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翔鸞棲鳳

御鳳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年僅二十四歲的太子李弘暴卒於洛陽宮殿,時逢高宗皇帝風眩病重,下詔曰:朕方欲件位皇太子,而疾速不起,它申往命,加以等名,可滋爲孝敬皇帝;同年三月十三,詔令:武后攝政,改立雍王李賢爲太子。

五年之後的調露二年(公元680年)八月,廢太子李賢,貶爲庶人,流放巴州。八月廿三,十四歲的周王李顯被立爲太子。

永淳二年(公元683年)十二月初四,大唐高宗皇帝駕崩,享年五十六歲。高宗駕崩當日,李顯即位,是爲唐中宗,武后改元弘道,二十七天之後,逢元日改元嗣聖。

嗣聖元年(公元684年)元月,剛剛執政四十多天的中宗皇帝遭武后廢黜,大唐皇帝改由武后第四子豫王李旦即位,是爲睿宗,改元文明。

這一年,李旦二十二歲,御鳳——剛滿十六歲。

“你是說,母后又有意回長安去?”凜冽的聲音嚇得小宦官忍不住抖縮了一下。

自從高宗皇帝駕崩,武后便將朝廷徹底遷都洛陽,長安城內的皇城雖然依舊存在,可留在宮裡的已少有舊人。

只除了——她!

“回公主的話,是……是奴才剛纔聽太后身邊的小宮女們議論的!奴才、奴才也不知是真是假……”

“蠢材!”一隻精美的瓷碗連湯帶水地砸到了地上,太平公主嬌豔如花的五官猙獰地扭曲在一塊,眼眸凌厲的露出一絲殘忍,“這個該死的小賤人,母后居然這麼看重她。哼,真是可惡至極!”蹙着秀眉思慮再三,她終於下定決心似的吩咐,“你速去將曹煥將軍替本宮找來。記住,千萬不可聲張,小心你的腦袋!”

“是……”

“去吧!”太平公主羅袖一揮,打發小宦官離開後,她緊鎖的眉頭緩緩舒展開,露出得意的笑容。

長安皇城大明宮含元殿,在臺基東西兩旁各有一條廊道,分別延伸向東側的翔鸞和西側的棲鳳二閣。

翔鸞閣原是太平公主兒時嬉戲遊玩之所,自從太平出嫁,翔鸞閣便空置下來,高宗皇帝尚在之時,便與武后常常長安、洛陽兩頭跑,朝廷前後遷往洛陽不下七次。含元殿越來越冷清,太平偶爾回宮,也不會再留宿翔鸞閣。

東西兩閣從此冷清清的只剩下西側的棲鳳閣。御鳳住在棲鳳閣,這一住便是十多年,打從她記事起,她便住在那裡,因爲身體虛弱,常年臥榻,吃藥比吃飯多,所以她從住進棲鳳閣,便再沒踏出門半步。

對於大唐而言,這麼一位看似地位極高的天之嬌女,卻總會不經意的讓人忘卻她的存在。直到不知不覺,她滿了十六歲。

十六歲的御鳳,雖無太平那般活潑好動,在殿上公然向父皇母后要求賜予駙馬,然而按照慣例,也是時候爲她的終身大事做一番考慮。

於是,一個因爲年長而被放置朝堂議論婚嫁事宜,當作一件國事般慎重的經由衆大臣商議、再商議……最後搞得滿朝皆知,平時少人問津的大唐御鳳公主的一些奇聞軼事,經過層層渲染,傳入朝野,傳入尋常百姓家。

傳聞中,御鳳公主貌似天仙,溫柔婉約,只需瞧上她一眼,便可教人爲之癡迷;

傳聞中,御鳳公主乃是天神下凡,具有飛天卜算之能;

傳聞中……

一切止於傳聞,而現實中的那個體弱多病的小公主深鎖棲鳳閣,終日不見外人,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無人得知。

穿過長長的龍尾道,往西拐便到了棲鳳閣。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耀在含元殿金燦燦的匾額上時,棲鳳閣開始了它日復一日的忙碌。

“公主醒了,舞秋,琳纖!快服侍公主更衣、梳洗!”一位年約四十來歲的婦人急匆匆地張羅着宮女們。

“奶孃,不必那麼費事了。”迷懵着一雙水翦大眼,御鳳身上僅披一層輕綃薄紗,纖細玲瓏,體態畢露,她光着一雙嫩白的腳丫坐在牀沿上。

“哎呀,公主,你這樣會着涼的……舞秋,你動作快點!”奶孃急道。

“我沒事,”手指點着微微發漲的腦袋,她朱脣輕啓,“玉萼,你去偏殿瞧瞧彤兒醒了沒,若也起身了,就邀她過來與我一同用早膳。”

“是,公主!奴婢這就過去。”一個年約十來歲的小宮女應了聲,便出去了。過了盞茶的功夫才轉回來,福了福身,說道,“回稟公主,彤公主尚未起身。奴婢與她的女官妍君姐姐傳了公主的話,她讓奴婢回公主,用膳之時,彤公主一定過來陪公主。”

此時,御鳳已然梳洗裝扮完畢,穿了件鵝黃色的金絲碎花襦裙,大紅色半臂,束帶於胸,愈發顯得身材修長,亭亭玉立。她移坐桌前,琳纖等幾個宮女正託着妝奩匣子任其挑選喜愛的鐲子。聽玉萼這麼一說,她有些發愣:“這倒是我的不是了,竟沒囑咐你一句,她若沒醒,切莫擾了她的好夢。她這幾日身上不大舒服,夜裡老睡不着,昨兒個好容易睡下了,倒叫我給攪了。”

她的話音剛落,就聽“啪”的一聲,玉萼臉上猝不及防地捱了一巴掌。

“沒用的蠢東西!”舞秋柳眉倒豎,“公主讓你傳句話,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好,留着你還有什麼用?”說罷尤似不解恨地伸手狠狠在她紅腫的臉上又擰了一把。

玉萼嚇得膝蓋一彎,跪倒在地,也顧不得臉頰疼痛,眼淚簌簌掉落:“公主恕罪,奴婢知錯了,下次……下次不敢了!”

“哪還容你有下次……”

“舞秋!”御鳳猛然喝止,嬌柔清脆的嗓音蘊含了無比的威儀,“玉萼,沒你事了,我並未說那是你的錯,你先退下吧。”

“謝公主,奴婢告退!”玉萼戰戰兢兢地爬起來,倉皇而退。

“舞秋……”眼波流轉,御鳳轉而望向舞秋。

“公主,我……我只是……”她喃喃地垂下頭。御鳳有着一副病弱西施的體態風韻,卻並不代表她真如其外相般無能,她的聰慧精明絕不下於其母。服侍御鳳公主這麼些年月,舞秋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

“什麼‘我’不‘我’的,怎麼說話的?”御鳳站起身,揮手示意琳纖等人退下,寢室內只剩下她、奶孃與舞秋三人。

“奴婢知錯了,求公主開恩!”舞秋臉色突變,嚇得嘴脣都發白了,直挺挺地跪下。

御鳳緘默不語,輕移蓮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滿園□發呆。

“公主開恩!”舞秋見公主不吭聲,愈加害怕,忙磕頭叫道,“求公主開恩!”

御鳳只是貪婪的瞧着窗外美景,許久,“噫”的聲,不覺癡了,自言自語道:“宮牆外面又是何等模樣呢?”

