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臣譁然驚叫,萬萬沒想到景泰藍忽然來這一手。孩子的力氣抵不過大人,但景泰藍原本就坐在康王胸口,壓住了他的呼吸令他乏力,此刻肥胖的小身子全部壓上了康王的臉,一雙小爪子死死扼着康王的脖子,瞬間就讓他窒息。
康王猝不及防,在景泰藍身下掙扎,羣臣在身後驚叫,大叫陛下住手,景泰藍聽而不聞——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只是很討厭很討厭這個人,他只是想讓他那張聒噪的嘴閉嘴,他只是受夠了這些日子的壓抑擔心恐懼和逼迫,不……不止是這些日子,是很長日子,是他從記事起的記憶,只要把和麻麻在一起的那大半年拿掉,剩下的所有日子,都是壓抑的、黑暗的、無奈的、煩躁的……
朝堂上慢慢靜默下來,衆人盯着那一動不動的小身子,和小身子下四肢胡亂掙扎的康王,都似乎隱隱感覺到殿中散發的某種決絕哀涼的氣息……那小小的孩子,他壓抑了多久?控制了多久?又暗恨了多久,纔會在今天,大殿之上,心上大石落地之後,不顧一切,憤然出手?
沒有人敢動,沒有人敢去拉皇帝,甚至康王親信也不敢,衆人眼睜睜地看着康王無力掙扎,眼底漸漸浮上巨大驚恐——難道今天,大殿之上,皇帝陛下真的要親自壓死自己的叔叔?
康王……真是把皇帝給逼急了……他那最後的吞捷報,和巧言爲自己辯解,實在做得過分了些,難怪那小小孩子控制不住。
而平日天真乖巧的那個孩子,一旦怒極發作,竟然那般狠,那般狠……
殿上忽然有人嘆息一聲,隨即一雙手,輕輕將景泰藍拉了起來。
“陛下。”容楚的聲音柔和地響在景泰藍耳邊,“微臣還等着康王殿下給微臣道謝呢。”
衆臣都鬆了口氣,這個時候,也只有國公敢這麼做了。
容楚神色平靜,雖然康王真給扼死了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但他不能讓景泰藍此刻在大殿上這麼做。
當殿扼殺皇叔,這樣的事情,足以讓小小的景泰藍永生揹負暴君殘虐之名,令羣臣寒心,甚至皇位不穩。畢竟康王之惡,並沒有全部顯現在羣臣面前,今日在羣臣眼中,也不過是他爲求勝行事過分了些,官場政爭,手段百出,在這些大佬心裡,這些都不算必死之罪,如果景泰藍當庭便因此將親叔叔扼殺,必然令百官警惕不安,日子久了就是隱患。
適當展現兇惡就夠了,殺康王,總有機會的。
不僅殺,還要光明正大地殺,要讓天下人明白他的無恥罪惡之後再殺。爲殺惡人令自己擔負罪惡——他配嗎?
容楚輕輕嘆息,想着那個北嚴城破案的重要證人吳推官,這個人他知道已經回到南齊,但是居然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上次在巷子裡讓康王看見的,不過是一個身形相貌和吳推官相仿的人,這個人是死是活,目前也沒有定論。
如果能找到那個人,治康王的罪便容易了。上次的貪腐大罪,最後是康王請出先帝鐵券,並削去世襲罔替恩典之後,由皇太后赦免的,現在的康王,行事更加謹慎,一時也沒什麼把柄落下來。
景泰藍眼神有些發直,慢慢坐起身,起身的時候,還順手按在康王額頭的包上借力,把康王按得一聲大叫,想要起身又軟了下去。
經過打岔,景泰藍似乎也恢復了過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小手,把手心嫌惡地在袍子上擦了又擦,才轉身蹬蹬蹬走回去。
這回羣臣唰一下分開如撥浪,腰彎得更低。
“皇叔。”他在寶座上坐定,道,“你還不向國公道謝?這可是救命之恩!”
