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顏諾之死

五星連珠?

鳳君華頓時眼神一凜,想起十五年前師父也是用了禁忌之法開闢時空送她去的21世紀,回來的那一天天象異變,也是五星連珠。五星連珠這種天象原本就極爲罕見,短短十幾年之內不可能出現兩次。但第一次是人爲操控,第二次或許剛好碰上那個時機,她也沒過多在意,可按照顏諾這樣的說法,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麼隱情不成?

她抿脣,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他卻又突然話音一轉,“知不知道顏家剩下的三萬兵馬在哪兒?”

鳳君華蹙了蹙眉,“你到底想說什麼?”

顏諾只是淺淺的笑了笑,眼睛裡有一種寂靜的哀傷一閃而過,忽然又道:“看。”

鳳君華下意識擡頭看過去,只見一簇煙花迅速升騰至天空,再開出絢爛的花朵,照得整個夜空亮如白日。五彩繽紛,花團錦簇,繁花錦繡,就在這一刻,傾盡。

鳳君華呆了一呆。

此起彼伏的煙花在空中炸開,一寸寸寂滅,卻留下永不磨滅的燦爛篇章。

“這是…”

顏諾的聲音響在耳側,“新年煙花,我爲你準備的,好看麼?”

鳳君華不說話,目光隱隱有波光在流動。恍惚間想起了三年前,金凰的花燈會。也是這樣一個煙花盛世,花開滿天。

顏諾的聲音又慢慢響了起來,“我的師父,也就是你的師叔。他既和你爹本屬同門,你爹會的,他自然也會。當年我死在你手中,靈魂被引渡到異世。我醒來後,才知曉那是人爲。”

鳳君華坐在他身邊,一直沒有說話。

顏諾仰頭看着夜空,煙花照得他容顏如月華,尤其側臉絕色傾城,魅惑無雙。

“他引我靈魂復生,條件就是我此生傾其之能相助明月殤,無論何時何地,也不可背叛顏家。”

原來如此。

鳳君華現在終於明白他爲何多次矛盾,既想幫她卻又似乎有所顧忌。他向來是重諾之人,能爲了她屢次違背自己的誓言,實屬不易。

又是一陣沉默,天空中煙花還在不停的綻放,大雪也停了下來,似乎上天給予這個新年一個特殊的禮物。

而在此刻,黑夜中,有人不斷穿行,直到她的方向。

“三萬精兵,就在玉佛山之中。”

鳳君華霍然擡頭。

……

馬蹄陣陣,濺起濃濃塵土,馬上男子黑衣黑髮,神容寂靜,眼神隱隱有着擔憂和焦急。

青鸞,等我。

另一方,他也在急速趕路,眉頭緊緊皺起,眼神幾分陰鬱更多的是死寂。

……

最後一寸煙花寂滅,天空陡然黑了下來,掩去了他臉上所有神色。

“很意外麼?”

他嘴角勾起淺淺笑意,“祖父對我不放心,所以留了一手,留下一部分顏家軍召回守護玉佛山,以防外敵。上次你們來玉佛山搗亂,若非及時離去,等顏家軍回來,你們就走不了了。”

他看着山頂,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然而他眼中卻似乎有實質,劃過精湛的亮光。

“只要這山傾塌,顏家,便再不復存在。”

鳳君華忽然驚叫出聲,“顏諾——”

地面開始震動,山石碎屑不斷從空中落下。

山崩!

鳳君華剛意識到這個問題,手已經被顏諾抓住。

“走。”

他拉着她一躍而起。

周圍結界碎裂,滾滾塵土如流水淹沒而來,隱約聽到鐵器刀劍劍鋒等金屬的碰撞聲,咔咔咔似乎在毀滅。

那是…

玉佛山的所有機關,正在以難以想象的速度一寸寸瓦解。

也就是說,玉佛山,即將塌陷。

腦海中迴盪起剛纔顏諾說過的話,不可背叛顏家。

不可背叛!