“公主。”奶孃適時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喚回她神遊的思緒。

“啊。”滿心向往頓時化爲烏有,她忍不住嘆了口氣,“舞秋,莫怪我責罰你。雖然棲鳳閣的大大小小宮女宦官都統歸你管,但你亦要明白做小的難處,你不也是從小份雜事上做起的麼?爲何隨着職位高升,反倒不會體諒人了呢?人,總有說錯話,做錯事的時候,只要不是大錯,又有何不能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呢?你說,對麼?”

“是,公主……”一席冷冷淡淡的話說得舞秋羞愧難當。

“我之所以將她們摒退下去,也正是不想讓你太難堪,在她們面前失了體面。你是聰明人,該懂我的意思。我瞧着時候也不早,彤公主也該來了,你下去替我們打點早膳吧。”

“是,”舞秋感激萬分,磕了個響頭,利索地爬起來,“奴婢這就去準備。奴婢告退!”

看着心存感激的舞秋退下,奶孃樂呵呵地拍掌笑道:“我的好公主喲,真正厲害得了不得了。你再這樣厲害,小心將來嫁不出去,沒人敢要了!”

“哪會?”御鳳不失稚氣的臉上閃現一片漠然,“自古皇帝的女兒哪個愁嫁的?”

打小便看着各位皇姐們一個個的從宮裡面風風光光地嫁了出去,又有哪個說自己真正得到幸福的?與一個素未謀面,更談不上有感情的男人共同生活,生兒育女,她連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美滿婚姻的背後,不過是場政治交易,又有什麼好羨慕的呢?這樣的婚姻,不要也罷!

她知道其實母后早在幾年前就開始替她物色合適的人選了,究竟誰會是自己的駙馬?她知道因爲母后暗地裡對她寵愛有加,令好多人不滿,最爲惱火的正是自己的親姐——太平公主。

她更清楚太平在擔心什麼。

各個皇子接連被廢,龍輿上的皇帝跟唱戲似的,一個個走着自己該走的過場。武后實已大權在握,隱有廢李氏子孫,自行稱帝之勢。朝廷文武百官紛紛猜度武后心意,在皇位繼承人選上,是否會舍皇子而擇皇女。

如欲立公主爲皇太女,太平公主是爲最佳人選。

“唉!”御鳳揉揉發疼的額頭,她實在不想去爲這些事情傷神,但是,身爲皇室一員的她已無選擇的機會。如果不事事算計得比別人準、快,即使有母后的萬全保護,這十六年來她早一命嗚呼了。

“姐姐在想什麼呢?”愣怔間,棲鳳閣晃進一干女子來,爲首的是位二八少女,容貌秀美,削肩細腰,身上披了件猩紅斗篷,形態雖不脫稚氣,卻隱隱透出雍容華貴之氣。“想得跟和尚入定似的,連我進來都沒留意……”

“彤公主!”奶孃欠了欠身子,僅作見禮。

“驊靈夫人客氣了。”李彤笑着道,“彤兒年幼,不敢當的。”

御鳳的奶孃因打小服侍得體,甚得龍心,故特封“驊靈夫人”,位居四品。這種殊號,比起李彤這等無封號無品級的庶出公主而言,其實要尊貴得多。

李彤的生母原是掖庭一名幹粗活的宮娥,因偶得寵幸,育有一女而被封爲“御女”,這樣的官級在多如牛毛的後宮佳麗之中根本不受重視。

是以,李彤雖貴爲公主,卻並無任何封號。

其實像李彤這樣的公主在皇族中又何止她一人?如若不是御鳳入住棲鳳閣,憐惜手足,留她在身邊當作玩伴的話,又哪會有現在這等風光,享受榮華富貴?每每回憶起六年前與母親在掖庭挨餓受凍,無人問津的日子,她便不寒而慄。

“讓姐姐久等了,姐姐起的可真早啊。”李彤向御鳳行禮。

“彤兒無需多禮。”御鳳笑吟吟地拉過她的手,“原是我不好,吵了你的好夢。來,過來坐會兒……奶孃,吩咐備膳吧。”

“是。”驊靈夫人領命出去了。

“我瞧着外頭挺暖和的,這會兒你卻穿了斗篷來,難不成外頭風大麼?”御鳳看李彤解去了斗篷,便問道。

“風也不是特別大……”

說話間,舞秋領了四五個小宮女擺上早膳,而後,小宮女們退去,琳纖過來伺候公主用膳;李彤則由她的貼身宮女妍君伺候。

御鳳自幼年弱體虛,武則天怕她早夭,從小對她呵護備至。爲謀養生之道,她的飲食向來偏於清淡,所用的早膳也沒有其他主子們那樣盛大的排場,只不過是些粥、糕之類的食物。

“咦,姐姐今兒怎麼要了份胡瓜粥來吃?”李彤顯然對御鳳的喜好十分熟知。

“那是昨日韋姐姐命人送來的,我知道你愛吃甜食,特地替你留着的。”御鳳喝了口微燙的紅稻米粥,粉臉上一片祥和之氣。

“韋姐姐?難道是廬陵王妃?”李彤大吃一驚,廬陵王妃韋氏乃李顯的元配正室,武后廢黜李顯後,將其貶爲廬陵王。沒想到韋氏居然能夠打通層層關節來討好御鳳,她的用意不用說,李彤也能猜出一二。

韋氏討好御鳳的目的,自然是希望透過她,從而使武則天能夠收回成命。想讓李顯重做皇帝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她也期望着能留在洛陽或者長安——廬陵那個地方實在太荒僻了。

看來,這看似誘人的胡瓜粥可不是那麼好吃下肚的。

“那姐姐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這粥味道不好麼?”御鳳眨了眨眼,困惑地問。

“哎呀,姐姐你難道不明白廬陵王妃的意思……”

“韋姐姐疼我,我當然知道,她的一番好意我自然不便推辭。可是,彤兒你知我不喜甜食的,這胡瓜粥你代我吃了,也權當領了韋姐姐的情吧!”

李彤不可思議地望着一脈天真的御鳳,猶豫道:“可是……”

“快些吃吧,冷了便沒味了。”御鳳溫溫柔柔地將碟子端到李彤面前,眼底隱藏住一抹笑意。

聰明如她,有怎會不知廬陵王妃心中打的是何主意呢?而且她更相信此刻棲鳳閣內正有一雙藏在暗處的眼睛將方纔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不用她傳話給韋氏,韋氏自然也會知道她的答覆。

如此最好不過!

聰明但不外露的女人才是最明智的!御鳳堅信這一點,因爲它已成功的讓她平安活過了十六個年頭。

她對朝政的事不感興趣,並非她真的狠心棄李顯於不顧,只是凡事總要量力而爲才行——母后既然能狠心將三哥貶到那麼偏遠的地方,必然是擔心他日後尋機起兵造反,奪取皇位。一向行事果決狠辣的母后,這次若非看在親情骨肉的份上,只怕三哥早已人頭落地。

“這幾日天氣好,我心情倒也順暢了,想是上個月母后在白馬寺替我上香許願積下了功德,佛祖保佑。我常想得空得到白馬寺走一趟,親自向佛祖還願才爲妥當。彤兒,你說呢?”

用罷早膳,姊妹倆在庭園內散步,御鳳悠悠道出心中所想。

“理當如此。只是姐姐從未出過皇宮,這六年又幽居於棲鳳閣,極少出門……白馬寺香火鼎盛,雖說是拜佛還願最好的去處,只是遠在洛陽,千里迢迢,皇太后豈會放心讓姐姐獨自趕那麼遠的路?”

