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反武禍亂

禍起

文明元年九月廿九,徐敬業以匡復爲名在揚州起兵。

十月初六,武太后令李孝逸等率兵三十萬討伐徐敬業;十八日,斬裴炎於都亭。

十一月初四,武太后令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爲江南道行軍大總管討伐徐敬業。

駱賓王寫下赫赫有名的《爲徐敬業討武曌叫檄》:

“僞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后於翬翟,陷吾君於聚。加以虺蜴爲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鳴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藜帝后,識夏庭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羣,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協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倘能轉禍爲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勳,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潤州城外五里外有座梅家莊,莊裡原住了三十八口人,因徐敬業領兵勢如破竹,由揚州一路攻下潤州。莊主原是個膽小怕事的土財主,潤州被攻陷的當晚就帶了全家老小,攜帶值錢的細軟逃之夭夭了。

梅家莊成了空宅後沒多久,就又住進了一大批男女老少。他們不是別人,正是被絕情門打得落花流水,慘兮兮的九大門派弟子。

自從知曉武林發生大變故後,冷香仙子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將倖存的九大門派弟子召集起來,漸漸聚攏的人數越來越多,就連原本互有嫌隙的人也暫時放下個人恩仇,團結到了一起。與此同時,他們打探到絕情門的總壇竟然是在原來的潤州刺史府內,武林各黑道邪魔紛紛歸順於絕情門。

僅以保守人數估計,絕情門已擁有手下一萬餘人。

“初唐四傑”之一的駱賓王作《討武曌檄》,徐敬業將原太子李賢奉爲王,自稱匡復府上將領揚州大都督,率領十餘萬兵馬,渡江攻下潤州後,又準備進攻淮陰等地,武太后已派遣大將軍李孝逸討伐徐敬業等人。

“如果我猜得沒錯,絕情門定與徐敬業有所勾結!”李悅到達梅家莊後,一語震驚所有人。

她是站在母后的角度上去衡量徐敬業的,但其他人則不同,他們個個都敬徐都督爲真英雄、真漢子,無數江湖好漢都想前去投奔於他,共創一番大事業。又有誰會願意去把大英雄與十惡不赦的絕情門聯繫到一起?

李悅因爲在絕情門曾見過李賢,所以更加堅信自己的猜測,但她卻沒有明說。最後還是英珞說出絕情門將總壇設在刺史府內的事實後,衆人才信疑參半的打住了追問。

在梅家莊等了三天,當晚派出去的人活着回來的僅剩三分之一不到,重傷者頗多,冷香仙子整日忙與替人療傷。但謝君愷、水霄和郅渲卻是音訊全無,英珞愈等愈心焦,若沒有冷香仙子拖住她,她早衝進潤州城了。

冷香仙子花了三天的工夫纔想出解除李悅身上封制的辦法,到了第四天清晨天矇矇亮的時候,一身狼狽的水霄纔回到了梅家莊,得知黎、郅二人仍未歸,不禁失色。

原來當晚他們三人同遭三、四百名殺手圍攻,小嘍羅尚不足爲懼,倒是碰到了三個難纏棘手的傢伙,武功硬是厲害了得。後來,打來打去他們就打散了。

“嗯,定是‘天’、‘地’、‘人’三大護法了!”李悅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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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他們一定被抓住了,我們去救他們!”英珞着急地嚷。

李悅卻攔住了她:“你冷靜些,連他們都打不過,你去也不過送死!”

“你這人到底還有沒有良心啊?”英珞大聲指着她喊,“謝大哥那麼喜歡你,爲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你、你又是怎麼對他的啊?”

李悅面色發白,貝齒緊緊咬住下脣。

“英珞……”冷香仙子責備的眼神掃向她。

“姑姑,我有說錯嗎?難道不都是爲了救她,謝大哥與渲哥哥纔會被抓,我們纔會死那麼多人嗎?”

“英珞!”

李悅不想再聽下去了,她胸口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般,疼得直想掉眼淚。

她手足無措地訕道:“對不起,失陪……”

她一口氣跑出議事廳,郤煬撇着嘴,食指中指在英珞頭上彈了一下:“又開始口沒遮攔了!”

“你……”

“各位,容在下失陪!”一甩袖,毫不將廳內九大門派代表放在眼裡,郤煬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繞過假山,他遠遠就看見那抹熟悉的孤獨單薄背影,她趴在一株柳樹杆上,肩頭輕輕抽搐着。他嘆口氣,慢慢靠近她。

“別哭了,大熱天的小心哭壞了身子!”

李悅一顫,委委屈屈地轉過身,眼睛紅紅的,那泓深潭正不住的涌出淚水。

郤煬掏出塊方巾遞給她,似笑非笑地問:“爲何每次我見你時,你總有流不完的淚呢?

“我……”她沒接他的手巾,直愣愣地瞅他,郤煬帥氣的臉上帶着一抹不經意的淺笑。

這個迷一般的少年啊,她曾試圖想了解他,結果反而弄傷自己的心。她曾萬分渴望見到他,現在他就一派輕鬆地站在她面前,渾然像個沒事人似的,然而她心卻是空了,像被人挖去了一塊,說不出那種疼痛是何種滋味。

“你看!”他倏地伸手一指,指向池塘里正怒放的一片荷花。那粉紅的花朵,墨綠的葉面在風中搖弋,別有風韻。“你愛吃蓮蓬麼,我下去給你摘。”

邊說邊彎腰準備脫鞋解襪,李悅慌忙攔住他,幽幽地,低低地說:“別……別再對我那麼好,我不願一直做別人的影子!”

郤煬動作猛地一僵,陰鷙的目光冷颼颼地擡眼向她望來。

她心裡一痛,咬着脣輕笑:“爲什麼我就只能做影子呢?”