衆臣點頭,這回真的是救命之恩啊。
康王艱難地爬起身,怨恨地盯一眼容楚,想用眼神威逼他不敢受自己的禮。容楚含笑站在他對面,姿態從容,連一句“不敢”客氣話都沒說。
最後康王無奈,只得給容楚鞠躬爲禮,嘴裡含含糊糊不知說了什麼。羣臣看着,也有些鄙視,心想無論如何容楚剛纔確實救了他一命,救命之恩何等重要,康王還滿臉仇恨,心性可見一斑。
完了康王彎着腰,對景泰藍道:“微臣身體不適,請求提前告退”便要離開。
“慢着。”景泰藍道,“皇叔你還忘記了一件事。”
康王背影一顫。
“你和朕的賭約,”景泰藍小嘴斜着,笑得張狂,“你說過什麼來着……”
“陛下……”康王回身,滿心苦澀,低低地道,“微臣等太史總督回京,一定親自上門請罪……”
“她回京得到什麼時候?一年?兩年?戰事方起,她沒可能現在回京。”景泰藍大搖腦袋,“請罪就是得立即請,才叫誠意,你們聽過誰爲兩年前的錯誤上門請罪的?”
羣臣默然,心想這對叔侄反正是卯上了,裝死閉嘴就是。
“這個……”康王怎麼肯去靜海,連忙道,“可是微臣總領麗京三衛,肩負守衛陛下安全重任,決不可擅離京師……”
“那就不領便是!”景泰藍接得飛快乾脆。
康王渾身一顫,“陛下!微臣領三衛並無罪責!如何能輕易將微臣卸職!”
“那你就去靜海賠罪。”景泰藍盯着他。
容楚微笑,“爲將者一諾千金,否則何以將三軍?何況這是駕前賭約,如果不遵,豈不是欺君之罪?殿下如果一定不肯現在去賠罪,這便是罪。”
“對。”景泰藍立即道,“皇叔你是打算卸職了去賠罪,還是不卸職去賠罪?”
康王咬牙——反正都要去靜海,去撞上太史闌那個更兇狠的賤人,更要命的是,他這麼一走,不僅給了太史闌害他的機會,還給了京中容楚等人搶奪權力的機會。想到這個,他就忍不住心中嘔血。
三日前他逼皇帝,如今皇帝逼他。
景泰藍目光灼灼盯着他,看那模樣,更希望他堅持不肯去靜海,好趁機將他治罪,讓京城兵權大一統。
康王心中飛快轉過無數念頭,無論如何兵權不能交,他掌握兵權這兩年,已經將三衛首領換成了自己的親信,甚至天節軍和上府軍,以及京城光武總營都有滲透,一旦失去兵權,他什麼都沒有了。
他原本想等拿到京城總衛合併後的軍權,再取出那份遺詔,一朝逼宮,改朝換代。但此刻要被逼出麗京,剩下的親信是否能在容楚等人手下安然無恙,他實在沒有把握。
但此刻不低頭,就給了皇帝把柄,康王暗恨自己心急,打什麼賭?