“所以我纔想問你,可願意與我做伴同去?”御鳳親暱地拉住李彤的手,眼神透着殷切,“彤兒也與我一般,還從未去過東都吧?”

“東都……”李彤遙想洛陽繁華,一時竟也癡了。

御鳳輕笑:“除了可以去白馬寺禮佛,還可賞花。”

“花……牡丹!”李彤激動的叫了出來,“求姐姐帶彤兒去東都!”

遇劫

李彤從未見過如此威儀壯觀的場面。

坐在金頂鵝黃繡鳳鑾輿內的她,不時慌亂好奇地向外東張西望,儀仗隊伍逶迤一里,從頭望不見尾。一對對龍旌鳳幟,雉羽宮扇,綵鳳金傘,肆意彰顯皇家氣派。宮女們手持黃金提爐,一路薰着御香,侍中內臣捧着香巾、拂塵等物,護隊的大內侍衛更是威武凜凜。

儀仗隊伍穿過長安大街,從明德門經過時,整個長安城沸騰了,數以千計的庶民百姓爭先恐後地擠在街道兩旁,鑾輿所過之處,紛紛下跪磕頭,口中三呼“公主千歲”。

“姐姐,”李彤惋嘆,“我今日才知,原來長安竟是如此繁華,不僅如此,長安的百姓更是……”

她倆的鳳輿已經離開明德門很遠,可一些百姓居然契而不捨地追出長安城門一路相隨。

御鳳接過舞秋遞上的雪融花露茶,輕輕啜了口,嘴角微揚:“你大可向你的臣民百姓揮手致謝。”

“我可以嗎?”她驚異地睜大一雙興奮的眼睛。

“有何不可?”御鳳輕笑,眼波盈盈,“你別忘了,你也是大唐的公主。”

“是啊……”李彤的一張臉因爲激動而漲得緋紅。她興奮地將頭探出鑾輿外,揮動手中繡帕,尾隨簇擁的百姓爲之瘋狂歡呼雀躍,人潮洶涌。

御鳳偎着繡鳳錦裘,含笑閉上了眼。

她終於出皇宮了,呼吸到了皇城以外的空氣,這纔是真正令她欣慰開懷的地方。

“公主!公主!御鳳公主——”

人羣高呼着,跟着緩緩開拔的儀仗隊伍追趕,無論侍衛們如何呵斥、驅趕,都無法阻止,直至人羣開始暴亂,躁動不安。

“姐姐,好象有點不對勁!”李彤縮回頭,聲音有些顫抖。

御鳳倏地睜開雙眼,眸瞳閃過稍縱即逝的凌厲。耳邊響徹着如響雷般的歡呼聲,可以聽出的儀仗殿後的隊伍已被人羣衝散。

“姐姐,這、這也太誇張了吧?”李彤一臉尷尬,被臣民愛戴是好事,可愛戴成這樣,也未免太恐怖了些。

“御鳳公主!百姓情緒太過激動,致使場面失控,爲策安全,臣請御鳳公主調轉鳳輿,先擺駕回宮!”隔了層錦簾紗帳,隱約可以看出是位身着銀色盔甲的將軍正直挺挺的跪在鑾輿前。

鑾輿早已被迫停下,前方道路也在不知不覺中被圍觀百姓給盡數堵死。

李彤的臉都嚇白了,舞秋和妍君兩個丫頭縮在一齊瑟瑟發抖,三個人,三雙稍帶恐懼的眼齊刷刷地盯住御鳳公主,只盼她能儘快拿個主意。

御鳳推開錦裘,端坐起身,顯露出從所未見的鎮定:“來者爲何人?”

“臣飛□定國將軍曹煥,奉太后懿旨護送公主鸞駕前往東都。”

“哦?”她秀眉微蹙,心裡隱隱似乎覺得哪裡不妥,一時卻又說不上來。

“臣斗膽,請公主急速回宮!”

“御鳳公主!我們要見御鳳公主……”

“公主!冤枉啊——求你給民婦做主啊!”

“公主……天旱無雨……求公主施展神力……”

大批人羣擠向鑾輿,侍衛們紛紛拔出兵刃,以此威嚇。哪知涌上來的人不知中了什麼邪了,一個個皆不怕死地向前衝。

“大膽刁民!”曹煥霍然起身,怒喝,“衆將士聽令,若有再膽敢違命不遵者,視暴民亂黨處置,一律殺無赦!”

“遵命!”衆侍衛齊聲應道。

御鳳眉頭緊鎖,站起身仔細聆聽着外頭的情況,心裡突然冒出股不安的情愫來。

“啊——”一聲淒厲慘叫,有個衝在前面的中年男人手臂上被砍了一刀,頓時血流如柱。

御鳳一凜,怒道:“不得傷害無辜!”

場面更爲混亂了,有了第一個流血事件的帶頭,侍衛們的膽子愈發大了。受傷的人數在飛快的增加,百姓們由最初的崇敬轉爲驚愕,最後變成了憤怒,他們狂吼着,與侍衛廝鬥。慟哭聲、唾罵聲、廝打聲、呼喊聲層層疊疊交織在一起……

反抗的人雖不及侍衛人數衆多,但個個身手矯健,武藝不凡,普通侍衛根本不是對手,只一會兒便被殺死數十人。手無縛雞之力的內侍宮女們嚇得丟掉手裡的物什,和圍觀的百姓一起尖叫着企圖四處逃命,卻仍然難逃惡運,被人亂刀亂劍砍死砍傷無數,長安街上頓時血流成河。

“啊!不要……”一柄明晃晃的鋼刀砍進鑾輿內,嚇得李彤花容失色,尖叫不已。

御鳳巧妙地將足尖在刀背上一點,輕輕一勾一踢,鋼刀“嗖”地倒飛出鑾輿,刀柄砸在來襲之人的胸口。那人發出聲悶哼,跌落在地,暈死過去。

微風徐徐撩起他的長袍,淡然的眼眸中毫無半分漣漪,他無動於衷的望着滿場的廝殺與慘叫,似乎那裡的一切與他毫無半分關係。

他只是個看客!

一個遊蕩江湖,無所事事的浪子!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爲什麼會遊蕩到長安,或許只是出於無聊,所以纔會跟蹤一大批形跡可疑的江湖高手來到這裡。

在此之前,他並不清楚他們鬼鬼祟祟地搞什麼陰謀,他也絲毫不在意這些。如今天下落入武后手中,姓李的皇帝不過是個傀儡,被那婦人耍來換去,天下最高權位的主宰在她的一念之間頻繁更改。

莫說朝廷,就連江湖也在蠢蠢欲動,更有許多武林俠士頻頻混進皇宮,試圖通過刺殺武后,挽回大唐江山。

看着這一場動亂血淋淋的發生在眼前,都說醫者父母心,可他卻是無動於衷,連眉頭都沒有顫動一下。

“呀——”混亂中響起新的廝殺聲。一羣身手矯捷的神秘人物猶如天降神兵一般,突然衝進隊伍裡,將堪堪圍着鳳輿聚攏的侍衛徹底打散。

侍衛們根本不是那些人的對手,節節敗退,轉眼那羣神秘人已蜂擁侵襲至公主的鑾輿前。這些人不禁武功好,而且下手狠辣決絕,身法如行雲流水一般,似乎打架就和己身呼吸一樣自然。

他們很快便欺近鳳輿,正當他們爭搶着爬上輿架,準備撩開簾子衝進去時,只聽砰的一聲,當先一人突然倒飛而出,緊接着,試圖闖進鑾輿的七八個人竟然接二連三地摔落在地,狼狽至極。

一名禿頭壯漢從地上跳起後,咂了咂嘴,怒道:“真他媽的邪門!”

