鳳寧妹妹的甥女自然也同樣跪伏在地上,“未知聖駕到此,尚祈恕罪。母親久病,爲免御前失儀——”
李鳳寧卻只是腳步也不頓地從她面前走了過去,留下身後一串“陛下——”、“陛下……”着惶然失措的人朝着該是前院書房的地方走去。
郡王府這種東西,李鳳寧自己也曾有過。何況她從小書就讀得不錯,因此即便第一次來安郡王府,也是不會走錯路的。
不過,相形之下……
安郡王府居然十分地“普通”。
不像楚王府那樣刻板地照搬了《赤月禮》上親王府的規制,也不像誠郡王府那般詭異地愛好着將金玉僞飾成竹木,安郡王府雖然乍一眼過去只覺相當恢弘莊嚴,十分有天家氣象,但是從細處來看卻毫無個性。即便某些被撤掉不久的裝飾物還在原位,因爲到處都有着明顯的搬折損壞痕跡,安郡王府從大門開始的這一段路依舊只能說毫無特色。
完全就不像一個“寵冠後宮的貴君”所出的皇女。
一瞬間,李鳳寧覺得有點微妙。
她如今有夫有女,自然深知身邊人的陪伴是多麼能夠撫慰一整天處理朝政後的疲累。但是相較之下,她幼年的回憶裡似乎並沒有看見或聽說過很多回“姜貴君正在陪伴聖駕”。而貴君之女,加上把兵部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才能和功績,只封了個“郡王”似乎無論如何都有些低了。
所以也就是說……
李鳳寧微微眯起眼,看向書房裡那個愕然的府邸主人。
李昱並不喜歡這個女兒?
“臣,正二品郡王李鯤……”她停頓了好長一會時間,才能繼續往下說,“叩見……”她又停了一下,然後讓她的女兒甚至緊張和擔憂地擡頭看了她一下,才用那種是個人就能聽出其中不情願的語調,含混到幾乎叫李鳳寧聽不清地說,“吾皇。”
再然後,整間並不寬敞的正殿裡氣氛就沉重了起來。
因爲她雖然說了“叩見”,不僅整個人直立在那裡動也不動,甚至還擡着頭直視着李鳳寧。
李鳳寧既是赤月之主,便也是皇族李氏之長。雖然她並不樂於見到宗族之內有個軟骨頭,但是當被興師問罪的那個想要表現得桀驁不馴的時候,卻實在讓人覺得挺……
“有趣”的。
“來人,”於是李鳳寧甚至用帶着一點懶洋洋的語調說,“教一教安郡王面聖時的規矩。”
她話音才落便有侍衛猛撲上去,在李鯤驚愕和難以置信的表情裡一腳踢中她膝窩,手上再朝她肩膀後一推,安郡王就“嘭”一聲整個人撲倒在地。
這一下似乎撞得挺重的,因爲猛地擡起頭憤怒瞪着李鳳寧的李鯤鼻子裡流出血來,染紅了她下半張臉。
“母親——”其他人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也只有李鯤的女兒李容玉才焦急地失聲喊了出來。
皇女爲了強身健體都是要習練功夫的,而李鯤因掌着兵部好多年,騎射功夫尤其出色。而侍衛那一踢一推不可能會有多重,所以淪落到如此悽慘模樣的李鯤只能是因爲這四年裡被酒色和……
她賞下來的那些藥掏空了身體。
雖然一丁點後悔的意思都沒有,但是聯想到如今這人被自己軟刀子割肉折磨了四年,到底令李鳳寧自聽見小連氏那一通胡言亂語起就怒火流竄的心情稍稍平復了幾分。
“朕給你最後一個機會。”所以她只是靜靜地開口,“去皇陵吧。”
但是她最後一次的退讓並沒有得到應有的感激,因爲那個聽到這句話的人用她扭曲到猙獰的表情直白地表達了她的觀感。
在被失心瘋這個理由幽閉府中四年的安郡王李鯤,顯然覺得她被再一次地羞辱了。
也於是,那本來就不該出現的同情,雖然只有那麼一星半點,又消退得乾乾淨淨。
“陛,陛下容稟,”又是李容玉開了口,雖然聲音裡帶着明顯的顫抖,“能、能夠陪伴皇祖母是母親……也是我郡王府闔府的榮耀。”她越說越是順溜,“只是母親自病後每日離不得湯藥,此去路途遙遠且日漸寒冷……臣,臣願意代替母親前往皇陵奉侍,請陛下——”
“容玉,不要求她!”再度開口的李鯤喝止了自己的女兒,她回頭嫌惡地看了剛纔還在替自己求情的長女一眼,隨後立刻像要扭斷自己脖子似的猛然回過頭來瞪着李鳳寧。“皇陵而已,去就去,”她似乎想要做出一副傲然不懼的姿態,可惜被那糊了半臉的血毀去大半,“本王總有回來的一天。”
回來?