顏家子孫一出生便會立下血誓,如若有不肖子孫背叛,必定遭誓言反噬。

她面色驟然一變,天空忽然一陣驚雷聲響,一剎那亮光照見他面色慘白如雪,抓着他手腕的手也在顫抖。

他…

“顏諾,你…”

忽然周圍開始劇烈抖動,地基裂開,山石滾滾而落,血腥味在空氣中蔓延。

她知道,是顏家君。

無數火紅的光束嗖嗖而來,直取他們後背。

此刻空氣旋流急速,在佈滿陣法結界之中功力稍顯脆弱,他們只能不停閃躲,避過那些殺機。

鳳君華心中涌現無數疑惑和沉重,隱約還有心中一直猜想卻始終沒有真正確定此刻忽然又在腦海裡閃現的鐵血事實,讓她近乎窒息。

紅色光束越來越多,她逐漸覺得體力不支。

顏諾一把拉過她的身子,將她護在懷裡,劈手一掌打開一條縫隙,縱身飛躍而出。

忽然眼前光芒襲來,有人一躍而進。

“青鸞。”

顏諾悶哼一聲,抱着鳳君華的那隻手微微一鬆,另外一隻手伸過來,將她攬入自己懷中。

“師弟。”

另外一個身影閃過,接過顏諾,對着鳳君華身側的方向一掌打來。

只聽得砰的一聲,兩掌相擊,巨大的爆炸聲此起彼伏響起,四周震動開始加大,鳳君華已經感受到身後玉佛山在慢慢傾塌。

“走。”

身側熟悉的聲音響起,然後帶着她於這一方天翻地覆的震動中縱身飛了出去。

由於慣性,兩人又橫向而出,一躍出去就摔倒在地,在地上滾落了幾圈才堪堪穩了下來。

鳳君華趴在一個溫熱的胸膛上,腦子還有些暈眩,好一會兒才穩住翻涌的氣血。

“青鸞,有沒有受傷?”

鳳君華擡頭看着他,他面容溫和,眼底有着還未退去的焦慮和隱憂,以及多日未曾好好休息的疲憊。

她搖搖頭,忽然聽得一聲低低的呻吟,她眸光一震,立即從他身上爬起來。

“顏諾。”

雲墨也坐了起來,卻一把拉住了她。

“青鸞,別去。”

鳳君華身子僵直,目光一寸寸放大。

前方一塊山石旁,顏諾靠在明月殤身上,嘴角不斷溢出鮮血來,他身下也是一片血跡,將地上原本堆積的雪全都給融化成水,成爲了真正的血水。

她身子在顫抖,臉色一寸寸變白。

血…

他渾身都是血。

不,他渾身都在流血。

眼睛、鼻孔、嘴角、耳朵…連手指全身都在流血。

這情景,似曾相識。

腦海中忽然劃過一個畫面,也是這樣渾身浴血的場景,只不過那個人,是她自己。

她渾身僵硬如石,腦海中那些一直茫然的線索被一根線慢慢串聯了起來,化爲一個她無法接受的真相。

“他…”她舌頭打顫,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他…”

“血誓。”

雲墨在她身後冷靜而複雜的開口,“若有背叛,必定血盡而亡。”

鳳君華渾身寒冷如墜冰窖之中。

血盡而亡…

血盡而亡…

她瞳孔睜大,慢慢匯聚血腥的畫面。

猶記得當年在南陵,碧霄宮中,她中情劫,渾身浴血,顏諾抱着她,嘶聲裂肺的大喊。

像是塵封的記憶被打開,曾經昏迷之後耳邊那些同樣被封閉不曾入腦海的一字一句此刻都在腦海裡迴盪。

隔了三年之久,她真切的感受到彼時他的害怕無助絕望和恐慌。

那一年她險些血盡而亡,如今情景重現,卻是他渾身浴血,奄奄一息。

不,不會的…

她慘白着臉,連連搖頭,顫抖着說道:“乾坤陰陽大輪盤已經被毀,他怎麼還會中血誓?怎麼可能?”