“邪門個屁!是裡頭有硬點子罩着!”左邊的那位白鬍子老頭可要比他眼光犀利得多。

於是圍在鑾輿周圍的四五個人相互使了個眼色,一同揮舞着兵刃,強攻而入。

“大膽!”隨着一聲嬌柔清脆的喝斥,鑾輿禁不住一陣劇烈晃動,須臾,只聽“轟”地聲,塵土飛揚,那架美輪美奐的鑾輿竟然在瞬間癱塌了。

那四五個圍攻的人被擊退三丈遠,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武功稍差的居然承受不住而嘴角微微沁血。

紫影掠空,裙裾衣袖翻飛舞出眩目光彩,待得衆人定睛細看時,竟都不約而同地“呀”了聲,呆住了。

嬌柔如花的粉嫩臉頰,烏黑滴溜的閃耀雙眸,精雕細琢的靈麗五官,玲瓏嫵媚的婀娜身材,紫袂飄飄,婷婷玉立……真正是個前所未見、絕俗無倫的美麗少女。

“哎呀,想不到還是個惹人癢的俏娘子!”禿頭漢子的胸口雖然被狠踹了兩腳,當場吐了血,但此時卻早已忘了是誰帶給了他痛楚,完完全全地看傻了眼,一對眼珠子瞪得一眨不眨,彷彿都快掉下來了。

御鳳沉聲冷哼,懷裡勉強抱住一臉慘白,已然昏厥的李彤,鳳目橫掃,隱含怒氣:“你們都是些什麼人,竟然連公主的鑾輿也敢驚擾?”

“嘿嘿,公主?公主又如何?就算是那姓武的老妖婦親臨,老子我也敢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狂妄之徒!”紫影兒輕飄飄的一個旋身,也不知御鳳使了什麼身法,快得讓人都沒看清是怎麼回事,便聽“啪啪”兩記巴掌聲猝然脆響,剛纔還得意張狂的禿頭,眨眼間捱了兩下耳光。

他呆呆的愣在當場,片刻後,衝着自己的一名手下勃然大怒:“你他媽的敢打老子?”

“沒,不、不是我……不關我的事……”那個手下嚇得講話也結巴了。天哪,他哪有膽量打老大耳光呀?

“不是你是誰?明明是你這臭小子的手!”

御鳳冷冷一笑,其實剛纔她嫌打他髒了手,用了借力打力的巧勁,借禿頭一名手下的一隻手打了他一耳瓜子。偏偏禿頭眼拙,根本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但圍觀之衆中,卻自有識貨的人,一名身着墨綠色衫子的老太婆將手中長劍一抖,喝道:“小妹妹,我們不爲難你,你這就放下手中的御鳳公主,快走吧!”

御鳳不禁一愣,但隨即便領悟其中微妙——這些人聽口音絕非長安百姓,他們行爲粗魯,來歷不明,看似是同夥,然而相互間又似對他人存在着一定的戒心。

雖然還搞不清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來歷,但是很顯然,他們並不熟悉長安城,也不熟悉皇族親貴,所以,他們甚至分辨不出誰纔是真正的御鳳公主。

只因自己素日喜着簡素之裝,是以今日仍舊一襲淡紫羅裙,卻沒想到竟因此讓人忽視了。反觀李彤,爲了這一次能夠風風光光地出巡洛陽,着實動了些心思在自己的裝扮上。

一身玫瑰紅的宮裝,髮髻金釵步搖,面掃蛾眉,耳垂環珠,渾身上下鮮豔明亮,盡顯少女嬌媚。和她比起來,李彤的這份傾力裝扮,自然更具皇家公主的氣派。

御鳳莞爾一笑:“如果我說不呢?”

“那就休怪老婆子手中的這三尺青鋒不講情面了!”長劍一指,老太婆便要動手搶人。恰在此時,忽聞城門口鐘鼓聲大作,原來是民變暴動之事已經傳入城中,城中派出大批御林軍支援鎮壓。

騎兵開道,步兵隨後,浩浩蕩蕩的三四千官兵,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震得長安城外的土地都有些顫抖。

老太婆臉色大變:“先搶人再說!”

不等她再吩咐,圍觀中已有七八人揮舞着各種兵刃衝向前。御鳳心中大急,自己孤身一人要對付眼前這一大幫人已是不大可能的事了,更何況身邊還有個昏迷不醒的李彤。自幼在皇宮裡長大的她,即使再怎麼聰明機智,面對這樣棘手的狀況,也根本毫無臨敵經驗可談。

“退開!”紫影晃動,衣袂聲響,御鳳猛提一口氣,凌空躍起三丈高,瞥見不遠處有位將軍正在指揮侍衛作戰,正是方纔的曹煥。來不及多加思量,在空中擰腰向他那兒衝去。

曹煥邊打邊退,心中暗暗焦急,眼看事先安排好的計劃竟被不知從哪殺出來的一幫武功高強的人給攪亂,正躊躇着完事後該如何向太平公主交代。愈打愈焦躁時,懷裡驀然塞進一具軟綿綿,香氣襲人的嬌軀,把他唬了一大跳,定睛看時,發現竟然正是想要的公主。

“曹將軍,你定要將公主平安送回宮……”說話間,一柄長劍刺到,御鳳頭一低,伸手用力一推還在發愣的曹煥,將他送出兩丈遠。“快走啊!走——”

避開長劍,御鳳回身怒目而視,散發出的雍容高貴氣質,竟把來犯之人嚇得動作遲疑了下。她伸出雙臂,攔住一干武林高手,冷冷道:“想抓公主,先過我這一關!”

送走李彤,她心中再無掛礙,只想儘量拖延時間,讓曹煥帶李彤走遠些。

“死丫頭,活得不耐煩了。休怪老夫以大欺小!”白鬍子老頭火暴暴地舉刀向御鳳頭上砍落。大刀揮處,呼呼生風。

“鐺”的聲,白鬍子老頭手中的鋼刀被格開,人也不由自主地盪開一步——御鳳身前突然閃出個年輕人來。衆人皆詫異不已,白鬍子老頭又羞又愧,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一陣泛紅:“南宮擎,你想幹什麼?莫不是看中這小娘子生得貌美,想娶回家做你的第七房小妾?”

白鬍子老頭擺明是挖苦南宮擎,哪知他卻哈哈大笑:“吳前輩既然知道晚輩的心思了,那還望吳前輩能夠成全!”說完躬身一揖到底。

南宮世家的威望在江湖上是舉足輕重的,南宮擎這麼說自然已是給足了吳老頭面子。更何況剛纔一交手,吳老頭就已然明瞭南宮擎的武功尚在他之上許多。當下,冷哼幾聲,不再言語。

南宮擎無視於其他人的虎視耽耽,轉身笑吟吟地對御鳳道:“在下南宮擎,姑娘受驚了。敢問姑娘芳名?”