也只好快去快回了,多帶護衛軍隊,快馬趕路,可以十天就一個來回,這十天內讓西局好好牽制容楚三公,讓他們無法下手。
“微臣遵旨!”思來想去,他只得磕下頭去。
景泰藍撇了撇嘴,有點失望。康王擡起頭來,正看見身邊容楚對他笑,笑得意味深長心中不由咯噔一聲。
“退朝——”心滿意足的景泰藍,歡快地捧着捷報,回宮補覺了。
容楚緩緩地走在人羣后頭,對所有人微笑點頭,搭訕說話,周全得沒任何不妥,直到上了自家馬車,他才吐了口氣,迅速從馬車裡取過藥水,將景泰藍剛纔給他的小筒浸泡後展開。
那外表看起來是精鋼的小筒,其實本身還是紙卷,夾層裡藏着真正重要的消息。
“恭喜國公,總督已誕,一子一女。”
容楚的手指顫了顫,紙卷落地,日光忽然穿透窗簾,照見男子一瞬間,眼角淚光。
靜海的蝴蝶扇了扇翅膀,麗京就是一場龍捲風,這場風不僅讓皇帝派系揚眉吐氣順風而行,也狠狠拍在了康王等人的臉上。
三公舒了一口氣,他們和容楚最近一步不敢離麗京,全力控制輿論,就是爲了將太史闌從“通敵賣國”的罪狀中撈出來。所以解鈴還須繫鈴人,能否翻盤還是要看太史闌的表現。所幸太史闌從不讓人失望,她出現得極快極及時,她本人威望也太高,幾乎一出現就有鼓舞人心力挽狂瀾的效果。她用最快的速度最有效的方式,把那些還沒來得及發出的彈劾奏章,狠狠地拍回了那些人臉上。
據說之後幾天,各路驛站驛使和各家府邸護衛奔掉了魂——他們要忙着把那些彈劾的奏章給追回來。
第二場海戰之後,東堂退入黃灣海域之後,暫時休整。南齊也沒有乘勝追擊,誰都知道,這不是一場兩場戰役就能解決的事情,東堂奪取靜海城的心思十年八年都不會死,兩國最近處的海峽相隔太近,東堂的戰船隨時可能駛入靜海海域,這注定是一場漫長的戰爭。
但太史闌也無所謂,國境線的爭奪向來都這麼回事,長期保持警惕的軍隊纔有可能更好地被磨練。十月初九,在她生子大半個月之後,海疆戰事喘息間歇,她終於下了戰船,迴歸靜海。
之前她已經得到於定雷元和韋雅的同時通知,都是說孩子目前安好,韋雅帶武帝世家的高手,住在總督府後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照顧保護她的兩個孩子。
於定雷元在信中隱約有些微詞,意思是說武帝夫人很是不講理,反客爲主,佔了總督府後院,自己開伙,自己決定怎麼照顧孩子,甚至不許總督府護衛進入後院。於定還好,他總管前院,本就不該去後院,雷元的意見頗大,他總管後院,居然不能進入自己的地盤,這要後院將來被外人做了什麼手腳,他怎麼辦?只是兩位小主子由李家人保護着,他也沒有辦法,只得在內院之外層層守衛罷了。
兩人還都提起了史小翠和容榕,詢問兩人是不是跟隨她一路保護了,說兩人和她同時失蹤。太史闌當時看信,心中就咯噔一聲,之後立即派士兵自黑水峪和總督府一線沿路尋找,至今還沒有消息。
太史闌記得容榕當時應該是來得及逃走,原以爲容榕一定回了內院,和小翠雷元在一起,誰知道她不見了,小翠也不見了,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聯想到錦衣人的可怕,她的心沉了下去。
於定雷元都和她說,已經將總督府細細搜過很多遍,現在也派人在外面悄悄尋找,但既然找不到來問她,顯然確實毫無蹤跡,這實在不是什麼好消息。
太史闌十分心焦,一邊指揮戰役一邊休養身體一邊派人尋找,容榕是容楚唯一的妹妹,國公府唯一的女兒,她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太史闌真覺得無臉見容楚。
小翠失蹤的事情,太史闌還沒和二五營屬下講,小翠失蹤肯定不單純,她心中有不好的預感,如果她的猜想是真的,二五營便要受到莫大打擊,還是先等等吧。
戰事稍歇之後,嘉賞聖旨也來了,將官們各得封賞,歡欣鼓舞,太史闌小開慶功宴之後,便帶着火虎下船,二五營的人,這次她不打算帶回去,蘇亞傷勢未愈,她也留在船上養傷。
至於邰世濤,早在送她上船之後便趕了回去,他對紀連城扯的理由是當日恰逢總督府有刺客,他無意中發現了總督府的地道,便下去一探究竟,誰知道誤被地道困住,摸索了好久才逃出來,順便他向紀連城獻上了關於密道的設計,紀連城對此很感興趣,拿去研究了,注意力被吸引走,他也就沒有多推敲邰世濤的說辭。而對於太史闌來說,一個毀掉的密道設計算什麼,只要願意,她和容楚下次儘可以重新設計。
她走到半路上的時候,花尋歡追了上來,說不放心她安危,怕武帝世家的人翻臉,要陪同她回去。太史闌看看花尋歡神情單純的臉,心中嘆一口氣——怎麼偏偏是她?