雲墨忽然閉了閉眼,鬆開他。

“去吧,去送他最後一程。”

鳳君華呆呆的站着,腦海裡不斷晃過他說的話。

最後一程…

最後一程…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雲墨沉吟着,背過身去,猶豫了好一會兒纔開口。

“那年在玉佛山,乾坤陰陽大輪盤碎裂的時候你可還記得那些血魂?那是被施了咒語的血咒,一旦附體無法解除。”他力求聲音保持鎮定,開口時仍舊忍不住微微顫抖。

“他曾替你擋過一個怨氣最重的血魂,所以…”

轟然一聲,鳳君華腦子炸開,許多記憶破土而來,像蔓藤一樣在腦海裡纏繞不斷。

彼時她力竭虛弱,隱約聽到身後顏諾悶哼了一聲,安全後她看見黑夜下顏諾臉上有着不正常的白,以及當時雲墨有些奇異的表情。

那一晚他們原本可以殺死顏家那些分支族親,雲墨卻在最後一刻放棄了,她至今不明白其意。

原來…

顏諾爲了她背叛顏家,彼時中血咒,頃刻即發。倘若救得顏家衆人,便證明他一心向着顏家,可以緩解血誓給他帶來的反噬之痛。彼時他還不能死,因爲他知曉顏家精兵不滅,他不放心。

這兩年以來,他只怕日日都在想着如何破這玉佛山銜接得天衣無縫的機關暗道,就等着今夜,全數傾覆。

她恍惚間想起,從去年他離開龍城,似乎已經消失了很久…

原來,這一年他是苦心孤詣研究那些機關麼?同時聚集那些顏家精兵。

玉佛山傾塌,顏家覆滅,毀於他一人之手。

數萬人白骨堆積,他體內的血咒此刻沸騰而來,兇猛爆發。

所以他纔會…

鳳君華覺得手腳冰冷,冷到骨子裡。

雲墨背對着她,輕輕道:“擡頭有話要對你說。”

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所以知曉顏諾將她困在玉佛山腳下的時候他並沒有第一時間趕來。

他不欠顏諾,但顏諾費盡心機終究是爲了她。當年顏諾以一己之身替她擋了那血咒,他自當心懷感激。

作爲一個臨終之人最後的願望,他豈能不成全?

鳳君華手指顫抖着,彷彿已經失了魂魄,怔怔的站着不動。

對面,顏諾還在不斷吐血。明月殤抱着他,眼神微微複雜,不知道是惱恨還是無奈,最後終究化爲淺淺的嘆息。擡頭看着呆立不動的鳳君華,眼神如雲海翻騰,漸漸歸爲平靜。

“君兒…”

顏諾輕輕的開口了,一出聲卻是喚鳳君華的名字。

鳳君華猛然驚醒,剎那間掠了過去,在他面前停了停,然後一把推開明月殤,將顏諾緊緊抱在懷中。

“顏諾…”

她聲音沙啞,師徒用鳳凰真力救他。

往生之力,對,她還有一次往生之力沒有用。

手伸出來,剛要觸及他眉心,顏諾卻搖搖頭。

“沒用的。我中的不是血誓,不是血咒,是魂咒。”

鳳君華手指一顫,雲墨悠然回頭,黑夜下他眼神如海底礁石,黑得看不見底。

顏諾在輕輕的咳嗽,嘴角卻溢出淺淺笑意來。

“顏…顏家沒了,君兒…他們…他們再也傷不了你了…”

鳳君華怔怔的坐在地上,睜着大大的眼睛,眼眶內漸漸積聚了溫熱的液體,卻始終不肯化作淚珠掉落。

“爲…爲什麼…”

簡單的三個字,她聲音卻極爲嘶啞甚至帶上了低低的哭腔。

那是一種無法剋制的悲涼和壓抑的沉痛,嘶鳴如野獸。

明月殤被她一把推倒在地,也沒有站起來,此時聽見她嗚咽的聲音,怔了怔,擡頭看着她,被她臉上那種莫大的哀痛擊中,恍惚間想起了十七年前那個雨夜。

那一年她徒手燒了普濟寺,沐輕寒替她頂罪被杖責一百大板。她站在雨中,渾身僵直神情呆滯,眼神裡寫滿了巨大的恐慌和無法抑制的悲涼沉痛。那種莫大的悲哀一直在他腦海重現,折磨了他十多年。

今天,他再次從她臉上見到了同樣的痛楚,只覺得一顆心被狠狠絞碎,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顏諾嘴角還在不停的溢出鮮血來,他模模糊糊的睜開眼睛,眼前是那張已經刻入骨髓的容顏。他慶幸,此刻他還能看清她的臉。只是爲什麼,她眼中有淚水呢?