見他手搖一把紙扇,一雙賊膩膩的眼睛在自己身上瞄來瞄去,真正放肆得分外惹人厭惡。御鳳陰沉着一張絕麗容顏,冷冷地移開目光,瞧也不瞧他。

南宮擎討了個沒趣,倒也不生氣,臉上仍舊掛着笑意。

“南宮擎,看在‘奇劍雙俠’的份上,我們就送你個人情,小丫頭留給你了。我們走!”墨綠衣衫的老太婆第一個掠往曹煥他們逃跑的方向,其他人紛紛追隨而去。

官兵越打越近,南宮擎心知不能在此處逗留太久,暗暗思量該如何儘快擄走眼前這位如花似玉的美麗少女。哪知御鳳突然一把抓住南宮擎的胳膊,說道:“帶我走!”

他愣住,先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御鳳又道:“走!離開……”

南宮擎喜出望外,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了,一個勁的點頭。他欲伸手來挽,御鳳卻突然退開,與他隔開一定的距離。

“姑……姑娘,請……”他並不介意她的疏離,反正來日方長,他自信自己風流倜儻,日後相處定能打動美人心。

臨走,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眼遠處巍然聳立的城池,然後狠狠心,毅然回身踏出決定性的一步。

再見了,母后!莫怪女兒不孝。只是、只是……女兒已經厭倦了皇族中勾心鬥角的生活。

這一走,也許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那顆渴求着普通平民生活的心卻容不得她再回頭了,錯過了這次機會,就沒有下次了。

別了,含元殿、棲鳳閣、彤兒、奶孃、舞秋……

南宮

揚州城最近發生了件奇怪的事,首屈一指的富紳劉知通家中居然頻頻鬧鬼。揚州百姓議論紛紛,都說是被劉知通逼死的元配夫人程氏,冤魂難平,回來尋仇報復的。

劉夫人程氏孃家父親原是長安城裡做官的,因不滿武后霸權,被誅殺。因爲頂樑柱的突然垮掉,程老夫人無奈之下,只好攜一家老小前往揚州投奔女婿。哪知劉知通嫌貧愛富,更怕因此受到牽連,便將程家老小趕出揚州,至今不知他們的死活。劉夫人氣急怒斥劉知通幾句,竟被他一紙休書休了。程氏又羞又氣,在劉知通迎娶新歡的那天,就在新房之中三尺白凌上吊自縊了。

劉知通自覺觸黴頭,將程氏草草找處荒地埋了,連塊墓碑也沒有。哪知事情沒過一個月,劉府就開始鬧鬼。嚇怕了的劉知通只好花錢找了一羣本領高強的護衛,其中有兩個人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宮世家的高徒。安穩了沒過三天的劉府再次出現半夜女鬼哭泣聲,徒有一大幫人在宅院裡大呼小叫,始終也沒找到女鬼。氣得劉知通大罵那些護衛光知道拿錢卻沒用辦不了事,討得南宮世家也因此覺得失了面子。

南宮擎回到揚州,才踏進家門,還沒來得及與嬌妻美妾們溫存一下,就被老頭子逮個正着。

“擎兒,你說,這叫我們南宮世家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立足?喂,臭小子,你有沒有在聽我講話?”南宮百勝說的口沫橫飛之餘,赫然瞥見自己的兒子根本沒在聽他講,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只盯着身旁的少女。

“這、這是誰家的姑娘?”兒子常帶不同的女子回家,他原是見怪不怪,但是這一回細細打量之下,他猛地發覺眼前的這位少女相貌不俗,氣質驚人。

“爹、娘,孩兒爲你倆引見,這一位是李悅姑娘;這是在下的父親南宮百勝,孃親齊惠憐。他二人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奇劍雙俠’。”

南宮擎在介紹自己雙親時,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但李悅卻並未因此而表現驚歎,只是淡淡然地衝南宮百勝夫婦點了點頭。

南宮百勝見她舉止倨傲,渾然不把長輩放在眼裡,氣得直吹鬍子瞪眼,就連涵養甚高的齊惠憐也不禁暗暗生氣,自打成名以來,二三十年間未見有人敢如何對她夫婦,更何況是個小丫頭。

他們卻不知李悅是當今武則天最爲寵愛的御鳳公主,身份高貴的她平日裡只有受人跪拜的份,除了父母兄弟幾時見過她向人低頭?今天對南宮百勝夫婦能和氣的頷首示意,在她看來,已算是十分之平易近人的屈尊親和之舉。

“擎兒,你跟我到書房來!”南宮百勝一甩衣袖,氣呼呼地離開大廳。

南宮擎支吾着應了,可腳下卻是一步也沒挪動,眼光躊躇地看着李悅,臉上滿是戀戀不捨。

知兒莫若母,齊惠憐無奈地道:“擎兒,你且隨你爹爹去,李姑娘自有爲娘來安頓。”

“謝過孃親!”南宮擎大喜,當下衝着母親拜了拜,興沖沖地隨父親去了。

“李姑娘,請坐!”招呼李悅入了座,齊惠憐又將她仔細打量了遍,那一身稚弱體態,越瞧越覺得她美麗不可方物,只是年紀尚幼,眉宇間隱隱透出一脈不諳世事的天真。

“李姑娘是哪裡人氏?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她謹慎地避開了第一個問題。

“哦……可曾許了人家沒?”齊惠憐見她年幼,說話又嬌怯婉約得不得了,方纔的怒意頓消,心生憐愛。心想這樣標緻的女孩兒若跟了自己那風流成性的兒子,不免糟蹋了。

李悅垂下頭,想着如今若是仍滯留在棲鳳閣,母后定然已替她招妥駙馬,念及此,她對自己選擇的離去決定立意更堅,只是偶爾回想起母后平日對自己的恩寵,不免愧疚。

齊惠憐見她始終緘默不語,誤以爲是女孩家害臊,不好意思說喜歡自己的兒子,不由得她嘆氣說:“既如此,伯母先帶你去瞧瞧我的幾位兒媳吧!”希望在見過南宮擎的衆多小妾後,小姑娘會改變主意。

李悅不解地跟在齊惠憐身後,從一扇側門出了大廳,轉過長廊,豁然開朗,竟是片牡丹園。時值初春,本非牡丹花開季節,只是江南天暖得早,這園中的牡丹倒開了有六成,暖煦的春風送來陣陣花香氣。

“好一片牡丹花,只可惜種得太過雜了。”

記憶中,數年之前,曾在李顯府邸內,賞過韋氏所精心栽培的純種極品牡丹。眼前的這片,相較之下,明顯要遜色許多。

“誰那麼大膽,敢說我種的牡丹不好?”話音剛落,對面拱門處搖搖擺擺走來三四個女子來,說話的正是其中一位穿紅衣的高挑婦人。

走近了,那些女子在看清李悅的長相後,眼中皆是閃過一抹妒忌。高挑婦人柳眉挑動,嬌聲道:“婆婆,今兒怎麼有空來儀碧院?”