“因爲我永遠沒法得到我想要的……”他沉着聲,笑得比哭還難看。

就在她眼淚洶涌而出的時候,他撲通跳進齊腰深的荷塘,連外衣都未脫去,蹣跚着往池中央行去。

揚州城外,駐紮了十萬大軍,領軍的大將軍正是李孝逸。這些兵馬糧草還都只是武太后派遣來的先頭部隊。

“什麼人?”守夜的巡邏衛兵一發現異常情況,就挺矛大喝。

一個頎長的身影步履從容地走出,手裡高舉着一塊黝黑的木牌。衛兵們湊近火把,照亮四周,見舉着木牌的是位眉目俊朗的年輕男子,他擰着眉,嚴肅地說了句:“帶我去見李將軍!”

李孝逸果然還未入睡,他的營帳裡透出明亮燈光。的確,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爲大將軍的他又怎能安枕?

帳簾掀動,竟有人不經通傳冒冒失失闖了進來。李孝逸眉頭聳動,怒道:“什麼人?”

“卑職參見李將軍!”一撩長袍,來人單膝下跪。

“哎呀,是水大人!快快請起……”李孝逸忙扶起他,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呢,沒想到還是你神通廣大……”

“李將軍,深夜打擾,實非得以,萬望恕罪!卑職乃是從潤州兼程趕來……”許久沒說這種文縐縐的官話,水霄都快不適應了。

“哦?潤州,那裡情況如何?”招呼水霄坐下後,他迫不及待想要知曉更多有關情形。

“將軍可曾聽說過絕情門?”廢話少說,他決定直接切入主題。

“絕情門?”他沉吟,“是江湖幫派嗎?這個我好象從未聽說過啊。”

“對,是最近半年間才迅速崛起的邪教組織,它策劃了無數慘案,還綁架了江湖上九大門派的掌門,以達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目的,現在它已發展到擁有一萬多殺手……”

“這些好象只是江湖草莽之間的事,和……”

水霄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快速道:“絕情門將總壇遷到了潤州!”

“什麼?”李孝逸目現精芒,“你的意思是徐敬業與之有所勾結?”

“沒錯!”水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如果將軍要剿滅徐敬業部隊,首先應滅了絕情門,一萬多身懷絕技的殺手要比十萬普通士兵更可怕!”

他說的完全沒錯,李孝逸沉默了,他對這場戰役必勝的信心在動搖,他本以爲以多敵寡是穩操勝券的。

“那該什麼辦,回長安調集所有內廷高手?”

“不,卑職出身草莽,江湖事自有江湖人解決的辦法。但在人氣上我們太弱,需壯大聲勢,所以這次卑職前來是向將軍討兵的!”水霄說出來意。

李孝逸沉思,他深知水霄其實是武太后身前最信任的人,武太后甚至都有意要將最疼愛的御鳳公主下嫁給他。

啊……對了,御鳳公主!

他疾步奔至貢龕前,恭恭敬敬地捧出一密封的黃金奩盒來。

“將軍?”水霄不明其意。

“明天我自會撥三萬精兵,由你率領趕赴潤州……”

“謝將軍!”太好了,謝君愷他們有救了。

“這是太后親書懿旨!”李孝逸打開黃金盒,取出一卷黃色綢帛。

“臣接旨!”水霄撲通雙膝跪地,磕足三個響頭。

“此處不易宣讀,水大人自己看吧!”

水霄小心翼翼地接過黃色綢錦,打開仔細看到完,他震動了,臉色大變,喃喃:“公主失蹤?”

“小老弟,”李孝逸親暱地扶他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懿旨上寫的清清楚楚,再明白不過啦。你只要找回御鳳公主,你便是駙馬啦!哈哈……”

御鳳公主!御鳳公主!這……英珞該怎麼辦?

公主要不要找?找到後該怎麼辦?拒婚便是抗旨,若不找,還是抗旨啊!

在他茫然不知所以的時候,李孝逸又塞了樣東西到他懷裡。“喏,這是公主的玉像……嘿嘿,小老弟,你這回可真是豔福不淺哪!誰都知道這御鳳公主可是位嬌滴滴的大美人哇,就是這幅畫像,請了長安城最有名的國畫師畫出來,也及不上真人的十分之一啊……”

水霄根本沒聽進去一個字,他仍爲剛纔那懿旨而頭疼不已。回過神卻見李孝逸熱心地已將畫軸打開,遞到他眼前。

他低頭瞟了一眼,猛地呆住了。

前塵

陰暗潮溼,不見天日的地牢,有的只是老鼠蟑螂蚊蠅做伴,每天吃些剩菜餿飯,吃不死你,也餓不垮你。

很奇怪絕情門主竟然沒殺了他們,郅渲一派溫文儒雅,不食人間煙火,神仙般的人物,被關進這樣臭氣熏天的鬼地方,竟然什麼反應也沒有。

謝君愷不耐地坐在溼漉漉的地上,才稍微挪了挪麻痹的腿,一陣噹啷噹啷的鐵器撞擊聲便響起,嚇跑剛纔在他腳邊神氣活現漫步的兩隻大老鼠。

他冷笑聲,望向對面。這地牢又窄又小,隔了四個鳥籠大小的鐵柵欄,郅渲就關在他對面。地牢中光線很暗,他運足功力也只能看到一個白色影子倚牆盤膝而坐。

地牢的正上方有個茶杯蓋大小的透氣孔,謝君愷擡頭望去,那透氣孔射進來的光線已近垂直,這說明已經接近中午時分。他們的午飯會再過一個時辰纔會送來,而在此之前……

“啊……哈哈——哈哈哈——”一長串如夜梟亂鳴的笑聲從隔壁牢籠裡發出,時不時還發出“蓬蓬蓬”的撞擊聲,“楊天鵬,我□奶奶個熊,老子不怕你,有種你進來跟我一對一……”

謝君愷罔若未聞,盤膝坐正,氣守丹田,開始行氣一週天,沒多久就完全進入忘我狀態。

每天這個時候,隔壁關的那個瘋子都會準時發作,又哭又笑,又罵又叫的鬧個沒完沒了,還特喜歡拿頭撞鐵柵欄,不撞到自己頭破血流昏死過去絕不罷手。頭幾天,他還好心地可憐過他,哪知這瘋子竟用手鍊勒他的脖子,對他拳打腳踢,還朝他吐唾沫。

反正,今天他是狠下心不去理他了。另外他倒想看看郅渲有什麼解決辦法!

