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東苑,書房。
“饑民……”李鳳寧拿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一雙眼睛盯着宋章,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衝擊官倉?”
宋章看着李鳳寧說:“那起人是一個個都不想活了,只把殿下置於兩難境地裡。”
李鳳寧想了想,表情也不由跟着沉重起來。她似是完全沉浸到當時的景象裡去,“罰重了不好,她們也不是心懷不軌的亂民。但是罰輕了,國法又難容。”
“可不是。”宋章一邊漫聲應着,一邊卻仔細看着李鳳寧的表情,見她完全沒有任何平常那種一提到李端就好似吞蒼蠅似的嫌惡,不由微微一笑,“當時郡守還推脫職責,藉口說請殿下同巡糧倉,然後就把抓到的饑民朝殿下面前一帶。”
宋章話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然後呢?”李鳳寧完全聽住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只是追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就不知道了。”宋章卻只是一笑,“我只是王府的長史。殿下與郡守交接這等大事,哪裡輪得到我去跟,只是依稀聽跟去的人說過些什麼,‘多虧是殿下’之類的。”
李鳳寧一怔之後,狐疑地看着宋章。
而宋章只是拿起茶杯小抿了口,然後還輕輕點了點頭。
然後李鳳寧看她好一會,突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先是放鬆了前傾的身體,往後一仰窩進座椅裡,然後慢吞吞地來了句:“文馳今天話裡藏話,今天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大小姐若不喜歡聽這些,換些別的來說就是了。”宋章只是擺足了一副她過來品茶閒聊的樣子,“橫豎都是些閒話而已。”
這頭李鳳寧還沒答話,那邊書房門外有人敲了兩下,她一聲“進來”之後,一身藕粉色襦裙的梓言推門而入。梓言一聲“鳳寧”都出了口才發現書房裡不止一個人,然後他竟是彷彿剛纔不曾失口一樣,一邊福身行禮一邊道:“大小姐,宋長史安好。”
宋章轉過去點頭致意。
只一瞬的功夫,就足夠看見很多東西了。梓言穿着一件菸灰色短襦,下頭配藕粉色長裙。發上一支碧玉釵,腰間宮絛上一塊碧玉佩,乍一眼都是玉質柔潤,想也知道不是坊間的便宜貨色。
梓言本就生得明豔,如今換了良家打扮,愈發透出一股溫婉端宜的味道來,只看得宋章心裡暗歎一聲。
四個月前,還是宋章把梓言接入府的。她是當件差事來做,卻不想這男人甫一入府居然就惹出大事來。
事發之後的大半個月裡,東苑居然安安靜靜地毫無任何反應。宋章也是聽到僕婦閒話才知道這麼件事。她正疑惑着李鳳寧不像那麼軟和好欺的人,她突然動手了。
那日正逢大朝,李端前腳出了門口,李鳳寧後腳也去了大理寺。大理寺的衙役才把哭爹喊孃的那個衆目睽睽之下拎出大門口,李鳳寧已經從宗正寺那裡回來了。待到魏王從聖人那裡留過午飯跨進王府大門的時候,犯事那個的家人,還有幾個知情不報的幫兇,名籍都已經從王府挪去了兵部職方司的隨軍勞役裡。
經過這一回之後,整個府邸瞬間清靜不少。素日裡沒人把東苑放在眼裡的,如今只經過門口也戰戰兢兢。這位大小姐倒像個沒事人似的,依舊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地頭。
李鳳寧在這府裡能站得住自是一件好事。只是……
宋章總之忍不住隱隱擔憂。
姑且不論將來她的正君入門後如何自處,這位大小姐待梓言明顯比魏王待楊氏更真心。而梓言,單憑他能攏得住李鳳寧,就知道手段不差的了,再加上那張臉……
“大小姐即然忙,我便隔些日子再來叨擾。”宋章心裡想些什麼也不會露在臉上,見李鳳寧一雙眼睛就定定地粘在梓言身上,便立刻知趣地起身告辭。
李鳳寧應了聲,“有好東西再請你。”
這頭宋章剛一踏出門口,那邊梓言就朝李鳳寧身邊走過來。他順手收拾了宋章留下的杯盤,然後人一轉就站到了李鳳寧的椅子邊,長舒一口氣說:“總算清淨了。”
正提着茶壺替自己續茶的李鳳寧聞言手一頓,似笑非笑地擡眸,“人家是這裡的長史,剛剛還規規矩矩的,人家一踏出門口去就這麼說?”