李鳳寧從來不知道,世上居然能有人僅僅用一個詞就招來她極度的厭惡。
事到如今李鯤居然還能堂而皇之地說什麼“回來”?再一想到她話語中所指的含義,因爲她顯然並不覺得自己會以郡王之身迴歸京師,李鳳寧突然就覺得一陣陣荒謬。
“你指使解百憂夜入殷府擄走染露,因爲沒有明證,朕忍了。”李鳳寧雖然語調雖然平緩,但是其中的寒意卻令整個屋子裡的氣氛都漸漸凝重起來,“後來解百憂行刺朕的正君,因爲殺手自己擔了全部罪責,朕又忍了。”
在李鳳寧緩慢的敘述裡,李鯤只是惡狠狠地瞪着李鳳寧。而李容玉一開始只是震驚到整個人都呆滯了,而等她終於能反應過來時,她僵着脖子去看她的母親。大抵誰都能從那張還相當年輕的臉上看出她的真實意圖,但是她在看清楚李鯤的表情後立刻就絕望了。
“你穿着盔甲潛入宮中,企圖挾持父後來威脅朕,最後令得無疾重傷九死一生。朕看在你是天家血脈的份上,再次忍了。”
“如果不是你的手插不進兵部,你會那麼好心?”李鯤彷彿終於找到機會反駁,冷笑一聲,“說得比唱的還好聽。”
但是李鳳寧卻不爲所動,“多西琿是在朕的授意下才會與安郡君連通密謀,這一樁朕倒是可以不與你算賬。”
大約是聽到自己父君也參與其中徹底壓垮了安郡王世女,李容玉兩腿一軟坐倒在地,可惜在場誰都沒有分個眼神給她。
“但是,朕真是沒想到,你居然能蠢到誣陷隨兒和無疾有染。”李鳳寧看着李鯤,眼神冷,語調更冷,“你讓朕說你什麼好?”
李鯤只是不屑地“嗤”了一聲。
“雖然安郡王如此不屑於朕的仁慈,”李鳳寧彎起脣,“朕也不能完全不顧姐妹情分。來人,把東西拿過來讓咱們郡王挑一挑。”
李鳳寧一聲令下,自有宮侍端了早就備好的托盤,恭恭敬敬地捧到李鯤面前。
一把匕首,三尺白綾和裝在瓷杯裡的鴆酒。
在李鯤瞧清楚托盤中是什麼之後陡然震驚和蒼白的臉色下,李鳳寧繼續用那彷彿波瀾不驚卻也冷酷到底的語調說:“莫耽誤朕回宮的時辰。”
李鯤似乎仍然企圖嘴硬的,但卻只是張了張嘴,然後居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甚至無法擡頭再看向李鳳寧,只是死死地瞪着托盤裡的東西,然後像只破風箱似的粗喘着。
“陛,陛下——”李容玉連滾帶爬地撲到李鳳寧腳下,哭叫起來,“陛下,母親知道錯了,母親真的知道錯了。求陛下看在血脈相連的份上,免了母親死罪。求陛下,陛下——”
李鳳寧低頭看了眼渾身顫抖的李容玉,只是面無表情地吩咐了一句,“把安郡王世女帶下去。”
“不——陛下,求陛下,陛下——”雖然李容玉十分不情願,但是李鳳寧身邊的御前翊衛顯然並不是吃素的,兩個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朝外面拖。她雖然劇烈地掙扎起來,甚至失手揮打到宮侍捧着的托盤,叫裡頭的東西撒了一地,到底也沒法抵過翊衛的力氣,還是被拖了出去。
“你安安分分地去死,”李鳳寧看着好像變成一塊石頭的李鯤,“朕可以考慮放過其他人。”
或許是李鳳寧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讓令李鯤起了一種李鳳寧絕對不會殺她的錯覺,以至於當李鳳寧真的賜她自盡時,李鯤居然一時間完全無法反應。而在她聽到李鳳寧這麼說以後似乎終於能擡起頭來,然後露出一張滿面通紅,目眥欲裂的臉來。她不知爲什麼渾身震顫起來,喉嚨裡也發出毫無意義的“咔咔”聲。
