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眼中依舊有未乾的淚,她轉臉看着母親,一字字道:
“你給我一條命,我已經還給你了。”
“我許你殺我一次,你未能殺得了,是你自己無用,我卻再不會讓你殺第二次了。”
少微語落,擡手用力扯下了脖頸間繫着的木墜,那上面有她的生辰八字,是她的阿母親手刻下。
木墜繩結在空中拋出一道弧線,砸落在地,只發出一點很輕的聲音,和着這輕微聲響,渾身是血的少微丟下最後一句簡短卻倔強決絕之言:
“今日是我不要阿母的。”
她不是被拋棄的可憐蟲,是她不要母親了,她纔是做出抉擇的那一個。
馮珠身形一僵,哭喊聲突然止住。
神思割裂着,不知過了多久,馮珠忽然擡起頭,茫然看着已經空了的室內,驀地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天旋地轉間,馮珠倉皇起身要往外走,卻失力重重地跪摔在地,於是她以手做腳跪着往外爬,然而在諸般巨大痛楚的衝擊之下,她到底沒能撐過門簾處,便徹底脫力昏厥了過去。
少微並未走遠。
她手持長弓箭矢,立在無人處,無聲守着那座石屋。
仰臉看着灰色天穹,少微在想,若這一切果真是幻境,那凌家軍還會如期出現嗎?
寨中的動靜很快給了少微答案。
有山匪陸續奔來此處向秦輔報信,他們先看到了中箭身亡的胡巫,繼而是傷重倒地生死不知的女人,最後則是血肉殘破的秦輔……驚慌的山匪們更加驚慌了。
不多時,寨中愈發混亂,幾個婦人和一羣大大小小的孩子驚叫着逃到此處,試圖尋求整座山寨中最強大的那個人——秦輔的庇護,於是他們也目睹了秦輔的慘死之態,復又驚散逃開。
秦輔先前派出去暗中留意凌家軍動向的幾人都落入了凌家軍手中,有他們帶路,凌家軍迅速便圍下了天狼寨。
和少微記憶中的場景一樣,天光已暗卻仍有雪光,廝殺聲哀嚎聲將火把的光影撕扯得變了形,鮮血在積雪中燙出一片片凹陷,於是血就像是從地下涌出來的那樣。
一隊兵卒衝殺到了此處,踏過幾具山匪的屍身,舉着火把進了石屋。
少微隱在暗處,再次見到了那位戰無不勝的長平侯凌軻。
他大步跨入屋內。
少微凝神細聽分辨,有將士發出了一聲驚呼:“大將軍,這,這是……”
單是室內橫躺着的屍首,並不足以讓身經百戰的兵者做出此等反應。
伴隨着一陣騷動以及凌軻沉着威嚴的喝止聲,少微便知凌軻必然已經看到了她留下的東西。
又待片刻,一陣人影光影晃動間,凌軻神情凝重地走了出來,他的披風像上一次那樣覆在了馮珠身上,但這一次的馮珠活下來了。
沒人知道這是怎樣的生死變遷,除了少微。
凌軻橫抱着被披風覆蓋着的馮珠,肅容吩咐士卒守好此處。
看着凌軻大步而去,少微忍下淚水,轉身奔入暗處。
少微知道山寨右後側的圍牆下有一處被雜物遮擋住的缺口,從這個缺口鑽出去,有一條可以下山的隱蔽小徑。
這缺口正是少微分多次偷偷鑿出來的,前不久才終於鑿出可以容人通過的大小,她計劃着待尋到了萬全的時機,便帶着阿母從此處逃離,她已經提前探過了路。
但此時阿母已不必這樣狼狽冒險,可以堂堂正正地離開了。
少微從洞中爬出,沾了滿頭滿身的雪。
洞口外沿已然臨近後方的峭壁,雜草山石橫亂,造就出一方天然的視線死角。從山寨正面繞過來便需要攀過那些亂石阻礙,因此凌家軍暫時還沒有、想來也不會留意到此處。
這也正是少微選在此處鑿洞的原因之一。
因此少微實在想不通,當她爬出洞口直起身時,怎麼還是看到了一道礙事的人影靠近了此處。
那人影的身量介於孩子與少年之間,下一瞬,他便也發現了少微。
趁着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少微已經朝他爆衝過去。
這一刻在少微眼中,此人與攔路的野狗無異。
她蹚着積雪衝奔過來,動作依舊迅猛得可怕,將對方撲倒的同時,一記威脅的拳頭已經招呼在了他臉上,將他揍得悶哼一聲,頭偏向一側。
“閉嘴,別擋路!否則殺了你!”少微惡狠狠地警告。
她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另隻手還攥着那張長弓,此刻就抵在他的脖頸間。
在少微的壓迫下,那男孩強行將臉轉正了些,看向少微,他瞪大的眼睛裡並無害怕,有的只是驚愕與莫名。
四目相視,看清了他的臉,少微卻倏忽一怔。
劉岐?
沒錯,就是他。
他曾和他的舅父凌軻一同將少微帶回長安,少微自然認得出這個時候的他。
此時的劉岐顯然並不認得少微,他瞪大眼睛看着這個突然出現,二話不說就將他撞翻在雪中並狠狠給了他一拳,死死跪壓着他,還揚言“否則殺了你”的女孩。
她臉上沾着好些血,散亂的頭髮被雪打溼,幾縷垂落在他臉側,二人相隔不過咫尺,雪光的映照下,他甚至能看清她過於黑亮的眼珠浸泡在冰涼的淚水裡,那似乎泄露了她尚未來得及掩藏乾淨的脆弱。
劉岐從那雙潮溼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卻在少微的想象中發生了變幻,她看到的是在月色山林間向她求死的那個劉岐。
死後腦海中闖入的那些畫面聲音可以證實她在山林裡遇到的人就是蒼梧郡王劉岐,更何況她在動手殺了對方之後,就已經被那把三尺劍喚醒了一些記憶——劉岐從很早前就帶着那把劍了,回長安的路上她不止一次見過。
於少微而言,死前山林中的一切不過是昨夜剛發生的事。
她此刻向劉岐揚言“否則殺了你”,殊不知她已經殺了他一回,纔剛殺過他一回。
而在殺他之後,少微同樣沒能活上幾個時辰,誰也不比誰命長。
大片的雪還在落着,茫茫雪幕彷彿隔絕了不遠處已經減弱的廝殺聲,將此地圈作了一處被時間遺忘的虛無之境。
一方天地,兩隻短命鬼,三寸積雪地,四目咫尺而視。
“六公子!”
驚喊伴着腳步聲,以及拔劍之音,打破了這短暫停滯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