行功順利完畢,發覺自己的內力又增進不少,不由一陣欣慰。才收功睜開眼,竟然聽到一陣悠揚的簫聲,神清氣爽之外才發現瘋子竟也不鬧騰了,正抓着鐵槓子怔怔發呆。郅渲仍舊端坐着,手持一管白色玉簫緩緩吹奏,簫聲居然能讓瘋子恢復安靜,謝君愷不得不承認,郅渲的確有一套。

他不禁也閉目傾聽,陶醉於優美的簫聲中……驀然,他睜開眼!這首曲子……不,怎會如此像……

“嗬——嗬嗬——”瘋子額頭抵住柵欄,喉頭顫動,一頭亂稻草似的花白枯發下,一雙血紅的眼睛流露出駭怕的神情,怕的他忍不住直哆嗦。

謝君愷注意到了,他於心不忍地隔着欄杆問:“喂,你怎麼了?”

郅渲也停下了簫聲,簫聲才一停,那瘋子突然跳起,額頭沒命往鐵槓子上撞。

“喂,你又發什麼瘋?”伸手穿過欄杆,謝君愷顧不上危險,想拉住他。

“我是混蛋,我該死!我該死!我該死!”他突然跳到謝君愷面前,抓過他的手,劈劈啪趴地扇自己耳瓜子。謝君愷心頭一驚,趕忙收手,一抽竟沒能抽回,那瘋子仍牢牢抓着他的手。他這才恍然,原來這瘋瘋癲癲的老頭竟是個身懷絕世武功的高手,光看此人內力之深厚,絕不在自己之下。

“嗤——”地破空聲響起,郅渲手心扣住的小石子已然出手。郅渲心地仁厚,怕傷了瘋子,所以力道只用了三成。誰知瘋子抓住謝君愷的手固然不放,對郅渲打來的石子連瞧都沒瞧一眼,空出的一手向空中一招,小石子了無聲息地被他抓到手裡,往嘴裡一塞,“咯噔”“喀嚓”幾下就將石子嚼碎吞下肚。

這幾下兔起鶻落,快得只夠眨眼的工夫。謝君愷傻眼了,完全忘了自己還□控在別人的手裡。

“撒手!”謝君愷硬扯回自己的右手,手腕被拉破了層油皮。他恨聲咬牙道,“瘋子!”

“哈——”瘋老頭衝他扮鬼臉,瘦的皮包骨頭似的顴骨高聳,雙目凹陷,滿腮花白濃髯,頭髮像雜草,身上僅披一塊骯髒破布,已碎成一條條的了。雙手雙腳青筋暴出,都上了鐐銬,腰上更是綁了根又粗又長的鐵鏈拖到了地上,限制住他活動範圍。謝君愷一靠近他,就聞到一股酸臭的味道。

“哥妹什麼來相隔?哥妹隔着一座山,哥妹隔着山一重,分開在兩邊。高山本是無情崖,高山本是無情山,推倒高山住一起,天天能會面……”

一陣悠揚的歌聲飄來,郅渲耳朵最爲靈敏,他側轉着頭說:“是姑姑來了,是她在唱歌!”

他吹起玉簫,和着那歌聲的節拍,簫聲婉轉,悠悠揚揚,傳出老遠。

“你是誰?”瘋老頭突然開口,惡狠狠地說,“你是誰?你是誰?你爲什麼吹這首曲子?是,你是魔鬼?魔鬼——”

這同樣是謝君愷想問郅渲的,因爲這首曲子對他而言太熟悉了。記得小時候,每晚娘親哄他入睡前,都會在他耳邊輕唱這首歌。

只可惜郅渲全神貫注於簫聲中,絲毫不理會瘋老頭的大喊大叫:“……是蘇瑪妲,蘇瑪妲!你出來,謝昊曄!你給我滾出來!我知道你們在這,給我滾出來,老子不怕,不怕你們——”

謝君愷全身一震,如遭雷擊,他不顧一切地穿過欄杆抓住瘋老頭的衣襟,大聲地,急切地,顫抖地吼:“你認識謝昊曄?你怎會認識他的,他在哪裡,你說!”

瘋老頭的臉正對上他,瞳孔驀地急速收縮,他駭怕地大喊大叫,揮手拼命掙扎:“不,不——謝昊曄,你別過來!不是我殺的你呀——”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不……”手一鬆,他頹然跌坐回溼冷的地上。

瘋老頭馬上縮回角落,離他遠遠的,抱着膝蓋,傻兮兮地啃着手指甲,一雙眼睛飄來飄去,有意無意地掃過謝君愷痛苦傷心的面孔。

“聽!上面好象在打鬥!”郅渲側耳細聽,“人很多……嗯,來的人武功都不太高……謝君愷,我們最好想辦法趁現在逃出去,看守我們的人都去支援了!”

謝君愷沒有回答他,他仍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

他孤苦一輩子的孃親,含辛茹苦地一人把他拉拔大,不知吃了多少苦!他從來都沒見過父親,父愛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東西。

“你是不是謝昊曄的兒子?”

謝君愷猝然擡頭,卻發現剛纔那個還在發瘋的瘋老頭,正含笑蹲在他面前。

“你……”這是怎麼回事?他明明被鐵鏈重重鎖着!