他忽然一震,慢慢睜大眼睛看着她,渾身都因爲激動而顫抖。

“君…君兒…你…你哭了?”

鳳君華死死咬住脣瓣,沒有說話,雙手緊緊的抱着他。

“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她顫抖着,不斷的重複。忽然又想起當年玉無垠就是這樣在她懷中呼吸漸弱,最後死去。

顏諾似乎有些累,他眼睛半闔神情沉靜,看向夜空,忽然輕輕道:“是不是已經過了子時了?”

鳳君華怔了怔,雲墨此時道:“子時剛過。”

顏諾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鳳君華茫然看着他,子時如何了?

顏諾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輕輕而笑。

“今年沒有三十…子時一過,就是大年初一。也是…是我的生辰。”

鳳君華一呆,這纔想起她至今爲止都不知道他的生辰是哪天。

原來是大年初一麼?

他又繼續說着,“我子時出生,剛好是一年年尾和新年年初的銜接時辰。”他半闔了眼睛,聲音淺淺而微弱。

“師父說,那個時辰正好是全年陰氣最盛陽氣最衰的時候,恰好我出生那年…是…是鬼煞之日…這樣的日子,最…最容易招致鬼怪,靈魂虛弱…祖父爲了救我性命,在我出生之時就將我送去了九華山。師父…師父將我的魂靈一分爲二,遁入異世,只待尋找機遇再將我接回來…”

鳳君華咬着脣瓣,沒有說話。

顏諾身上還在不斷流血,卻沒有絲毫痛楚,但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不斷的逝去,就像三年前在他懷中的她一樣。

模模糊糊中,久遠的記憶漸漸浮上腦海,那是一段森冷而交易的對話,操控他命運軌跡的對話。

“記着,你本爲顏家子孫,理當遵循祖上訓誡,不可背叛家族,否則必遭血誓反噬。”

彼時他嗤之以鼻,“我憑什麼聽你的?”

“你不想再見你的心上人了?”

他頓時心中一跳,抿脣不語。

“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那老者一身籠在灰衣下,隱約有一種高山仰止的深沉和陰冷。“我能將你帶回來,自然知道你在那個世界的所有經歷。不妨告訴你,你的心上人即將遇大劫,命在旦夕。但我可以開啓時空之門,將她引入這個世界,她就不會死。”

他不信,他不信那老頭兒的言辭,然而在他將自己在那個世界從出生到成長的點點滴滴都說出來的時候,他便不得不信。

“好,我答應你。”

不能讓君兒死,他要救她,救她。

“你發誓。”

“發什麼誓?”他有些惱,“我顏諾言出必行,答應了你的事自然會做到。你既看穿我本身,自該知曉我的爲人。”

“未來之事有太多變更,誰知道你會不會過河拆橋?”

“你…”

“你可以考慮,不過我得告訴你,你的心上人活不了多久了,頂多還有半年,亦或者一年。打開時空之門並非一朝一夕成就,你若考慮得久了,到時候…”

“我發誓,如果我違背承諾,必將…”

“用你的心上人發誓。”

他瞪着眼睛,咬牙道:“休想,大不了你殺了我。”

他不畏懼生死,唯獨不許任何人傷害她。雖然他以前向來不相信這些鬼神之說,但這老頭兒頗有些本事,連靈魂穿越這種事都能發生,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任何可能對她造成傷害的事,他都會毫不猶豫的拒絕。

那老者也不着急,只是微笑。

“你不是說言出必行麼?只要你不違背承諾,即便是發個誓又如何?難不成你心虛?”