或許,這就是命。
十月十一,她回到府中。
於定雷元在府門口接着她。花尋歡上上下下地看於定,見他無恙,舒了口氣。
雷元一見太史闌就大叫:“總督,萬幸您安好,您可回來了,我們這陣子……”
於定打斷了他的話,道:“老雷,總督纔剛回來,你咋呼什麼呢?還不先讓總督回院子休息?”
“回院子回院子……”雷元嘟嚷,“可是我現在都無法給總督安排進內院,小翠也不見了。”
披着連帽斗篷,坐在軟椅上正要被擡進去的太史闌,忽然揮了揮手,示意停下。
她平靜的眼神落在兩人臉上,於定低着頭,看不清表情,雷元神色鬱郁,一臉不得志。
太史闌看了看,忽然道:“先不忙去內院,到議事廳。”
議事廳已經重新整修過,所有物件都換了新的,太史闌在廳上坐定,看看一左一右的於定雷元,道:“容小姐和小翠是在什麼時候失蹤的。”
花尋歡和火虎嚇了一跳,失聲道:“小翠失蹤了?”
“就是和總督您一天失蹤的。”雷元神情沮喪,“府裡府外都找過了。”
於定也嘆息,道:“容小姐我們一直沒看見,我們也不清楚當時在地道下到底是什麼安排,還以爲她之前就趁亂走了。小翠出現在後院時,因爲當時少爺小姐被擄,我們忙於處理此事,她也沒和我們交代容小姐的下落,只是出於擔心詢問了蒼闌軍營,知道她沒回軍營,才發覺她失蹤。至於小翠,我們以爲她當時找到了您,事發緊急,來不及通知先護着您離開了,誰知道……”
“最後一個看見小翠的人是誰?”太史闌想着容榕的事還沒頭緒,她定然是在地下失蹤,得着落在東堂人或李家人手上,問於定雷元沒用,只能先處理好小翠的事。
“是我。”雷元道,“我看見她向前院方向走,問她去哪裡,她沒回答,對我擺了擺手。”
於定忽然道:“不,應該是我。”
太史闌擡眼看他。
“那天她是到了前院,和我說要去尋找大人,我才知道原來大人沒有進後院。我說陪她一起找,她不要,又回了後院。我當時看見樹上有一些痕跡,上樹去查看,無意中卻看見小翠沒有進後院,而是在月洞門附近,和一個男子說了幾句話,當時那男子是背影,我以爲是府中護衛,沒有在意,繼續做自己的事去了。後來就沒看見小翠,我以爲她回了後院。雷元告訴我她不在我們才知道她失蹤。”
“這事你怎麼沒告訴我。”雷元瞪眼道。
“我這不是沒想起來麼。”於定苦笑,“剛纔我經過那邊的樹,忽然想起這事,忽然覺得那男子背影穿的衣服好像和府中護衛不同,這才覺得不對的。”
花尋歡瞠目道:“莫非那男子是東堂刺客?小翠被他殺了?哎呀不對啊,如果那男子是東堂刺客,又怎麼會和小翠說話……”她忽然頓住,臉色變了。
堂上一片沉默,於定低下頭,雷元還沒反應過來,火虎臉色變了,太史闌皺了皺眉。
當日府中除了護衛都是敵人,史小翠和非府中護衛的人密議,豈不就是內奸?
那天情況亂成那樣,大家都知道內奸功不可沒,只是不知道是誰,誠然史小翠嫌疑最大,她是太史闌當時最親近的人,一手掌握太史闌的所有事務,甚至連密道,她也是唯一一個知道全程設計的人,如果……
“不可能!”花尋歡立即道,“小翠不是那樣的人!”