瘋老頭似看透他心中的困惑,堅強有力的手在他腳鐐上摩挲幾下,“叮”地聲,腳銬應聲而落,謝君愷更驚訝了。

“老夫裝瘋賣傻十幾年,終於等到老天開眼了!哈哈,老夫姓陶,二十五年前提起‘七星子’陶一鳴,江湖上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謝君愷沉默不語,這突來的變化使他摸不着頭腦,他決定以靜制動,看這個陶一鳴在耍什麼花招。

“你叫君兒吧,我曾聽你娘這麼叫你,你跟你爹長得很像。嗯,算下來你今年也該有二十四、五歲了吧,娶親了沒有?”

“你真的認識我爹孃?”

“那當然了,論輩分你該喊我一聲‘爺爺’——你娘還是我看着長大的呢!”陶一鳴不無得意地說。

“那你告訴我,我爹在哪?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陶一鳴不自然地瑟縮,臉皮微微抽搐,神情尷尬,說話也吞吞吐吐:“你娘……沒告訴你麼?”

“我娘臨終前,只囑咐我一定要替爹報仇。她告訴我,爹爹的《御鳳訣》就落在仇人手中!”謝君愷冷然,目光如冰。

“《御鳳訣》?”陶一鳴的心跳差點停止,臉上流露出愧疚的神色,半晌才道:“你娘沒告訴你那一段恩怨是如何結下的?”

看到謝君愷詢問的眼神,他嘆口氣,在他面前坐下,“是了,她原也不敢再提。這事有二十六年啦,今天我若再不說出來,恐怕世上就無人知曉真相了。喂,小娃兒,你也好好聽着,作個見證!”

他最後一句話是衝着郅渲說的,郅渲抿脣笑了下。

“孩子,你大概只知你娘姓蘇,閨名叫晴穎是吧?其實她哪裡姓蘇,她叫蘇瑪妲?哈桑。哈桑纔是她的姓氏,她並非漢人!”

謝君愷聽他一開始講的就非同尋常,卻又不得不信他講的都是事實。一顆心如懸在空中,隨時隨地可能掉下來摔的粉碎。

“蘇瑪妲生得貌美如花,不知傾倒了多少教中兄弟,但皆因她是聖女,只有對她收起妄想的念頭。轉眼蘇瑪妲十八歲,那年她果真被上任聖姑選作繼承人。你想,天聖教新聖姑接任大典何其隆重……”

“天聖教?”謝君愷啞然失聲。

陶一鳴對他的反應顯然極度不滿,橫着眼喝道:“怎麼,瞧不起天聖教是不是?沒錯,天聖教確是天下第一魔教,那又如何?你莫忘了,你娘就是天聖教的教主!”

“魔教又怎樣?老夫身爲天聖教三長老之一,自問從未濫殺過無辜,比起某些沽名釣譽,自命不凡的僞君子不知要強出多少倍!你這般淤泥不化,完全不像你父親。當時聖姑接任大典,廣散邀請函,前來觀禮的人成千上萬,那些名門正派們卻是一個都沒敢來。嘿嘿,表面上是說不屑,其實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害怕我們欲圖謀加害。謝昊曄當時雖出道未久,卻是豪氣干雲,他接連擊敗九大門派的頂尖高手,名氣節節高升,我慕名已久。大典那天,他居然攜禮來賀,這個面子可是給大了,天聖教上下無不對他敬若上賓,就是新聖姑蘇瑪妲也破例出席敬了他一杯酒……嘿,後來想想,這段孽緣應該就是從那杯該死的酒開始的!三長老之中,就屬我最傾慕謝昊曄的談吐才學,就又挽留他在天聖教多盤桓了半月。等到半月後我們無意聽到禁地傳出琴簫和鳴聲時,什麼都已經晚了。謝昊曄這小子,枉我一片赤誠待他,視他爲生平知己,他竟毫不知恥地勾引我教聖姑,還拐騙蘇瑪妲私奔——老夫引狼入室,實乃生平一大恨事啊!”

聲音悽愴,語調悲哀到了極點,陶一鳴佈滿皺紋的眼角甚至滲出一顆晶瑩老淚。

“老前輩,”郅渲溫和地開口,“其實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們若成全他們做了夫妻,不也就可以留他們在天聖教了嗎?”

“放屁!你懂什麼?聖姑怎麼可以嫁人?做爲聖姑,即便是作爲聖姑候選人——聖女的身份,都必須保持處女之身!蘇瑪妲這一跑,驚動了天聖教上上下下數萬教衆。我們三長老分別領了三千弟子天南地北的搜尋,卻哪裡還找得到。後來聽聞武林出了個第一美女蘇晴穎,我們猜想那便是聖姑蘇瑪妲。如此不斷找了四年多,教中內部也不間斷的打殺了四年……”

“爲什麼?”

“爲什麼?那得要問你的好孃親了。她接任聖姑後,原先的聖女紛紛嫁了人,下任聖女又還未選出,她一走了之,甚至還帶走了震教之寶——藏寶圖。教中羣龍無首,大家爭做教主,互不買帳。三長老誰也不肯讓對方推委的女子做聖姑,”講到這裡,他老臉微紅,“最後終於鬥了個四分五裂。外界傳說天聖教被謝昊曄一夜所破,那全是謠言。哼,試想他武功再高深莫測,憑一己之力,也難抵得住我天聖教數萬教衆!我們三長老打賭誰先找到蘇瑪妲,拿回藏寶圖,全教上下就聽誰調令。我們找了四年多,最後終於被我在關外的一個叫石城鎮的小地方找到了他們倆,那時你也已經兩歲了。蘇瑪妲苦苦哀求我,並把繪有藏寶圖的《御鳳訣》交給了我,又自廢了一身武功。我當時心一軟便想饒過他們,哪知其他二長老趕到,雙方言語不和打了起來。謝昊曄爲保護妻兒,使計將我們三人引開……”