這個人,居然還妄想能夠把她拉下御座……
“臣芮邵峰求見!”外頭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李鳳寧還沒有出聲命進,外頭的人就要朝裡走。御前翊衛自然要攔,也於是外頭一時間騷亂起來。
李鳳寧皺起眉。
但是在她還沒來得及出聲之前,在整個翊衛中以武術而赫赫有名的芮邵峰證明了她並非浪得虛名,雖然也有熟悉地形的關係,竟然被她硬生生地衝到了書房的大門口。
她肩上扛着的是……
李鳳寧眼睛微眯,然後心臟猛地一頓。
“讓她進來!”隨後她幾乎剋制不住自己的聲音,陡然喝道。
一聲令下便叫所有的打鬥都停了下來,然後當芮邵峰走進來把肩上扛的那個人放在地上後再跪伏行禮時,李鳳寧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從地上那個人挪開視線。
“安郡王犯下大錯乃是事實,臣等不敢辯駁。只背後另有禍首,燕州太守之女謝雲流看似官宦之後,實則‘解百憂’之匪首。她包藏禍心,屢屢背後慫恿安郡王……”
彷彿有人說着什麼,但是當李鳳寧看清楚仰躺在地上那人的面容時,周遭一切的聲音都成了毫無意義的嗡嗡聲。
她起身走過去,然後在那個閉着眼睛的人身邊蹲下來。
他看上去絕對算不上好。
精緻無雙的面容灰敗一片,眼下的烏青,臉頰不正常地紅着,乾裂的嘴脣無一不在訴說着他糟糕的身體狀況。雖然乍一眼看來他的身體上並沒有太過明顯的傷口,但是他卻一直再那裡低低地□□着。
但是,這種除卻病痛根本毫無意義的聲音,在此刻的李鳳寧耳裡卻像是仙樂一樣。
“枕月,你還活着,”她難掩欣喜地將這個年輕的男人抱進懷裡,“你還活着。”
將這具體溫明顯高於正常情況的身體摟進懷裡時,李鳳寧只覺得心裡某個之前一直繃緊着的角落終於緩緩地鬆了下來。
周圍不知道什麼時候安靜了下來。
李鳳寧擡頭就看見芮邵峰鬆了口氣的表情,而不遠處的李容玉則因爲翊衛放開了手而癱軟在地上,滿面的劫後餘生。
而李鯤……
當李鳳寧看向李鯤的時候,恰巧捕捉到她眼裡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
只不過那麼一瞬間的功夫,在她看向枕月的眼神裡又露出謀算估量的神情時,李鳳寧心下微嘆。
死不悔改。
於是下一刻,她突然從地上一灘鴆酒的酒液裡抓起最大的那塊碎瓷片,乘着起身的同時猛力朝前一揮。
李鯤踉蹌着朝後退了一步,她無法置信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即使看到滿手都是濃稠豔紅的血色也依舊一臉驚愕,然後晃了晃,緩緩軟倒在地。
“母親,母親——”在屋外並未走遠的李容玉尖利地哭叫着,踉蹌着撲滾進來,伏在李鯤身邊。
半條袖子都被李鯤的血染紅,滿身都是濃稠溼滑的腥臭味,但是李鳳寧的心情卻前所未有地輕鬆起來。她輕聲吩咐“圍起來,一個都不許放出去”之後,俯身打橫抱起枕月,然後大步離開了安郡王府的前院書房,朝府外她的御駕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