她臉色漲紅,似乎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慷慨激昂地道:“小翠和楊成兩情相悅,兩人商議等這次大戰之後,去藏邊一趟,見見楊成的家人。她怎麼可能犯糊塗?再說且不論情分,她跟在大人身邊,寸功未立就已經是校尉,這樣的升遷速度,誰人能給?她怎麼可能背棄大人?”
火虎忽然嘆口氣,喃喃道:“照你這麼說,大人身邊的人,誰都不該背叛。”
花尋歡窒了一窒,隨即斬釘截鐵地道:“反正小翠不可能!”
“我也認爲不可能!”於定道,“我只是覺得,她當時可能被人欺騙或矇蔽,我現在很擔心她被東堂人……”
雷元倒是道:“當時那情況,東堂刺客到最後自顧不暇,給我們追殺得滿地跑,應該沒什麼可能再去殺小翠的。”
“你什麼意思?”花尋歡怒道,“你的意思是小翠是內奸?”
“我可沒這麼說。”雷元也動了意氣,“我就事論事,你不在場你怎麼知道當時情形?府中護衛被攪亂只是一陣子,之後李家人來了之後,便能抽出身合圍東堂刺客,那些刺客後來多半自殺,沒留下活口,我看不出他們有什麼時辰再去殺小翠。”
“我倒覺得你纔是內奸!”花尋歡火氣上來口不擇言,“你管着內院,當時前院亂着的時候你去幹嘛了?後院那麼多人,爲什麼少爺小姐還會被搶奪?李家人爲什麼要把你驅逐在外不給你帶人保衛內院?是不是他們也覺得你可疑?”
“花尋歡你說話憑點良心!”雷元唰一下蹦起來,青筋上臉,“府中內外院職司分明,沒有大人的命令我怎麼好帶人闖外院!少爺小姐是在屋子裡被搶奪的,我們也沒有權限進大人的屋子,屋子裡當時只有小翠在……”
“放屁!”花尋歡也臉紅脖子粗,“你什麼意思!又說到小翠身上去了,你是一定要把內奸的罪名往她身上套不是?”
“我只說事實……”
“閉嘴!”
太史闌清清冷冷的聲音,冰塊一樣砸過來,兩個人立即閉嘴,猶自臉紅脖子粗,鬥雞一樣怒目相視。
於定連連嘆息,拉花尋歡袖子,低聲道:“你急什麼呢,怎麼好這麼說老雷,他也有他的難處……”
“呸。”花尋歡憤然一甩手,“你呀,就是看誰都是好人!”
於定苦笑,雷元又要跳起來,太史闌眼光冷冷掃過去,雷元也不敢動了,可是偌大一個漢子,瞬間連眼眶都紅了,“大人,我……”
“好了。”太史闌擺擺手,出了一會神,淡淡道,“安排所有護衛,在府中尋找。”
“尋找什麼……”四個人默了默,半晌,火虎才低聲問。
“小翠的屍體。”衆人不願說出的幾個字,被太史闌淡淡吐出口。
花尋歡神情宛如被雷劈,眼淚滾滾而下,其實這個想法大家都有,但不說出口就似乎沒有一份希望,如今被太史闌親口認定,最後的希望也被掐滅了。
“在……在哪找……”火虎問了個傻問題。
“前院。”
於定肩膀微微一顫,太史闌已經道:“後院早早就有李家的人駐守,誰也沒辦法在那裡殺人埋屍。”
隨即她道:“你們三個去找,尋歡留下。”
花尋歡眼看那三個男人出去,坐近了太史闌,焦灼地道:“大人,你可別信雷元的話……”
“我誰都不信,我只信我自己的判斷。”太史闌道,“不過我可以聽聽你的意見,你傾向於是雷元?”
“當時就那麼幾個人,不是他是誰?”花尋歡憤憤,“這傢伙別看他粗豪,心思細着呢,還特愛財。”
“哦?”
花尋歡這下倒猶豫了,搖搖頭道:“我是嘴快,其實這是他平時的小毛病,或者說是習慣,我不該拿這個來干擾您的判斷。”
太史闌將茶杯在手中轉着,若有所思,道:“你怎麼完全沒懷疑於定?”