“你們就這樣殺了他!”謝君愷憤怒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睛似要冒出火來,恐怖異常。

“沒有,我們沒殺他,他是服毒自盡的!臨死,他求我放過你們母子,我答應了。因爲《御鳳訣》已在我手上,其他兩位長老也只得默認我的決定。後來,爲了公平起見,我選了蘇瑪妲的兄長蘇摩亞纔出生的小女兒做了聖姑,三長老共同輔助,無權力大小之分,形成三足鼎立之勢,在無形中互相牽制彼此,只等聖姑成人後將權力交回。天聖教終於平息了內亂,但如此一番折騰,早已元氣大傷,教中弟子所剩無幾。無奈,天聖教只能由明轉暗,把總壇遷往茫茫漠北,悄悄休養生息,以待聖姑成人後東山再起!”

故事似乎到此講完了,又似乎還有很多沒講,謝君愷注視着陶一鳴,期望能夠平復自己洶涌欲出的情緒,可怎麼也辦不到。

故事,這僅僅只是個故事嗎?這個悲劇裡有他英年早逝,已完全毫無印象的父親,有他年輕守寡,悲苦一生,最後鬱鬱而終的母親,他又怎能只把它當作一個簡單的悲劇故事,聽後一哂了之?

郅渲也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爲故事中的人感到惋惜:“陶前輩,你既然是天聖教的長老,又怎會被關在絕情門的地牢裡?”

“絕情門?絕情門?哈……哈哈……”他仰天悲鳴長笑,笑聲淒厲,“絕情門?誰告訴你這裡是絕情門的地牢?這根本不是什麼狗屁絕情門,它自始至終都只叫一個名字——天聖教!”

“什麼?!”

“沒有絕情門,只有天聖教……”陶一鳴憤憤地握拳,額頭青筋暴起,“天聖教總壇遷到漠北後沒幾年,我又收了個關門弟子,他的名字叫楊天鵬。當時他也不過纔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誰也不會留意他小小年紀竟如此有野心。匆匆又過了幾年,三長老中的戴長老年事已高,偶染風寒老死在漠北,楊天鵬隨即唆使姚長老與我爭權,幾番爭鬥又過三年。一次,姚邦義和我打了一架後,第二天就突然傷重不治。我覺得事有蹊蹺,留心細察才猛然警覺,原來天聖教竟有一大半的勢力已落入楊天鵬這賊子的掌控中!我老了,已無力再與他針鋒相對,若長此下去,早晚要死在他手裡,便索性裝瘋。這一裝啊,沒想就是十年!”

他攤開右手,生滿老繭的粗糙掌心裡躺着把細小精緻的小銼刀,“我日日夜夜關在黑漆漆的地牢裡,與蝨子老鼠爲伴,不問世事。直到大約五六年前,有位小姑娘偷偷地溜進地牢,塞給了我這把小鋼銼……我不明其用意,又怕是楊天鵬派來試探我的人,所以不敢隨意妄動。兩月前,我又被押來這裡。如果不是碰到你們,我也絕不敢如此冒險……”

“陶前輩!”

陶一鳴用鋼銼替謝君愷斷開了手鍊,“楊天鵬心計過人,他將我關了十多年,想盡一切辦法折磨我,試探我。我知道他不殺我,不過是想知道我將《御鳳訣》藏在哪了。嘿嘿,《御鳳訣》上記載的武功只適合那些毫無其他雜學基礎的初學者,若已學了別派武功的人吶,就是再練一百年,也不會有什麼進度。所以我沒練《御鳳訣》,卻全數轉教給了楊天鵬,也許是我悟性不夠,像楊天鵬那樣的習武奇才也始終沒學成當年謝昊曄的三分實力,後來我們也就放棄了再修煉。他現在想要那本《御鳳訣》,當然不會是貪戀上面的武功秘笈,他是想要那張繪在《御鳳訣》裡的藏寶圖!這張藏寶圖,據說是隋煬帝兵敗時留下的,隋煬帝一生殘暴奢靡,他搜刮民脂民膏而聚積起來的財富能少得了麼?”

說話間,他又到對面救出了郅渲,“我不清楚上面發生了什麼事,想來應該和你們有關。如果我們此刻衝出去,定是他們防守最薄弱的時候!”

郅渲點頭表示贊同,他心裡非常記掛冷香仙子他們,若非身有禁錮,早衝出去了,相信謝君愷也是一樣的心情,他早迫不及待想見李悅了!

真相

“楊天鵬,你乖乖地把渲哥哥他們給放了,我便饒你一條狗命!”

東西兩處假山高地,雙方各守一方僵持不下。整座華麗的刺史府邸已變成了殺聲震天的戰場,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楊天鵬嘴角孤傲地微揚起冷血的笑容,蕊胭、慕絮、羽幽以及三位護法或多或少都掛了些彩,神情有些委頓,但絲毫無損於他們對他的一片忠心,只要有他們在,絕情門就絕打不垮,永遠有復出的機會。

他這次慘敗,是他一時失策,他沒料想到向來驕傲自大的武林中人竟會與官府軍隊勾結在一起,而且……他還低估了那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女人。看她方纔昂然嬌立,手持五彩令旗,鎮定自若地指揮整個戰局,用三萬毫無半點武功的士兵竟把他訓練有素的一萬殺手殺了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怎不叫他恨得牙癢。

“嘟——嘟——”號角聲起,雷鼓乍響,從楊天鵬等人立身之處後方的小樹林裡涌出大批官兵來。一時間彩旗揮舞,刀光閃爍。

“怎麼回事?”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英珞他們都愣住了。

“是徐敬業的軍隊!”李悅伸手一指,果見那些飄舞颯颯的旗面上都繡了個大大的“徐”字。

“哼,他們果然有勾結!”