“誰說她了,我說的是東苑這裡。”梓言一聽李鳳寧這話,頓時豎起一雙眉毛睨她一眼,“我再沒規矩也不至於對她無禮。”
“那你說的什麼?”李鳳寧的聲音裡帶上了點好笑,一邊把倒滿的茶杯遞了過去。
“總之我是理清楚了。東苑的人,包括他們家裡,都沒什麼不好的傳聞。”梓言接過茶杯,“如今就按府裡的規矩來。月錢是府裡賬房給的,這個不用動。就是每日餐食和四季衣裳需另補些銀子弄得好些。然後每逢他們自己生辰,又或者家裡有喜事的時候,用你的名義賞一份銀子下去。”梓言一口飲盡茶水,“這個只是說給你聽,平時我會記着去做,只別有人來磕頭的時候你倒不知道就行了。只有一件,你好歹記記名字吧。別一開口‘這個誰’、‘那個誰’的。”
說起來,東苑的確少個可以支應的人。隨兒還小,又兼新添了不少人口,梓言能把這事主動挑起來,真是替李鳳寧省下不少功夫。李鳳寧看着他這陣子日日忙進忙出,此刻見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這上頭的樣子,只軟下聲音道:“別太辛苦了。”
“我要住一輩子的地方呢。”梓言說這話的時候,一臉喜滋滋的表情,哪裡還有半分豔伎的影子,看着倒是十足十一個新嫁夫郎的模樣。
李鳳寧看得微微一怔,隨後淺淺笑着拉過梓言的手,“既然都收拾停當了,跟我出去逛逛?你上次說是想去新安看看的。”
梓言眼睛一亮,只是還沒開口又想起別的,整個語調都沉了下去,“你最近哪有那個閒工夫,算了吧。”
李鳳寧眨了眨眼,一時沒說話。
說起來,她倒還真是沒這個“閒工夫”。
前日她剛剛去了射試,明日又是御試,整個科考斷斷續續地會一直持續到中秋節之前。歷年的中秋團圓宴,她是肯定列席的了。而節後不久又是她的生日。九月十一的正日子必然是在宮裡,而前後幾日向來會被人請來請去。之後的九月中正是放榜的時候,考不中自然沒事,考中了又是一堆的應酬等着她。忙過授官一茬之後怎麼都得到十月末。而無論她考得中考不中,今年她必然去求陛下讓她跟着禮部學習準備冬祭。冬至與新春本沒差幾日,到了年後她又要開始準備冠禮的一應事宜。
這麼一路想下來,中間能得個一兩日空閒最多了,還真是沒有那個閒工夫能去新安的。
發覺自己一時口快,許下個沒法實現的空話,李鳳寧歉然起來,“那個先存着,得空了再去也行。先換個別的,你想要什麼?”
李鳳寧一時想不起什麼好東西來只能這麼問。但梓言卻是眼睛一眨,“是不是我要什麼都行?”
李鳳寧挑起眉。
“我想要,”梓言慢慢俯身下來,湊到她耳邊輕輕耳語,“春凳。”
春……
李鳳寧眉尖一顫。
“……不可以?”梓言沒有直起身,只是略略後退了一點,堪堪退到能看清她表情的地方。那雙漂亮的眸子裡,漾着一點不安,一點期待,還有一點如何都不會錯看的期待。
“什麼好東西不挑,只要一張板凳?”於是李鳳寧只是慢吞吞地來了句。
“不是那種春凳,是……”梓言只當她沒聽懂,瞬間泄氣。
“我只是怕,”李鳳寧擡起手,貼到他的後頸上來回撫摸着,然後她嘴角勾起一點,“送來之後你會後悔。”
梓言一呆,卻是沒有半點羞澀,竟是毫不掩飾他的欣喜,“鳳寧你答應了?”
“這種東西何必要特地去買。”李鳳寧手上一用力,梓言就順勢貼近過來,“桌子椅子之類湊合着用不就……”
“嘭”的一聲,書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
李鳳寧眉頭一皺,梓言身體一僵。
“小姐,她又闖禍了,小姐……”門口響起一道興奮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麼?”
李鳳寧在聽到那人的聲音之後瞬間沒了脾氣,只留下一陣濃濃的不悅,她一邊慢吞吞地放下手,一邊道:“隨兒,你越大越沒有規矩了。”
李鳳寧擡眼去看。
一個隨兒杵在門口看看她又看看梓言,表情一片彆扭,然後哼一聲扭過頭去。一個梓言站在她身邊,低垂着眼面無表情。
“不是有事要說嗎?還站在那裡幹什麼,”李鳳寧開始頭疼了,“過來。”
隨兒倒是乖乖聽話過來了,卻因爲李鳳寧語氣不善,依舊拉長了個臉,語氣硬邦邦的,“有人送信過來,是一個孟溪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春凳,X宮圖裡經常出現的那種,有扶手,比尋常椅子大點,然後專門用來那啥啥的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