“他怎麼可能!”花尋歡笑起來,“於大哥性子溫和,待人和善,裡裡外外沒人說他不好,和小翠更無過節,他爲什麼要殺她?”
太史闌看她一眼,道:“我倒忘了你和他交情不錯,據說馬路都壓過幾次。”
花尋歡竟然難得嬌羞起來,臉頰上透出一層薄紅,“也就是一起逛逛,還是給府中買東西,其實沒什麼……”居然聲音越來越低。
太史闌閉了閉眼睛,道:“我累了。”
“我給你找張毯子,蓋着休息會吧,或者先回去看看少爺小姐?你到現在還沒……”
“不用。”太史闌答得古怪,“我怕我見了那兩個小的,心就軟了,有些事就做不來了。”
花尋歡愕然看她,太史闌已經閉上眼睛,花尋歡輕手輕腳去找毯子,忽然聽見太史闌淡淡道:“任何時候,記住勇於面對現實。”
花尋歡愕然回首,卻見太史闌閉目在日光中,淡淡神情,彷彿剛纔那句話從未說過。
內院韋雅早早聽說太史闌進府了,以爲她立即會進後院來看孩子,立即吩咐將兩個孩子抱着睡在一起。平日裡兩個孩子都是分開睡的,各自有婆子陪着。
結果等了好久沒人來,再去打聽說是直接進議事廳後就沒出來,韋雅聽着,臉上神情不可思議,怔然良久道:“她還是女人麼?生下孩子就出府打仗,回來後居然先去議事。兩個孩子到現在還沒吃過她一口奶啊!”
她身邊的婆子,是她自小便陪着的,冷笑道:“太史元帥當然不凡,家國爲重,只是可憐了這兩個孩子。”
韋雅默然。半晌喃喃道:“或許家主,愛的就是這份與衆不同吧……”
涉及李扶舟,婆子不敢接話,只不贊同地搖搖頭,給兩個吹泡泡的孩子掖被角,“小乖乖,等母親回來後再帶你們去泡藥澡好不好?”
兩個孩子現在每天都泡藥澡一個時辰,今天爲了等太史闌推遲了。
“帶他們去吧,身體要緊。”韋雅看了看兩個孩子,眼神溫柔,忽然輕輕道,“她這麼冷心冷情也好,這樣之後的事情就好辦了……”
……
太史闌並沒有睡多久,其實她不是睡,只是閉目養神,梳理一下煩亂的心緒。
有些事她永遠不想面對,有些事她以爲永遠不會發生,有些人她以爲自己只要赤心相待,必然就會被理解和接納,予她同樣的丹心一片,哪怕她淡漠,冷情,沉默,但他們不是別人,他們應該能懂。
她雖漠然不語,甚至顯得不在意,其實一直爲這樣一路相伴走過的知己情感而驕傲欣喜,然後忽然有一天她發現其實有人沒懂,沒接受。
伸出去的指尖,觸及混沌和冰涼。
她的心也微涼。
廳外有雜沓步聲,聽起來有些沉重,她睜開眼睛,就看見幾個人擡着一個物體走了過來。
有走遍江湖,善於發現隱匿蹤跡的火虎在,找這些總是很快的。
太史闌垂下眼,不去看那個被油布包裹着的身體,她的部下,她的朋友,她內心深處的姐妹,到今天,她終於親眼面對了這樣的失去。
人間背叛,知己永別,情何以堪。
火虎於定雷元三人臉色蒼白髮青,雷元手指都在發抖。
啪地一聲輕響,太史闌回頭,就看見花尋歡立在廳口,手中茶盞落地。
她張着雙手,一瞬間似乎要擁抱,又似乎打算呼號,然而她眼神直勾勾盯着那物體,呼號不出,也擁抱不了。
“……在前院大廚房後的樹蔭下……”雷元喃喃地道,“因爲地道口有一處開在那裡,我們只找了那邊地道口,也以爲那些翻過的土是因爲地道被掘挖,沒有想到……”
於定垂着頭,道:“屬下失職,請總督責罰。”
火虎沉着臉,只道:“腹部中刀,一刀斃命。”
“小翠!”花尋歡終於喊了出來,猛地撲了上去,被於定半途攔住,“別看!”