“你犯不着拿話激我。”他神色淡淡,“其他的我可以答應,但要我拿她的性命起誓,絕無可能。”

發個誓是不算什麼,但是他堂堂七尺男兒,竟然拿自己心愛的女人發誓,他還算是人麼?

即便是知曉不會有任何危險,他也不答應。

老者沒有生氣,仍舊負手而立,從容道:“你發誓我就可以救她,若你不發誓她就得死。”

他心中一跳,面色有些白,死死的看着他。

“你遵守承諾,誓言也不過一句話而已。你得想好了,到底是你的顧慮重要,還是她的性命重要?”

他天人交戰,不能讓她死,他要她好好活着,即便他不能得到她,他也不希望她死。不就發個誓麼?他向來坦蕩灑脫,無愧於心。何況男子漢大丈夫自然言出必行,這也是她唯一欣賞他的地方。別說有她的性命做威脅,即便是沒有,他說出的話自然也會做到。

“好,我發誓。”

“你發誓,如果有一天你違背了你的承諾,背叛了顏家和南陵。你所愛的女人,就會在你眼前…血盡而亡。”

他目光睜大,在對方逼迫森涼的眼神下顫抖的伸出三指。

“我發誓,若他日食言今日之諾,背叛顏家和南陵。我所愛的女人,就會…就會在我眼前…血盡而亡。”

……

一塊大石落下,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彼時他一心等着她歸來,他只想她好好的活着,即便讓他下地獄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何況這亂世當中,戰火連天,只有天下太平以後她才能安穩度日。

他想給她一個溫暖的家,他想讓她再也不必過那種刀尖上舔血的生活,他想要她毫無揹負的活着。

若南陵統一天下,也沒什麼不好。

只是他萬萬不成想到,就因爲這個誓言,他成爲了她的敵人。

璇璣子沒有告訴他,她原本就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她原本就出生身帶異象。不過她的性命,的確多虧了那老頭兒。

他的誓言,也不算虧。

只是爲什麼,他就此和她爲敵?

爲何,南陵皇族是她恨入骨髓的仇人?

而他要相助南陵,便是在助紂爲虐。

悔恨如利劍一般狠狠戳着他的胸口,他日夜煎熬着無法解脫。

他如何能做她的敵人?他如何能對她拔劍相向?他如何能傷害她分毫?

他做這一切,都是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到得最後,他卻親手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到敵對的雙方。

爲什麼?

他不甘,他憤怒,他痛恨…他猶豫…

不過是一個誓言而已,或許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嚴重,或許那個老頭兒只是嚇他的而已。

所以他反抗,他不要做她的敵人。

他一生坦蕩光明,重情重諾,凡是他說出口的話從未食言過。

然而這一次,他不得不食言。

哪怕,她會因此覺得他是個食言而肥的小人。

所以他幫她,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不計一切的幫她。

可是…

可是那年,南陵皇宮,碧霄宮中,她渾身浴血的躺在他懷裡,鮮血一寸寸從她身體裡流出來,她的溫度在一寸寸減弱,生命力也在不斷的消耗殆盡。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恐慌和絕望,他能感覺到她體內的血即將流盡,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漸漸化爲虛無…

不,不可以…

他的君兒,怎麼可以死?他怎麼能讓她死?

電光火石之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發過的誓。

若背叛顏家,背叛南陵,他心愛的女人就會血盡而亡。

血盡…而亡!

