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城外一里,君歸庭。
五十多年前大將軍李玥吟得勝還朝時,永安帝下令百官郊迎。當時爲停留整幅御駕而修建的亭子御賜名爲“君歸庭”,此後一直作爲外放官員進京陛見候傳之用。
而馹落使節抵京離京必然得在君歸庭,當然不只是爲了表達赤月戰勝國的地位,畢竟讓李玥吟大將軍以皇子之身得授大將軍之銜併名垂青史的正是馹落的戰敗。也於是,馹落王子啓程離京的地點,當然也就必須是這個地方了。
多西琿來時前呼後擁,馬車一輛接着一輛,赤月隨從的護衛都能拖出半里地去。眼下要走時,庭外只稀稀落落幾輛馬車不說,馹落和赤月兵士統共不過三十,貼身小廝更是一個都沒有。在這偌大的君歸庭裡,多少顯得有些淒涼。
雖然,如今要走的那個正主臉上沒有多少不甘與黯然。再謙遜也只能用“齊整”和“還算端正”來形容的臉上依舊是一派波瀾不驚,只那雙鴉青色的眼睛卻時不時地飄向君歸庭的入口。
他倒是坐得端端正正,一旁顯是赤月軍士領頭的女人卻滿臉焦急。她看一眼端坐如山的王子,眼裡滑過太明顯的鄙夷,還是不得不說:“王子,時候不早了。再不啓程……”但是多西琿卻彷彿根本沒有聽到似的,於是這軍士雖然表情愈發不滿,卻只能垮下雙肩,放棄似的跟他看向同一個方向。
而她的焦急顯然沒有維持太長時間,因爲沒過多久,就有一個人出現在君歸庭的前面。
從外頭步道一路不疾不徐地走來,順着亭前臺階而上,這人最後停在了離馹落王子足足有三步那麼遠的地方。這人尚未及冠,一身又是極普通的布衣打扮,只略沒眼力的大概就當成平常人錯過去了,總算這軍士官銜不算太低,又時常在宮裡打轉,只等那人腳步一停就連忙拱手行禮道:“大小姐。”
說起來,這倒還是軍士頭一回離她這麼近。傳說中的魏王長女,出入皇宮如入自家後院,聖人與太女都疼若己出的李鳳寧,看着倒不像外間傳說的那樣好色跋扈。雖然略嫌蒼白了些,但是身姿挺拔步伐平穩,顯見不是耽於酒色的。只是那張生得極好看的臉此刻表情卻不太好看,或者該說,簡直黑得就跟鍋底一樣。
不過,也難怪。
軍士仗着自己戴着頭盔,鄙夷地瞟了眼背對她而坐的馹落王子。
任誰被這麼個人說,她不來送行他就不走,都得是這個表情。
“鳳寧。”進了君歸庭之後,多西琿這還是第一回開口。
軍士吃驚地看向他,雖然只能看見他的後背,卻依然無法立刻收回視線。且不說開口就叫名字,這一聲,怎麼聽怎麼熟悉。每回她輪番戍衛大半年後歸家,她夫君就是用這種語氣叫她的名字。
這個馹落王子他……
軍士難以置信地看向李鳳寧,然後鬆了口氣。好吧,她的表情依舊沒變。之前京裡的確是有些風言風語,說魏王大小姐居然捨命去救馹落王子,兩人之間定是有些什麼,如今看來倒不像的樣子。
“你想要什麼?”在李鳳寧不笑的時候,特別是當她眉頭微皺的時候,那種打小就跟在聖人身邊薰染而來的氣勢就會顯露出來。即使她語調平穩,即使她絲毫沒有任何動作。
軍士心裡一涼,猛地低下頭。雖然明白她根本不是在對她說話,卻仍然開始後悔自己爲什麼剛纔居然沒有直接告退。
“你爲什麼要生氣?”多西琿說。
他的語調只能用十分冷靜來形容。沒有疑惑,沒有質詢,以至於這個該是疑問的句子聽上去倒像是對某種事實的陳述。
生氣?
一個王府嫡女,一個馹落王子,他們之間不過是因爲李鳳寧受命協理節貢纔會見面。他們之間……
能發生什麼事需要用到“生氣”這種詞?
接着,軍士就看到李鳳寧結結實實地一愣。片刻之後,她的表情也平靜了下來。“是啊,”她垂了下眼眸,“我爲什麼要生氣呢。”
多西琿這回沒有說話。
“生在李家,就註定我只能等着陛下賜婚。”李鳳寧擡起眼,直視着多西琿,“但是有好幾次,我都想去求陛下。”
求陛下?
軍士剋制不住地張大了嘴。她,她在說什麼?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多西琿的背影,她剛纔說的,不會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吧?