花尋歡就勢在他懷中痛哭,大叫:“誰殺了她!誰殺了她!誰殺了她我凌遲誰償命!”
於定的肩顫了顫,輕輕拍着她,“是……我們都要報仇……你先別哭了……別擾亂大人心神……”
太史闌一直半閉着眼睛,她生產之後逢着戰事,支撐着指揮戰役,之後在船上休養了一些日子,終究是耗損太過,身體一時無法恢復,臉色本就發白,此刻更是透出一股慘青之色。
廳上漸漸安靜下來,她睜開眼,緩緩掃視一圈。
眼前都是她的親信,朋友,姐妹兄弟,可是已經死了一個,接下來,她還要親手再處置一個。
她慢慢上前,掀開包裹,上上下下仔細看了遍。絲毫沒有嫌棄那般氣味。
末了她蓋上包裹,吩咐火虎,“厚葬。”
“是。”
太史闌回身坐下,淡淡道:“小翠是被熟人殺害的。”
三個人都變了臉色。
所謂熟人,就是眼前這幾個人。甚至就是於定雷元。
“大人……”火虎忍不住道,“我不認爲小翠是被熟人殺害的,她臉上神情……”
“她素來還算伶俐,就是心思厚道了些。”太史闌截斷火虎的話,“她臉上神情沒有驚訝,所以你認爲不是熟人下手。如果是熟人,她會驚訝,是吧?”
火虎默認了。
太史闌沒說什麼,搖搖頭,“你看漏了一點。她臉上神情沒有驚訝,卻有防備。”
“她防備什麼?她爲什麼防備了還是被下手?她腹部傷口很深,而且刀痕微微傾斜,自上而下,說明她當時應該是一個湊近對方的姿勢,她防備了,卻還湊近對方,這又是爲什麼?”
三人臉上都露出茫然神情,這確實是一件想不通的事情。
“因爲她發現了內奸。”太史闌又是一語石破天驚,“她不肯相信那人是內奸,但又心中防備,她之所以還肯靠近那人,想必是那人說了什麼謊話,或者拿出了什麼重要東西,讓她以爲還有希望,她因此湊近,然後被殺。”
三人沉默,都明白雖然真相已經被死亡掩蓋,但太史闌的推斷,必然是對的。
真是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於定垂着頭,雷元握緊了手掌,現在他們很難堪,太史闌的話等於直指向他們兩人,府中其餘普通護衛,史小翠雖然認識,但卻不會接近,她向來是和於定雷元纔有交流。
太史闌把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那麼,馬上兇手就會被她認定。
衆人都覺得不能接受,花尋歡怔怔地望着兩人,火虎卻還清醒,退後一步,拔刀。
太史闌慢慢垂下眼,蒼白的手指按在被角。
“拿下……”她道,“雷元。”
一瞬的靜默,隨即是雷元的狂呼,“不!不是我!總督!不是我!”
火虎早已等在那裡的刀已經飛了出去,刀背撞中雷元膝窩,雷元一個踉蹌撲倒在地,火虎趁勢上前壓住,反扭住他的手臂壓在地上,早有安排好的護衛上前,將雷元給鎖了。
雷元狂呼掙扎,聲震屋瓦。火虎不爲所動,臉色鐵青,花尋歡還沒反應過來,怔怔看着雷元,喃喃道:“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於定臉色青白,慢慢鬆開了她的手。
“我不會濫用私刑,明日會送你到靜海府,以殺人罪正式過堂。”太史闌不再看雷元,緩緩站起,“先關到前院柴房,加派人嚴加看守,不能出任何問題!”
“是。”
------題外話------
嗯,容楚終於知道有兒有女了,淚奔,握拳,不容易啊……要不要賞我點什麼?興奮搓手指,猥瑣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