他滿目悲愴絕望。

是他,是他害了她,是他的錯,是他害得她被血誓反噬,纔會差點喪命。

那一刻他悲痛哭號,祈求上天不要帶走她。只要她活着,讓他做什麼都可以,只要她能活着。

可是老天爺聽不見他的呼喚,連上天都在懲罰他此生唯一一次的食言,所以纔要讓他心愛的女人應誓而死。

從未那般真切的感受到她即將死亡,心也從未那樣煎熬疼痛過。

他根本無法思考,周圍那麼多人,卻全都面目可憎。一剎那他恨不得毀了全世界,他更恨不得殺了自己。

爲何要違背承諾?是他,是他害了她,都是他的錯…

那一刻他絕望心死,想要自盡贖罪。

然而云墨喚醒了她,他慶幸她醒了過來。

她活了,他卻陷入了另一個地獄深淵。

因爲從此以後,他必須與她爲敵。

他不可以再賭,他不能拿她的命來賭。

他是真的害怕了。

生不如死,也比親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得多。

他還能重生一世,還能再見到她,已經是上天給予他最大的恩賜。即便他馬上就要死掉,他也無怨無悔。

每次他幫了她以後,就要對她冷漠,裝作與她什麼關係都沒有。他曾受的那些痛苦,不過是爲了抵抗血誓帶來的毀滅而已。

顏家那些什麼冰池火池毀了也好,還有那兩個巫師老頭兒操控的那個乾坤陰陽大輪盤碎了也罷。

可他想要幫她,卻又要顧忌那個血誓,難免很多時候不能面面俱到。所以,他偷偷潛入了祠堂,想要通過乾坤陰陽大輪盤對那血誓有那麼幾分剋制也好。

終於,他成功的將血誓轉移到自己身上。

顏家毀滅的一天,便是他應誓之日。

還好,三年的蟄伏,三年的籌謀,三年的精心安排,在老爺子與璇璣的眼皮子底下掙扎求存,步步驚心,總算將玉佛山傾塌。

顏家毀了,她便少一大威脅。

離恨宮是她的心血,怎能爲顏家陪葬?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呼吸漸漸虛弱,臉上卻依舊帶着笑意,輕輕道:“我這一生,最後一個生日…我想…想讓你陪我一起…一起過…所以君兒,別…別恨我,好嗎?”

他快死了,最後一個生日,他希望她能陪在他身邊,哪怕只有那麼幾天而已,他也此生無憾了。

雲墨比他幸運太多,至少雲墨可以得到她,他們未來還有幾十年,以後他每一個生辰她都可以陪伴他。

而他,卻什麼都沒有。

就容許他自私一次吧,自私的要她陪伴在他生命即將耗竭之際。

這樣,他此生也無憾了。

鳳君華動了動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想起這幾天對他的冷漠和憤怒,忽然覺得自己可恨。很多事情他不說,不代表她就不知道。就算從前還有些懷疑,此時此刻,他渾身浴血的躺在她懷中,還有什麼是不明白的?

他做什麼不是爲了她?

忽然想起那年在顏家祠堂,他爲了救她中了食人箭,曾讓她告訴他自己和雲墨的故事。

那個時候她隱約覺得他有些奇怪,眼神裡總是寫着憂鬱和不捨,像極了已經預料到什麼不可變更卻還在努力尋求此生放在心裡最重要的溫暖的那種渴求神情。

早該知道的,他從來都不曾逼迫過她,他在她面前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她,又怎會無緣無故的將她困在這裡呢?

卻原來,他早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生命最後的時光,他想和她一起度過。

心中百味陳雜,有後悔有歉疚有無助有深深疼痛。

“君兒…別,別恨我…好…好不好?”

他已經行將就木,卻還在固執的尋求他最後的原諒。

“別恨我,求…求你…”

鳳君華閉眼,淚水自眼角滑落,用力的點點頭。

“好。”

顏諾終於鬆了口氣,“謝…謝謝。”

力氣在漸漸消失,他已經感受到自己體內的血即將流盡。

他看着鳳君華,目光專注而飄忽,似乎要將他刻入靈魂之中,卻又似乎將她從記憶一點點驅散。

就讓我再多看你一眼,這一生我愛你愛得太累太辛苦,可我不悔。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麼做。下輩子,我再也不要遇見你,再也不要愛。這一生,就這樣吧…

他眼神裡光芒寸寸暗淡,無邊無際的黑暗涌上眼前。

手,慢慢垂落。

“顏諾—”