李鳳寧真跟這個多西琿……
“幸好你沒有。”
多西琿的聲音雖然輕,但是其中的柔軟與清甜,即使是站在他背後的軍士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這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軍士此時愈發恨不得她根本不在這個地方,可現在她能做的也只是假裝自己不存在,甚至連呼吸都放輕了。
“韓王那裡……打算怎麼辦?”李鳳寧似乎很是猶豫,卻最終還是問了出來。
軍士支楞起耳朵。
什麼怎麼辦?
這個多西琿接下聖旨,就是要去嫁給韓王殿下的吧?
雖然那位韓王世女都比這個多西琿大了,雖然傳說她剋死三個正君了,但聖旨就是聖旨。他一個馹落汗王的養子,難道還敢有什麼異議?
“貌醜有疾性格古怪,我已經讓人把話遞給給韓王了。”多西琿卻彷彿渾不在意似的,“如果到涼州前還沒有她迎娶正君的消息,我就病一病好了。”
病……
無論後頭軍士心裡如何驚濤駭浪,馹落王子卻依然雲淡風輕。緊接着,李鳳寧說了一句,幾乎讓軍士恨不得把自己挖坑埋進去的話。
“也好。”
“鳳寧,”多西琿站了起來,走到李鳳寧面前,幾乎與她貼在一起,“你拿了我的刀。”那輕到幾乎耳語的聲音裡,盪漾着一種特別的情緒。
李鳳寧拿了多西琿的刀?
軍士滿心的不解,但是她看見李鳳寧嘴脣一抿,卻沒有說話。
完全不像是否認的樣子。
刀……
對了!
軍士猛然想起來,在馹落每個人從出生起就會得到一把隨身的短刀。這把刀一輩子不會離身,會一直跟他們到墳裡去。
李鳳寧拿了他……
這麼貼身的東西?
軍士開始額頭冒汗了。無論如何,馹落那裡風俗再不同,也沒個拿着人家貼身物件不還的道理。再看李鳳寧這一副完全沒有否認的樣子,若說這兩人之間沒點什麼,真是打死軍士都不會相信。她再度恨起自己剛纔爲什麼反應這麼慢,居然呆站在這裡,如今卻是想走都不能走了。
“真想搶了你回去。”多西琿說着,然後做出了一個軍士恨不得把自己眼睛蒙上的動作。
他居然伸手,環住了李鳳寧的腰。
如此光天化日,如此……
軍士的心裡已經不能用驚濤駭浪來形容,她呆滯地看着毫無任何拒絕的表現,就這麼任多西琿抱着的李鳳寧,然後下意識四下猛看。
還好。
其他人都分散得很遠,又有廊柱隔着,哪個都不像她這樣能看得清楚。
“然後我開始恨你,”李鳳寧的聲音里居然露出一點笑意,“再逼得你恨我嗎?”
“但是如果我這麼走了,你一定會被別的男人搶走。”多西琿越說聲音越輕,然後越說也貼她越近。
軍士甚至不敢做出太大的動作,生怕提醒了那緊緊貼在一起的兩人,這裡還有別人存在。
“給我十年。”多西琿說,“十年之後,等阿約夏坐穩大汗的位置,我來赤月嫁給你。”
嫁……
使勁低着頭的軍士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堂堂馹落王子,即便不是親生的,好歹也是在馹落汗身邊長大,居然如此恬不知恥,光天化日之下對着一個女人說要嫁給她。
“十年之內,你要在赤月的朝堂上站穩腳跟,沒有人能阻攔我嫁給你。”
而這位馹落王子膽大包天的話一句接着一句,顯然是不打算給人喘息的餘地。
李鳳寧沒有回答,至少沒有用語言來回答。
軍士雖然知道自己不該擡頭,卻還是抵不住好奇心,用極其緩慢的動作擡起了頭。
之前那雙不豫的眼睛,此刻居然一片明亮與柔軟,她脣角微微彎起,淺淡的笑容裡是一片難以抑制的愉悅。
“那麼,”多西琿的聲音裡添上一分異樣,“契約成立。”
下一瞬間,他將脣貼上了李鳳寧的脣。
光,光天化日,這,這……
就在軍士心內天人交戰要不要大聲提醒他們該啓程的時候,多西琿居然突然放開手後退開來。然後半點交代也沒有,就這麼幹脆利落地朝他的馬車大步走去。
“啓程了,還呆在這裡做什麼?”
還是李鳳寧的聲音喚回了軍士的神智。
“啊,是,是。”軍士嘴裡胡亂應着,一邊招呼着衆人準備啓程,一邊向馬車跑去。
臨走之前,她乘着向李鳳寧行禮告辭的機會又看了她一眼。
李鳳寧一掃來時那副烏雲罩頂的模樣。
她眼神明亮,一副決心已定,揚起鬥志的模樣。
難道……就因爲王子剛纔說的話?
軍士心裡一瑟,彷彿窺見了什麼她不該知道的東西似的,低頭行禮之後,匆匆忙忙而去。
卷二:束髮及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