“怎麼?難道我還不能來麼?”齊惠憐冷冷笑應,態度並不見和氣。

“哎喲,婆婆啊,瞧你說的。你如果都來不得,那我們這些姐妹豈不是都要搬出儀碧院,睡大街上去了?”高挑婦人原是揚州青樓名妓碧翠,入了南宮家後才恢復本名,喚作杜纖姿,是南宮擎的第四房小妾。

她亦知道婆婆不喜歡她的出身,無論她做什麼事,婆婆都會從雞蛋裡挑出骨頭來。杜纖姿雖出自風塵,卻是個心高氣傲,極其要強之人,若非當年死心塌地地愛上了南宮擎,她也不至於進南宮家的門,遭這份氣。

除她以外,南宮擎另外的五名小妾都是出自江湖世家,個個身懷武功,非等閒之輩,但論心計卻都不及杜纖姿,所以一旦有事發生或要做什麼決定,姐妹幾個都以她馬首是瞻。

做婆婆的齊惠憐當然瞭解這其中的道理,只盼能夠以婆婆的威儀壓住了杜纖姿,日後李悅進門,便不會太受欺凌。

“這位是李悅,我今日心情好,領了她來園子裡頭逛逛,賞賞景。”

“哦……”杜纖姿是何等精明的人,馬上聽出話中的弦外之音,目光冰冷地掃過李悅。

她在青樓閱人無數,一眼看出李悅出身不凡,氣質高雅。這個情敵的突然出現,加上婆婆對她又特別愛護,搞不好這個年紀小小的女孩子會入主南宮世家,成爲南宮擎的正室夫人,壓在她們衆女之上。

“擎哥又要娶妾了嗎?我不依啊!他說過我是他最後一個老婆的。”邱豔麗是華山派掌門邱志榮的小女兒,性格潑辣任性,是南宮擎第六房姬妾,“你是哪裡來的不要臉的女人,竟然跑來搶別人的丈夫……”

她咄咄逼人地辱罵李悅,完全沒顧及婆婆也在場。李悅剛想反脣相譏,驀地呼吸一窒,胸口憋悶得她說不出話來,只得白着一張小臉,咬緊下脣,瞅着邱豔麗對自己發泄不滿。

她身體不適,口不能言,然而楚楚之態卻愈發突顯,齊惠憐心中憐惜之意大盛,見不得她受這般委屈。隨即偏幫着對邱豔麗怒道:“不成體統!你當初難道又不是搶人家的丈夫來着?如今倒好意思數落別人!”

“我……我……”她氣結地說不出話來,癟癟嘴,眼淚汪汪地跑掉了。

“婆婆,你也大可不必這樣擠兌我們姐妹。”杜纖姿面色一冷,“你的意思,不用說我們也明白得很。只是,這位李姑娘若要是想做大,自然得拿出些做大的本事來讓我們心服口服才行。”

“哼!”齊惠憐氣得差點沒厥過去,“說下去!”

“不難,只要李姑娘刺繡女紅勝得過何蓮,吟詩作對勝得過楚芸,彈唱曲藝勝得過我,下棋比得過梅羚,武功打得贏豔麗……”

“你這不是存心刁難嗎?”

“做不到麼?那我們退一步好了。李姑娘只要有兩樣能夠勝出的,我們就算是都輸了。”

齊惠憐強忍一口氣,回頭望向李悅,想聽聽她的意思。哪知她竟連眼皮都沒掀一下,斷然拒絕:“我沒興趣!”

“你說什麼?”杜纖姿從沒被人如此輕視過,不由怒從心起,其他人亦是火冒三丈。

李悅本已轉身走人了,聽到她問話後,腳步停了停:“沒聽清楚嗎?我說……”

眼前陡然一片白芒閃現,她倏然住口,身形拔高凌空旋轉,衣裙迎風展開,猶如一朵渲染的牡丹。她雙臂微擡,也不知使了什麼巧妙手法,連齊惠憐這樣的一流高手竟也沒看出門道,便聽叮噹聲不絕於耳,衣袂飄揚處,猶如下雨般落下無數暗器來。

沒等她站穩,便聽一聲嬌斥,去而復返的邱豔麗手持一柄短劍,刷地對準她的心口狠狠地刺去,劍式凌厲,正是華山派制敵絕招。

李悅腳尖剛點地,劍鋒已逼近胸口,情急之下,身子直挺挺地向後躺去,足尖卻已踢到邱豔麗手腕穴道。

“當!”短劍落地,邱豔麗撫着被震得微麻的右手,不信自己一招便已落敗。

李悅粉臉煞白,似怒還喜的模樣叫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齊惠憐、杜纖姿一干人等愣在當場,尚未有所反應,便聽李悅嗤然冷笑,驀地提氣,猶如玉女投梭般掠過那片牡丹園。

紫衣在空中曼舞,足尖在朵朵花瓣上頻頻輕點,似輕功,似舞姿,曼妙絕倫,令人望之屏息。

聞訊而來的南宮百勝父子恰恰目睹這一奇景,從遠處眺望,李悅正像是隻紫色的蝴蝶,在牡丹叢中翩翩起舞,動作輕盈,恍若仙子下凡。

“這難道……是《御鳳訣》?”南宮百勝喃喃自語,臉色大變,激動道,“惠憐!惠憐!”

齊惠憐急匆匆地奔了來,未到丈夫跟前,已是激動得連話音打顫:“百勝,是……《御鳳訣》呀!”

“這麼說是真的?我沒看走眼?”

“這的的確確是……”

南宮百勝一把握住妻子的胳膊,眼中露出貪婪之色:“那女孩兒到底是誰?”

“別管她是誰,她會《御鳳訣》這纔是最重要的。”

“不錯,不錯……她會《御鳳訣》……”

消失近二十五年的《御鳳訣》竟在南宮世家重現,若是傳揚出去,這將帶來的是一場榮耀還是一場災難?

救人

三月初八,偌大個揚州城顯得格外的喜氣,各色各樣的人物或明或暗的出沒於街頭巷尾。早在三天前,城內大小客棧已住滿了人,生意火暴得掌櫃們天天歡喜得合不攏嘴。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南宮世家娶親的日子。在武林黑白兩道,素有“一派、一教、一宮、一谷、一世家”的排名,排在最末的‘一世家’指的正是揚州南宮世家,由此足見其威名。

南宮世家娶親之事,原算是件可大可小,南宮百勝夫妻本是刻意保持低調,卻沒想最後卻仍是招來許多來歷不明的高手,夫妻二人自然心知肚明,這些人不分善惡,真正的目的卻都是爲了那部《御鳳訣》而來。

傳說在大約二十五年前,江湖上出現了個武藝超凡的青年才俊,憑藉自己一身變幻莫測的神奇武功,一個月內連敗各大門派弟子,挑盡無數黑道幫派,甚至連當時曾威赫一方的天聖教亦被他一夜剷平。天聖教從此一蹶不振,慢慢地從排名榜上永遠的消失了。

當時九大門派弟子對於落敗很不甘心,集結門中頂尖高手準備雪前恥,再次與那青年一較高下。卻不曾想他竟然帶着武林第一美女蘇晴穎玩起了失蹤遊戲,而且這一失蹤就是二十五年。

《御鳳訣》正是當年那位神秘男子所遺留下來的武功秘笈,只是事過二十五年,滄桑歲月,《御鳳訣》就好似其主人一樣,神秘消跡於江湖。

二十五年後的今天,《御鳳訣》突然重現江湖,怎不令武林黑白兩道蠢蠢欲動?

南宮世家的門檻早已被如潮水般洶涌的賀喜者踩爛了,認識的、不認識的來了一大幫,但俗話說來者是客,南宮世家辦的是喜事,沒道理將上門客轟出去。

這可真苦了南宮世家的上上下下,忙着應付明裡的這些賓客,還得時刻提妨着隱於暗處的覬覦者。

儀碧院內張燈結綵,今日新人將從這裡被扶出去,等拜完堂,行過禮,再送至主屋那邊的新房。外面的人忙得如火如荼,卻怎麼也沒想到新娘子會臨陣落跑。

“這是做什麼?”李悅冷冷地瞥了眼丫鬟手裡捧着的鳳冠霞帔。

“請夫人換新衣!”