“諸位——”從對面人羣裡走出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來,年約四五十歲,面目清瘦,頦下五柳長鬚,文質彬彬。只見他斯斯文文地對大家一拱手長揖,“鄙人駱賓王,可否聽在下一言?諸位皆乃武林豪傑,豪氣沖天,想必對楊門主有些誤會。這位楊門主早已投效在揚州徐都督帳下,全心全意爲的是討伐武逆霸政,還我大唐李氏江山。諸位若不信,請看——”

手一擺,躬身迎出一位身穿黃袍,頭頂天子珠冠的年輕男子,他正是李悅曾撞見過的李賢。

“這又是唱的哪一齣?”英珞本就聽的糊里糊塗,還以爲有人竟穿了戲袍亮相,更是笑彎了腰。捧着肚子指着對面笑,“哎喲,那人扮的是誰……是隋煬帝麼……”

“這纔是我們大唐的正統天子啊!”駱賓王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對面山坡嘩啦啦跪倒一大片,就連他們這一邊竟也有三分之一的人無知愚蠢的衝對面跪下膜拜。

“喂,你們做什麼,起來啊!”英珞大叫,“他們不過是在演戲罷了,你們怎麼都當真了……”

演戲?李悅腦中被某種東西擊了一下,她咬咬牙將令旗交到郤煬手裡,排衆而出。在盛夏的午後,耀眼奪目的陽光下,她一襲水蔥綠的羅裙格外引人注目,如一汪清泉流淌。

“李賢,睜大你的雙眼,你可認得我?”

李賢果真擡頭睜大眼睛瞧了過來,李悅嬌嫩得宛若一朵出水芙蓉,他哈哈大笑:“認得,認得,朕當然認得姑娘你,朕怎會忘記你……”

美女通常都是讓人看過一眼就很難忘記的!

“你可還記得我的名字?”

“這……”他那眼瞟了眼邊上的楊天鵬,半天才接着說,“姑娘與朕當真有緣,竟然也姓李……哈哈,五百年前可還是一家呀!”

“大膽狂徒,竟敢冒充大唐前太子賢!”李悅恨聲道,這時她已經能夠百分百肯定眼前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賢哥哥。正如英珞說的那樣,他只是個長的像李賢的替身,不過是在演戲罷了!“駱賓王,你可知罪?”

駱賓王一愣,隨即道:“姑娘,你何故處處冒犯陛下?陛下待人仁慈概不予追究……”

“枉你堪稱初唐四傑,才高八斗;枉你口口聲聲標榜忠君愛國……”心中悲憤,橫眉指向“李賢”,“你說你們造反是爲了大唐李氏子孫,但你有沒有真的想過,你隨便找個貌似李賢的人來拉攏人心,會對幽禁長安的真李賢造成什麼傷害?你們會害死他啊!”

沒有人比她更瞭解自己的母后了,李賢得到的下場還不夠慘麼?誰也不能妨礙阻擋她的母后!

他們打着李賢的旗號造反,母親爲了揭露他們的陰謀,自然也不會再讓真正幽禁在長安的李賢活着。

傻呀!她的哥哥們就這樣被一羣爲國爲名爲利爲權的野心家們給犧牲掉了。

可悲啊——

“姑娘……”駱賓王何嘗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但是謀大事就應不拘小節,爲大而棄小,這不是很值得一搏的嗎?

“楊天鵬,你把我妹妹還給我,我再也不過問你的事啦!”

是的,她厭倦了,好累好累。她只想找處安靜的地方慢慢的,無憂無慮的過完不多的時日,不想這樣打打殺殺浪費短暫的生命。

“你現在還有資格和我講條件嗎?”楊天鵬戲謔地冷笑,手高舉揮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隨着這道弧線的墜落,淼橘押着一個披頭散髮、形容槁枯的女子跌跌撞撞走到人前。

“彤兒……”李悅失聲。

“要我放了她?哈哈,可能嗎?你現在還憑什麼要我放了她?”他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竟被她一手毀了,他怎能輕易吞下這口氣!

“姐姐——姐姐你快走!他在這地下埋了好多炸藥啊——”李彤拼死慘叫,聲音嘶啞。

“淼橘,讓她閉嘴!”

淼橘應聲點了她的啞穴。

望着已被折磨得不像人樣的妹妹,李悅心如刀絞,她不顧一切地撲身衝了過去。

“悅兒!”

“回來,危險!”

她什麼都不管了,她已經丟棄過自己的妹妹好幾次了,這回無論如何,是生也好,是死也罷,她都要和彤兒生死與共,不離不棄!

看到她衝過來,駱賓王變色道:“她知道咱們的秘密,留她不得!”

“你敢動她一根頭髮,我會讓你死的很難看!”楊天鵬橫了他一眼,“慕絮!”

“是,主上!”慕絮輕輕縱起,攔在李悅面前,淡淡地叫了聲,“姑娘……”

“走開!”一招“風捲殘雲”,蔥綠水袖一捲,袖內攏着的玉掌已然印上慕絮胸口。

慕絮一個不察,竟被擊飛三丈遠,吧嗒重重摔在草地上。幸好李悅功力不高,她纔沒受太重的傷。

啪、啪、啪……楊天鵬有條不紊,漫不經心地拍手鼓掌:“真沒想到,原來你的武功那麼好!”

“主上……”慕絮面帶愧色地爬了起來。

“不關你的事,你退下!”

