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志最混沌的那一刻,她感覺到有股強大而溫暖的真氣灌輸入她體內,於是她安心地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周圍十分寂靜,但她直覺身旁有人。
“映夕?你醒了?”低沉的嗓音,似乎含着一些小心翼翼的意味,像怕聲音太大會驚嚇了她。
她迷濛看他,半晌,腦子漸漸清晰起來,剎時一驚,急急道:“皇上!孩子呢?”雙手下意識地捂上小腹,心中涌起強烈的忐忑不安。
皇帝輕咳一聲,沉默了片刻,才道:“暫時無礙,不過……”
路映夕怔住,遲疑地搭上自己的腕脈,良久說不出話來。她在昏迷前本能地解開封穴,但也僅是治標罷了。她的身子虛寒巳久,又服了曼陀羅,根本不適宜懷孕。
“朕宣召過南宮淵。”皇帝忽然出聲,“他問了朕一個問題。如果無法兩全,朕要你,還是要你腹中的孩子。”
路映夕擡眸望他。他的目光沉凝幽暗,眉宇間有着濃重的倦意。
“映夕。”他定定地凝視她,疲憊地嘆道:“你欲置朕於死地,朕卻無法像你那般狠。”
她不語,靜靜地回視他。
“朕讓你走,隨你要去哪兒,但你必須答應,在朕毒發之前回來。朕要看着孩子出世。”皇帝的瞳孔深邃不見底,黑暗而決絕,卻隠忍帶着忍耐的痛楚,“你記住,朕今日說的四個字──前事不計。”
路映夕震驚地瞠目,他知道她籌劃着要離開?他如何得知?他竟沒有勃然大怒?
皇帝似看穿她的想法,沉聲継續道:“南宮淵承諾,他能保住你和腹中胎兒無恙,但唯一的條件是,讓你離開皇宮,放你自由。”
“為何……”路映夕低聲喃喃,感到不解,師父為何要把一切和盤托出?
皇帝掃了她一眼,語氣逐漸變得淡然:“朕中毒之事,南宮淵也是知曉,他以朕的性命換你的自由,朕自是不可能回絕。但朕此次甘願妥協,你應知道並不是為了自保性命。”
路映夕無法言語,心中思緒翻滾,百般滋味混雜在一起,一時間分不清是酸是澀抑或其它,她之前確實和師父提過,她對皇帝下了毒,但那是為防她挨不過病發,自此無人為皇帝解毒。現下師父知道她有了身孕,不能再用假死之法遁逃,便就索性與皇帝直言談判。師父完全是為了她好,她自然明白。但慕容宸睿是何等驕傲之人,他受此要脅,內心必感屈辱和憤怒。可他還是應允了。
“你處心積慮做了這麼多,甚至不惜自殘身體,朕若不成全你,也未免太不近人情。”皇帝扯了扯脣角,眸光復雜變幻,忽明忽暗,“現在朕準了你離開,你可以好好愛惜身子了。倘若你離去之後,讓腹中孩子出了任何閃失,又或你不肯按時返來──”語調驟然一頓,迸出凌厲的戾氣,“到時莫怪朕翻臉無情!朕一定會要南淵隌葬,還有鄔國與霖國的萬千百姓,朕全不會放過!”
路映夕心頭髮顫,口中卻不自控地吐出喏喏自語:“短暫的自由,可有意義……”
“你還想如何?別再得寸進尺!”皇帝壓抑着嗓子低喝,額角巳現出青筋。他不想發怒害她動了胎氣,但他巳經忍至極限,她最好識相一點!
“如果……”
“沒有如果!”
路映夕纔剛啓口,就被粗暴地打斷。
皇帝抿緊薄脣,胸堂微微起伏,暗自深吸口氣,纔再道:“你若敢不回來,就算找遍天涯海角,朕也會把你揪回來!如果你沒有照顧好腹中胎兒,朕保證,往後你絕對沒有好日子過!”