小丫鬟生就乖巧嘴甜,原想討新夫人歡欣,哪知李悅臉色一沉,如罩冰霜:“這種衣裳也敢拿來給我穿?南宮擎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丫鬟嚇得猛一哆嗦,李悅的聲音不高,也並不嚴厲,但是字字句句中卻透着一股不容人駁斥的威懾力,叫人不由生寒。

李悅站了起來,瞧也不瞧她一眼,徑直出門。

“夫……李姑娘、李姑娘……你這是要去哪兒?”小丫鬟嚇得面色慘白,六神無主,急忙追出門去。

李悅不答,腳下卻反而走得更快了。丫鬟沒習過武,腳力根本及不上李悅,等她急匆匆地追出門,李悅早沒了身影。

“哎喲!”

才追到園門,卻一個不小心與人迎頭撞了個滿懷,手中捧着的鳳冠霞帔落了一地。

丫鬟嚇白了臉:“對、對不起!四夫人饒命,奴婢知錯了……”

“小蹄子,你作死呢。不好好伺候新娘子,你跑到外頭來做什麼?”

“回四夫人,”她跪在地上,淚汪汪地哭道:“李姑娘她突然發脾氣走了,奴婢想追,可一出門,就沒再瞧見她的人影了。奴婢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四夫人,四夫人……求求你,救救奴婢吧,若是被少爺知道了,會打死奴婢的……”

“起來!哭什麼!”杜纖姿喝道。一張秀麗的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心裡卻因爲聽到這樣一個消息而竊喜萬分。

南宮世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特別是公公婆婆,對李悅這個小丫頭呵護倍至,關愛有加,甚至近乎於有討好她的意思。杜纖姿與其他五位姬妾看在眼裡,敢怒不敢言,心裡窩火得要死,卻又拿她沒辦法。

現在,李悅這麼不聲不響的突然在大婚前夕一走了之,雖大大出乎於她的意料之外,但也着實令她心花怒放,開心不已。

將丫鬟匆匆拉至一僻靜無人處,杜纖姿擺出一副溫柔模樣。

“小青,你若想活命,唯有——跑!”

“跑?”

“難道你想等死?”

丫鬟小青打了冷顫,臉上滿是懼意:“可是……奴婢能跑去哪裡?”

杜纖姿眼珠一轉,掏出自己隨身的一隻繡花錦囊,又從腕上褪下一隻金絲鐲子,一併塞到小青手裡:“那些散碎銀子加上這隻鐲子,怎麼着也值個二十兩,你趕緊偷偷從後門溜出去,從今往後再不要回南宮世家來了!不然被老爺夫人知道你氣走了新娘子,你小命難保!”

“這……”小青驚駭莫名,好一會兒感動流涕,“謝四夫人救命之恩,四夫人的活命之恩,如同小青再生父母……”她倏地跪下,給杜纖姿磕了三響頭。

杜纖姿反被她的婆婆媽媽搞得不耐煩起來:“去吧!晚了就怕來不及了!”她再三催促小青快些離開,怕拖久了兩人的談話被左右經過的人撞見。

小青千恩萬謝,拜別杜纖姿,匆匆忙忙地往後院去了。確定小丫鬟從後院小門離開後,杜纖姿才緩緩舒了口氣,姣好的臉上露出狡狤的笑容。

良辰吉日在即,新娘卻無故突然失蹤,賓客滿堂,南宮世家不炸開鍋纔怪。現在她只需隱瞞住這個消息,讓李悅走脫的時間愈久,南宮世家就愈難尋覓到她的蹤跡。

不管李悅出於何種目的要離開,她今天讓南宮世家丟了面子已是不爭的事實,南宮擎丟了這麼大的人,以後還會再喜歡她嗎?

夜幕降臨之時,李悅才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只得在揚州城外的荒郊找了處避風的地方窩着,身無分文的她不懂野外生存之道,不通世俗人情,離了皇宮後的御鳳公主,根本一無是處。

“天下之大,我該何去何從呢?”她怔怔出神,不知不覺中落下淚來。

眼角掛着淚水,她迷迷糊糊地昏睡而去。夢裡依稀彷彿回到了棲鳳閣,承歡母后膝下。母后降旨,替她廣招駙馬,大婚之日,喜帕挑起,跳入眼簾的卻是一張面目猙獰的臉孔——

她嚇了一跳,從夢魘中掙醒,一顆心怦怦亂跳,餘悸難平。

漆黑的夜空裡星星閃亮亮的,猶如鑲在黑絨羽上的寶石。她摁着難以平復的心口,記起母后曾送給自己這麼一件黑羽緞面的斗篷,當時李彤見了羨慕不已,她就索性將那件斗篷送了給她。

一想起彤兒,心裡又是一陣難過,翻身坐起,卻駭然發現自己身上不何時蓋了件灰色的毛皮大衣,做工甚爲粗糙。扭頭,身旁竟還燃了堆熊熊篝火。

四周滿目皆是樹木,安靜極了,偶爾樹林深處纔會傳來幾聲夜梟的叫聲。她只覺手足冰冷,有絲寒意爬上心頭,無措間耳畔忽然響起一聲輕幽的嘆息,猛一回頭卻見四周空無一人,她不禁害怕地叫道:“誰?誰在那裡?你不用裝神弄鬼的嚇唬人,我……我已經瞧見你了!”

身前突然有個低沉的聲音反問:“你既已經瞧見我了,爲何又會如此害怕,我的樣子很嚇人麼?”

她“啊”的聲遽然回頭,卻見篝火旁不知何時竟蹲了個人,正漫不經心地撿了枯枝往火上扔。

“你是誰?”她不會看走眼,剛纔篝火邊上明明沒人的。

那人側首,橘紅色的火光打在他的臉上。那是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少年,劍眉星目,五官深刻,線條清晰,長相極爲英俊,薄薄的脣抿攏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上揚。

“我姓郤,單名一個煬字!”

“郤煬?”她心中默唸幾遍,這個姓氏十分奇怪,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胡人?”

“不是。”

“你認得我?”

“不識。”

李悅心下稍定,一時二人無語,靜謐的夜空下,只聞得枯枝在熱焰燒烤之下噼啪作響。她一天未曾吃飯,腹中飢餓難耐,胃裡突然一陣抽搐,額上漸漸滲出一層細汗。

咬着脣,弓起背,她把頭靠在膝蓋上,強忍着不吭聲。

“你餓不餓?”郤煬忽然問。不等她有所迴應,他撣着長衫站了起來,左右環顧,像在自言自語,“找點東西做宵夜也不錯。”

李悅明白他是好意,紅着臉剛想說聲“謝謝!”,他卻已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望着那堆溫暖的火光,她心頭忽然一暖,緊蹙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

約摸過了半柱香的時間,身後窣窣傳來一陣異樣的聲響,李悅以爲郤煬迴轉,驚喜地站了起來,可不遠處黑影迭幢,竟是有一大羣人往這裡靠近。

她嚇得趕緊蹲下,想了想又覺不對,趕緊手忙腳亂地將火堆弄熄。火光剛滅,她被黑煙薰得連連咳嗽,那羣人轉眼也已到了身後。

“請問……”