李彤瞪大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眸子裡全是委屈、哀傷、心碎……她發瘋般拼命搖頭,求姐姐不要靠近。

“你放開她吧,由我代替她!”她堅定無比地昂起頭。

“嘖、嘖……”他貼近她,捏緊她的下巴,力道重的快要捏碎她的頦骨。她痛,卻倔強地咬牙不吭聲,“真是爛好心,知道好心未必有好報麼?她算你哪門子妹妹?值得你爲她連命也不要嗎?”

她咧嘴一笑:“像你這種人,是不會明白的!”

寒光猛地閃出,她的手裡多出一柄短劍。楊天鵬面不改色,右手雙指快如閃電的一夾,劍背牢牢被夾住,她用力一抽竟沒能鬆動半分。

“主上!”四大隨身侍女嚇得花容失色。

“一個都不許插手!”他命令。

李悅腳踢連環,手上加勁一擰劍柄。楊天鵬手微一鬆,本以爲完全可以安然全身而退,沒想到劍鋒異常鋒利,劍風竟凌厲的割傷了他的手指。

血從指縫間流出,她手中握着的那柄薄若蟬翼,近似透明的短劍。

“思情劍……”

劍曰“思情”,睹劍思情!

他忽然心中大痛,彷彿方纔那一劍不僅割傷了他的手指,更刺穿了他的心。

諷刺啊,他竟傷在了思情劍下——這柄由自己親手挑選精鐵,用心打造的思情劍!

劍本無情,人本無心,果然……果然……何來思情?

李悅哪容他有分心的機會,一招“小樓聽雨”,思情劍化作點點寒星,如雨點般刺向他肋腋。他看似無心的一揮手,輕描淡寫的凌空虛抓,她猛然感到虎口巨痛,短劍脫手而飛。“啊”的聲嬌呼,思情劍已穩穩落入他的手中。

“思情劍……”他仰起頭,迎向耀眼的陽光凝視劍身,目光留戀而哀傷,“終於又見到你了……”

“還來!”這是郤煬借予她的兵刃,怎可在她手中失落。

“你最好站着別動,”他近乎癡迷地望着劍,“你應該十分清楚如果我要你的命,實在是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別不斷挑釁我對你的耐性!”

這個該千刀萬剮的惡魔,他是簡直就是魔鬼的化身,邪惡的魔鬼!

“你哪來的這柄劍,是誰給你的?”將劍尖指向她的咽喉,只需再輕輕往前推送半寸,足可馬上要了她的小命。

李悅沒有回答,兩個人彼此僵持,像是在比拼耐性。

“主上,對面有人過來了!”蕊胭細心的提醒。

他擡頭,於是看見一襲白衣勝雪的窈窕女子娉婷而至,郤煬與英珞尾隨其後。

冷香仙子在他面前站定,柔柔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半晌才嘆了口氣:“放了他們吧,他們都還只是孩子……”

楊天鵬眼中突然閃動一片炙灼的狂熱,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是你麼?我知道你沒死,我一直都知道的……”

“噹啷”!思情劍落地,他瘋狂地抱住冷香仙子,口中不停地喊:“他們告訴我你摔下懸崖死了,我不信,我不信……我找了你五年了,你爲什麼要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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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大哥……”

“姑姑!”英珞不敢置信地結巴,“你、你們……這……我不……”誰能告訴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天吶——她肯定還在做夢!

郤煬面色鐵青,五指握緊,指骨泛白。

一聲清亮的長嘯從遠而近快速傳來,空中劃過三道淡灰色的人影。

片刻後,謝君愷,郅渲與陶一鳴出現在他們身旁。

郅渲玉樹臨風地挺立在那兒,多日的牢獄之災並沒有絲毫折損他高雅的氣質,漂亮的一如那明亮奪目的陽光。他脣角帶笑,溫煦而感性地呼喚:“姑姑?姑姑你在這兒是嗎?”

“郅渲,離開這兒,別過來!”冷香仙子微微動容。

“姑姑?”

“他是誰?”楊天鵬的柔情轉爲暴戾,緊抓住她的手臂。

“我們當然都是姑姑的徒弟。你把渲哥哥抓來,你難道會不知道嗎?”英珞急切地搶答,她的整顆心狂亂不已。即使反應遲鈍的她,憑直覺也能感到詭異的氣息在流動,一種像是某件大秘密即將呼之欲出的感覺強烈地抨擊她的心,讓她顫抖。

“郅渲,你走……”

他搖頭,固執的微笑:“我不會走的。姑姑你允諾過我的話難道都忘了嗎?”

“他到底是誰?”楊天鵬狂吼。

他不容許,絕不容許她對別的男人那麼好!她是他的,只屬於他一個人。以前是,現在也是!

“我們走!”楊天鵬伸手拉過冷香仙子,大聲吆喝衆人。當下,絕情門下與大批士兵急速撤退。

“姑姑——”郤煬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楊天鵬頭也未回,中指一彈,一枚黑溜溜的珠子激射而至。

“小心,是轟天雷——”英珞撲身而上,及時抱住郤煬,往旁邊滾落。

“郅——”

“轟——”一聲巨響吞沒所有吶喊,濃煙滾滾,剛纔還完好的地面炸出個一尺來深的坑洞。

“摒住呼吸,煙裡有毒啊——”李悅在爆炸前一剎,被謝君愷撲在身下。

“姑姑——”

“郅渲——”冷香仙子突然掙脫束縛,往回飛奔。

“姑姑!”楊天鵬大吼,衝回想抓住她,“你還要逃!爲什麼你還要逃?”

他無法忍受,她居然仍選擇離開他,一如五年前……手裡扣住五枚轟天雷,蓄勢待發,他的憤怒足以燃燒一切。

有些逃避不及的士兵,吸進了少許煙霧。才走了幾步,便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有爬起來。

“郅渲……”冷香仙子飛身撲入他的懷中。

每個人都略顯狼狽地從地上爬起。李悅被謝君愷輕輕抱起,玉頰酡紅欲醉。

“呀,你的手……”她突然驚叫,謝君愷的手臂擦傷了一大片,混合着泥土正流着鮮血,肯定是剛纔爲了掩護她被飛擊的碎石砸傷的。

“不要緊……你沒事就好!”