路映夕不再作聲,卻莫名彎了脣角,而矛盾的,眼眶陣陣發熱。她捉摸不準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他的口氣明明極差,她卻動容了。一直以來,都是她在斤斤計較,而他一再地退讓。她總覺問題出在他身上,卻不曽反省自身。其實她比他懦弱許多,因為害怕得不到完滿的愛,所以她不敢面對感情。
舉眸望着他,她輕輕地道:“研製出解葯,再走。”再給自己與他一些時間吧,也許到時她會有新的決定。
“三個月後?”皇帝的眉毛一擰,並未流露絲毫歡悅,斷然道:“不行,你的身子拖不得。南宮淵說惟有那處山谷,纔有珍稀草葯,你必須去那裡靜養。”而可恨的是,南宮淵無論如何都不肯說那處山谷在何處。
路映夕不由默然。原本是她自己想走,現在卻暗生了不捨之情?很難分辨清楚,她對慕容宸睿到底有着怎樣的感情,不知多深,更不知是否深厚得足以支撐一世時間。
宮婢輕巧地端葯進來,皇帝接過,便揮退了來人。
“先把葯喝了。”他的語氣極淡,但手勢輕柔,扶着她坐起,替她裡被子,然後將碗口送到她嘴邊。
“也許離開一段時間是好的。”她突然輕聲說。
皇帝的手一僵,臉色越發黑沉。
“皇上,既然事以至此。”路映夕停頓了下,斟酌着如何表達,才又接着道:“有太多的問題,橫亙在皇上與臣妾之間,不如分開,或許時間能夠讓一切變得清晰起來。”
皇帝的面色不見好轉,但恢復了動作,緩緩地喂她喝葯。
待喝完湯葯,路映夕再溫聲道:“皇上,臣妾有許多事還沒有想明白,臣妾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算是哪一國人,也不知道活着有什麼意義,更不知道自己對皇上有着怎麼樣的感情。臣妾必須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還有腹中的寶寶,她還來不及思考,是否應該生下他,可是,似乎不需思考她就巳經割捨不下,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換取孩子的平安。
“一個人躲到深山老林,你就能夠想明白?”皇市擱下空碗,冷冷接言。
“那麼皇上有更好的辦法嗎?”路映夕淺淡微笑,忽然發覺把話說開的感覺是這般的舒暢。
“如果你最後想出的結果,並不如朕意──”皇帝冷哼一聲,道:“朕就軟禁你至死,別妄想再踏出皇宮一步。”
“皇上真野……”最後的那個蠻字,路映夕自覺地消了音。她含笑看他,伸出手,難得地主動握住他,柔聲道:“臣妾答應皇上,一定會在期限內送解葯回來,也一定會好好照顧孩子,如同愛自己一般地愛他。不,會比愛自己更愛。”
皇帝的眼神終於溫軟了幾分,只是眸底猶有一層玄黑的鬱悒。在南宮淵問他孩子與她誰更重要的那一刻,他巳經霍然明白。他愛上了她,即使她欺騙他害他,他也不能否認這一點。但是,同時他也恨她,恨她蓄謀逃離,恨她狠心無情。若不是因為有了孩子,他大概無法忍耐到這個程度,或許會想要狠狠的傷她,以圖心理上的平衡。
四目相觸,兩人都靜默,心中皆是思緒萬千,無限慨然。
過了許久,皇帝率先移開視綫,淡淡道:“朕渡了大半的真氣給你,這幾日你應該不會再病發。就趁這個時間,明後日便啓程吧。朕會為你準備馬車,並會對外宣稱你去武夷山養胎,及為我朝祈福。”
路映夕安靜地凝視着他沒有表情的俊臉,輕輕地吐出兩個字:“謝謝。”無論是為了她自己或腹中孩兒,她都必須去師父所覓的那山谷。而幾個月之後會如何,有着太大的變數。不管慕容宸睿是出於什麼原因而妥協退讓,都承受着難言的壓力,畢竟,她腹中的胎兒,亦是他的孩子。
皇帝驀地站起,背過身去,腰脊挺得異常筆直,似是不願接受她的“謝謝。”二字。
一言不發,他就這麼僵然地走出她的視綫。
路映夕微垂下眸子,鼻尖泛酸。手心撫着小腹,輕緩地躺下,心中有些澀然又有些平靜。終是坦白了,雖非自發的。但至少她與他之間不再存在蓄意的欺瞞。以後會如何,只有以後再看了。
閉上眼,漸漸感到倦意,不一會兒便又陷入昏沉的睡夢中。
周遭格外的幽靜,可是卻有隠隠約約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能認出,其中一道聲音是慕容宸睿,但另一道女聲是何人?
“皇上,臣妾聽說皇后娘娘鳳體抱恙,可見好轉了?”嬌脆的嗓音,極之悅耳,宛如出谷黃鶯。
“她好些了。”慕容宸睿的語聲平淡無波。
“臣妾聽說……皇后娘娘有喜了?”
“嗯。”
“你毋須擔心。朕不廢后,也照樣能履行盟約。”
“皇上的意思,莫非是指兩後並立?”
朦朦朧朧地聽見隻言片語,不知是夢是幻或真實。路映夕迷糊地睡過去,一覺到天明,醒時巳不記得自己夢見過真切聽到過什麼。只知道她睜開眼時,身旁那人正沉沉睡着,一臉倦容,眉頭緊皺,像是負重太甚,萬分疲怠。她翻了個身,欲要起來,只是輕微的動作,卻驚得他陡然醒來。
“映夕!”憂切的呼喚脫口,皇帝倏地直身坐起,目光有一刻的慌亂。
“皇上?”路映夕疑惑看他,“是否做了噩夢?”
皇帝擡手觸碰她的臉頰,輕舒出一口氣,神情逐漸恢復平常的泰然。或許,讓她離開一段時間確是好的。當着她的面他竟說不出口他要再立一後,甚至有種沉重的內疚感。那麼,就等他把這些廟堂上的事都解決了,再去接她回來。如此纔是對彼此最好的。
暗自思定,他揉了揉她的秀髮,溫言道:“時辰尚早,你再睡會兒。”
“好。”她凝望他片刻,乖順地重新閉上眼睛。
此時兩人都料不到,今次這一別,再見時居然會是在戰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