李悅倏然轉身,夜空下隱約可見十多人一字排開,爲首那人看着有點面善,可惜月色不夠明亮,瞧不清他的長相。

“姑娘可是從揚州來?”那人遲疑地開口詢問。

李悅心頭一跳,已然聽出說話之人正是南宮世家的總管南宮康華。

她不敢開口,只是不住往後退。

南宮康華心中起疑,愈發靠近,甚至示意身後的手下點火折,想借此看清楚眼前女子的長相。

正一步步的踏前,突然半空中飛來一物,啪嗒一聲摔在他腳下,嚇得他跳後一丈,緊張得左右環顧。

“嘿!你們這一羣男人圍着我姑姑,想打什麼壞主意?”灌木叢陡然分開,郤煬腳步輕盈地跨了出來。

李悅鬆了一口氣,腳下移動,悄悄躲到他身後。

“姑姑?你們是……”南宮康華笑道,“小兄弟別誤會,我們只是在找走散的同伴,沒別的意思。我們並非是壞人……”朝着李悅又瞥了兩眼,“誤會,誤會……是我們認錯人了。”

“既是誤會,那便走好,不送!”郤煬的口氣很不友善,倨傲中帶着一股狂放,一副唯我獨尊似的姿態,渾然沒把他人放在眼裡。

南宮康華雖是南宮世家的總管,在江湖上卻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郤煬生硬的逐客令惹起了他心裡的不痛快。

“多有打擾,告辭!”他抱拳,看似毫無惡意,實則暗地裡朝郤煬下盤一腳踢了出去。然而腳才擡到一半,卻覺得腳踝處一麻,一拐腳,他撲通跌了個狗□。

郤煬雙手低垂,似笑非笑地彎下腰,無形的壓迫感竟嚇得南宮康華退縮得往後爬。

“滾——”他驟然低喝。

南宮康華深知今晚碰上了釘子,從地上狼狽地爬了起來,轉身就走。大概遠離了七八丈,又似心有不甘的扭頭吼道:“小子,有種報上名來!”

郤煬嗤然冷笑,右手作勢高揚,又是同一個字出口:“滾——”

南宮康華打了個哆嗦,猶如見鬼般,掉頭就跑,剎那間,十多個人哭爹喊娘地跑了個一乾二淨。

李悅又驚又喜,雖然不清楚郤煬到底做了什麼讓他們嚇得屁滾尿流,跑得比兔子還快,可是他替她擋開了南宮家的追擾,讓她對眼前這個陌生的少年生出些許好感。

火堆重新被點燃,郤煬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那隻野兔,開膛、剝皮,他動作十分利落,沒過多久,用樹枝挑着的兔肉便在火苗的舔噬下發出吱吱的聲響,油脂滴落,香氣四溢。

李悅情不自禁地大吞幹沫。

“你會不會怕我?”冷不防,他突兀地問了句,神情有絲寂寥。

她搖了搖頭。

郤煬側頭一笑,那笑容不似作假,竟像是由衷地將心底的歡喜展現出來。他伸手向她招招手,李悅靠近他,他將烤熟的兔子撕下一爿兔腿,遞了給她:“小心燙。”

李悅伸手接過,羞澀地小聲說:“謝謝。”

她是真的餓壞了,張嘴咬了一口兔肉,頓覺滿口溢香,實是人間美味,自己以前吃過的一切宮廷御膳皆無法與之比擬。

郤煬靜靜地看着她吃,不知不覺那眼神愈發溫柔,竟是癡了。

李悅卻並未察覺,她餓得飢腸轆轆,兔肉的美味已經完全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住。猛然間,肩膀上一緊,卻是郤煬伸手摟住了她。

“吧嗒!”手中的兔腿失手滑落。

按照以前的心性,她原該一巴掌摑上去的。

然而……那雙失神的眼眸中有種神秘的力量揪住了她的心,讓她一時間竟忘了掙扎。

“別離開我……”他低聲呢喃,俯下頭來溫柔地親吻她柔軟的秀髮。

李悅又驚又羞,一顆心卜卜卜地似要跳出來般,渾身忍不住一陣顫抖,嘴裡不知該如何說好:“你……你……”

郤煬火燙的脣繼而吻在她額頭上,她一陣顫慄,全身似被火點着般滾燙。

“姑姑……姑姑……”一聲聲近乎癡迷的呼喚將她徹底震醒,她打了個激靈,猛地推開他。

郤煬跌倒坐地,表情古怪地瞪着她,眼中滿是懊惱、自嘲、失落與怨恨,種種複雜的眼神交雜在一塊,最後變成濃烈的絕望之色。

她心中不禁害怕,低低地喚了聲:“郤煬?”

他倏地退後,如避蛇蠍般甩脫她的手。

他雙手緊握,過了片刻,霍然一手撐地,從地上跳了起來,背轉身對着她,自嘲似的說:“我就是這等輕狂之徒,沒人會瞧得起我。”

“不是的。”

“你現在是否怕我了?”

她搖了搖頭,發覺他看不見,又補了一句:“不怕。”

“真的?”

“嗯。”

“那……你可願意跟我在一起?”

李悅心裡打了個咯噔,不大明白他的“在一起”是什麼定義,一時猶豫着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剛纔明明對她恣意輕薄,舉止無禮放肆至極點,可她,除了受到一些驚嚇外,竟並沒有太多要對他生氣、苛責的意思。

她有些愣怔,魂遊天外,內心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細微變化,不由低着頭費心深思。

久久得不到回答的郤煬霍然變得狂躁起來,扭身將火架子上的兔肉踢飛,衝過來將李悅從地上拽了起來:“我纔不管你怕不怕,願不願意,總之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你就哪都別想去!”

“我……我……”突如其來的瘋狂令她胸口發燙,他的舉動終於超過了她的忍耐限制。

然而不等她怒意發作,他卻突然又軟下聲來,慌張地鬆開她的手,一臉歉疚:“對不起,我弄痛了你!我……我發誓,我絕不逼你,只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什麼都聽你的!好不好?”

他扭股糖似的纏着她,令她瞠目結舌之餘,心裡的那股異樣情愫再次壓過怒意。

這個人……莫名其妙之餘,卻也透着一份難以描述的可愛。

他和南宮擎不同,南宮擎待她也曾這般軟聲細語,一直努力放下身段來哄她,只爲博她紅顏一笑,然而南宮擎沒有他來得純真,他的言語中不僅帶着股癡纏,更有種孩子氣的依賴。

李悅這輩子被人寵過,被人哀求過,卻從不曾被人依賴過。

心中一動,好奇撩撥了她的心絃,她忍不住說:“好啊,反正我以後都沒處可去,我答應跟你一起走,但是你不能……再欺負我!”

“真的?”他有點不敢相信。

“嗯。”

“真的?真的?”

李悅漲紅了臉:“你煩不煩啊?”

“哈哈,太好了!”他興奮得抱住她的腰,將她高高舉了起來。

她伸手拍他的胳膊:“放我下來,我還餓着呢。”

“是!是!是我的錯……”他笑嘻嘻的把她放下,“我重新去打只野味來!”興匆匆地跑了兩步,回過頭來衝她揮手,“姑姑,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李悅伸出一半的手頓時僵在半空。

姑姑?什麼姑姑?

郤煬跑遠了,夜色中隱隱飄來他歡快的歌聲,曲調古怪,歌詞竟像是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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