鳳君華失控的淒厲聲劃破夜空,似要劃破這人世蒼涼悲愴,也似一把刀深深割裂心臟,帶來血粼粼的痛楚,連天地都似乎感受到她這一刻的悲痛,聲音迴盪在耳邊纏繞不絕。

明月殤和雲墨同時一震,而後剎那撲向鳳君華。

風聲一閃,一個黑影閃電般逼來,直直攻向鳳君華。

鳳君華此刻神情呆滯滿面淚水,根本就沒意識到危險靠近。

眼前人影晃動,迅疾的風聲帶着殺氣將周圍環繞,剛纔那些碎裂的山石立即焚滅成灰。

砰——

掌風激烈相撞,隱約聽見明月殤有些不穩的聲音。

“師父,別傷她。”

又是砰的一聲,纏繞在一起的身影分開。雲墨原本下意識要將鳳君華拉到自己身後,又看到她懷中已經沒了氣息的顏諾,頓了頓,然後索性擋在她面前,而後聽到一聲怒喝。

“放開他。”

清冷的女聲帶着滔天的憤怒破空而來,白影剎那來到眼前,想要去搶鳳君華懷裡的顏諾。

雲墨伸手一攔,衣袖帶起風聲嗖嗖響起,白影逐漸後退,雲墨卻沒有追上去,而是守在鳳君華身邊。她現在正處於傷心悔恨之際,根本無暇保護自己。離恨宮的人早就在這四周埋伏,之前不好出面而已,此刻察覺危險,立即全數出動。

黑暗中無數人影交纏,殺氣環繞。

“宮主。”

樂楓和綺扇來到鳳君華身邊,低低呼喚。

火兒在樂楓懷裡,若是平時,它早就跳過去了,不過它很聰明的知道鳳君華此時悲痛欲絕,外人不可打擾,所以只有乖乖的呆在樂楓身邊,也不去打擾她了。

雲墨蹲下來,看着她,卻沒有說話。

周圍一團漆黑,打鬥聲越發激烈,其中穿插着璇璣微怒的聲音。

“你走開,老夫要殺了這個妖女。”

明月殤卻堅定的擋在前面,道:“師父,您不可以傷她。”

璇璣子更怒,“這個妖女害死了你師弟,害得你們險些手足相殘,你還護着她?”

明月殤這次沒有說話,師父武功高強,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只能慢慢周旋。曼書瑤羅也纏着顏如玉,防止她靠近鳳君華。

鳳君華呆呆的坐在地上,眼淚還在不停的落下,似要洗去這一方天地的黑暗。

忽然又是風聲一閃,雲墨掠了出去,黑暗中看清對方的容顏。

洛水兮。

她今天沒戴面紗,那張美麗的臉就這樣毫無遮攔的暴露人前,面上依舊淺淺笑意。

在她出現開始,又有一個人不知從哪兒出來,二話不說就攻向鳳君華,樂楓綺扇頓時如臨大敵,飛身而至。待看清那人面容,兩人神色都有些詫異。

只見眼前身手矯健出手狠辣的女子,居然是雲依。

就在這時,強烈的掌風相撞,璇璣掠過明月殤,直直朝着鳳君華而來。

“師父,不要。”

明月殤肩頭捱了一掌,退後幾步,見此情形臉色一變,急急追上去。

雲墨目光一凜,身形一閃脫離洛水兮的糾纏就掠了過去。

與此同時白影一閃,現在鳳君華肩頭上輕輕一拍,鳳君華猛然驚醒,身側之人卻已經迎上了璇璣子。

璇璣子有些訝異,隨即桀桀笑道:“師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天機子繃着一張臉,眼神冷漠而微微生怒。

“你既執迷不悟至此,今日我便代師父清理師門。”

璇璣子哼了聲,“話莫說得太早,到底誰清理誰還不一定。”

絕世高手大戰,很快就消失在這一方天地之外,聲音忽近忽遠。

“你爲一己私慾已經害了師妹,如今你還不悔改?”

“閉嘴。”

璇璣子勃然大怒,出手更加狠辣不留情面。

“你我師兄弟情分已經,今日不死不休。”

而下方,鳳君華已經恢復冷靜,臉上淚痕已幹,她將顏諾平放在地上,緩緩站了起來。一雙眸子冷冷而清寒,直直的盯着洛水兮。

這個女人上次負傷離去,身上的傷應該還沒好,這次恐怕是想趁人之危。

雲依。

不過才兩年而已,沒想到雲依居然從手無縛雞之力變成了頂尖高手。

她還真是要高看她幾分了。

雲依對上鳳君華冷寒的眼神,並沒有絲毫的畏懼。

雲墨已經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明月殤也停下腳步,遙遙看着她。

顏如玉已經退出戰圈,曼書等人也回到了鳳君華身邊。

“宮主。”

顏如玉冷冷的看了鳳君華一眼,然後目光落在她腳邊的顏諾,眸光頓時變幻如風雲。

她上前一步,“把他還給我。”

鳳君華冷笑,“你也配?”

顏如玉咬牙,“他都已經死了,你還不放過他?”

“不放過他的是你們顏家人。”

鳳君華目光漸漸充盈着紅光,渾身真氣陡然散發而出,下一刻她已經來到顏如玉面前,伸手就劈向對方面門。

洛水兮一揮手拉開顏如玉,迎上鳳君華的掌風,笑吟吟道:“知不知道他爲什麼會死?”

鳳君華身體一僵,冷冷看着她。

雲墨已經迎了上來,洛水兮眯了眯眼,迅速後退。看向要對鳳君華出手的雲依,輕喝了一聲。

“回來。”

雲依抿了抿脣,順從的退下。

雲墨卻並不放過洛水兮,身影一閃就又迎了上去,洛水兮不敢大意,只得咬牙應戰。

明月殤走上來,看了幾個女子一眼,又看向面色冷凝的鳳君華。

“緋兒…”

“閉嘴!”

鳳君華冷冷的打斷他,眼神裡毫不掩飾的厭惡。

明月殤臉色微白,眼底流露出深深的痛楚。

周圍身影交錯而過,不多時只聽得洛水兮悶哼一聲,連連後退。

鳳君華眯了眯眼,指尖火光溢出,就要對洛水兮出手,她卻又忽然盈盈一笑,道:“鳳君華,你可還記得你出生之時你師父說過的話?”

鳳君華又頓了頓,雲墨拉住她的手。

“青鸞,別聽她的。”

他眸光深幽,那些複雜的口訣在心中默唸,像一柄柄刀劍,直直攻向洛水兮。

洛水兮猛然身體一僵,渾身開始顫抖,臉色也變了。又是這種感覺,靈魂即將脫離*。

顏如玉和雲依同時看向她,眼神微變。

明月殤回頭,在她眉心輕輕一點,她猛然睜開眼睛,眼底森冷一閃而過,強行剋制明月清即將甦醒的靈魂。

“鳳君華,愛你的人都會因你而死。先是玉無垠,再是顏諾,以後還有其他人。沐輕寒,哦,還有你身邊這個男人,他們都會爲你而死。”

她一字一句,像是一個魔咒,寸寸擊潰鳳君華的心房。

鳳君華臉色煞白如雪,身側的雙手在顫抖。

雲墨神色冷沉,明月殤皺眉回頭,對洛水兮道:“你別刺激她。”

洛水兮眼神裡劃過一絲諷刺,悠然身影一閃來到鳳君華身邊。雲墨立即出手,鳳君華卻伸手一擋。

“讓她說完。”

雲墨一頓,洛水兮又笑了。

“你已經知道我的來歷吧?”她眸光熠熠如水,閃動着絢爛迷離的光,輕輕道:“前世孽債,今生來還。很多事情,你是逃不掉的。”

鳳君華悠然眸如利劍,直直的刺向她。

洛水兮也不在意她眼中殺意,慢悠悠繼續道:“我真是同情你。”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麼,她又笑得溫柔。“忘記一切,日日呆和自己的仇人風花雪月耳鬢廝磨,玉無垠當初死得還真是有些不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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