她呼吸一窒,已然忘了該說些什麼纔好。

“姑姑小心!”英珞大叫。

楊天鵬一隻手已經搭上了她的肩頭,突然橫向裡揮來一拳,逼退他。

“臭小子,找死!”

郤煬昂然挺立,帥氣的臉龐籠罩在一層陰影下,“死的人還不定是誰呢!”

郅渲摟緊冷香仙子,薄薄的雙脣緊抿着,溫柔如玉的神情竟也漸漸籠上一層肅殺之氣。

生平第一次,英珞看到向來溫文有禮的郅渲,竟然也會動了殺意!

“啊,底下有炸藥,小心他手上的轟天雷!”李悅猛然想起李彤的話,如果大量轟天雷同時爆炸,絕對會引爆地底埋藏的火藥。

“楊大哥,我已經不是五年前的那個小女孩了,你還是忘了我吧!”冷香仙子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

“胡說,你定是看上那個小子是不是?你爲什麼要背叛我,我對你不夠好嗎?”楊天鵬怒火交織,就快接近瘋狂。

“你不信?好,我證明給你看……”伸手一拉麪上的白紗巾,紗巾飄飄落地。

李悅猶爲好奇地睜大了眼睛,但是……爲什麼,她的臉……

所有人皆倒抽口冷氣,楊天鵬面如死灰,趔趄得差點兒跌倒。

他無力的從懷裡抽出一塊白絹,迎風抖開。白絹上繪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傾城美女,手持一柄薄刃短劍,在大片牡丹花叢中翻飛舞劍——美女笑靨如玉,活脫脫便是一個李悅……

冷香仙子淡然道:“我沒想到你還留着我以前的畫像……只可惜,牡丹依舊,人面全非!”

李悅眼中所看到的冷香仙子,左右臉頰上赫然各刻了一道十字疤痕。

除了郅渲,所有人皆訝然失色,英珞捂住嘴,嗚咽而抽泣,最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怎麼會這樣,她見到的姑姑不是這樣的,爲什麼現在姑姑會變成這樣……

李悅把目光轉向郤煬,他正低着頭,一言不發地握緊雙拳。

他的反應在李悅看來,顯得太過於平靜了。在一瞬間,她突然發現,她開始瞭解他在想什麼了,他的內心其實並不像他外表那麼複雜。

她走到他身邊,輕聲的問道:“其實你早就知道了是麼?”

就因爲早就清楚冷香仙子的容貌已毀,所以他纔會在揚州郊外傻傻地跟着她,癡迷地任由自己沉醉在幻想裡,從她身上攫取姑姑往昔的影子。如果說英珞會憤恨,特別記仇於少林寺,是因爲對郅渲的愧疚。那麼他,就該是因爲早知道這個秘密纔會憤而衝動了。

郤煬擡頭,極力想隱藏住心中的痛楚,但卻泄露的太多太深而一覽無遺。他幽幽的,近乎絕望地輕笑:“真希望當年瞎眼的人是我!”

李悅身子微晃,無力地退後半步。

他眼睜睜地目睹着自己深愛的女子一點一點愛上別人,而無能爲力。只能無助痛苦的默默注視,因爲那個情敵是他親如手足的兄弟……

冷香仙子靠在郅渲懷裡,溫柔而甜蜜地笑:“楊大哥,你從小看着我長大,你應該最瞭解我了。我向來任性,心裡打定好的主意從不會再改變。郅渲是我看着長大的,起初我只當他是孩子,可是他最終會長大,會變成大人。他說他喜歡我,可是他的眼睛瞎了,配不上我……所以我就把臉毀了,這樣我們就平等了,永遠也不會嫌棄彼此不是嗎?我願意做他的妻子……”

“姑姑……”英珞終於明白爲何姑姑出關以來總喜歡蒙着紗巾,爲何出關後姑姑看郅渲的眼神變了樣,爲什麼郅渲總跟隨着姑姑而存在……但是,這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姑姑,你是我們的姑姑呀!”

雖然大唐不講究這些人倫,雖然實際上他們與姑姑並無任何血緣,但是要她一下子接受姑姑和郅渲……她實在有點承受不來。

冷香仙子搖頭:“英珞啊,我從小讓你們喊我姑姑,可是……你卻不知,姑姑這兩個字,對於我而言,從來都不是對長輩的尊稱。姑姑只是我的名字,我就叫姑姑啊!”

旁觀已久的陶一鳴恍然叫道:“姑姑——原來你是聖姑!你……”

一晃那麼多年,當年扎垂髫小辮的小丫頭竟長得如此大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原委,當初強行將甫出生的她從父母懷裡抱來,甚至連名字也沒來得及起,她就已成了天聖教的聖姑。全教上下皆看着她一點點長大,蹣跚學步,牙牙學語。

輩分小的就稱呼她“聖姑”,像他們則都親暱地喊她“小姑姑”……

楊天鵬的臉因強烈的痛苦而扭曲。姑姑!姑姑!那是他呼喚了二十年的名字。然而此刻,那個他細心呵護,疼惜深愛了那麼久的女子,竟躺在他人的懷裡。他怎能忍受?

“主上,快走吧,對面的人殺過來了!”蕊胭跟隨主人多年,主人的心思她最清楚,但是以現在的情形,實非談兒女私情的時候。

水霄帶領衆多武林同道與大批官兵追殺而至,駱賓王帶來的人散成一團,往樹林裡急退。楊天鵬仍是一動未動,雙眼傻傻地,茫然地盯着冷香仙子,似要將她看穿,看透,看個徹底……

退往樹林的人馬突然又急速回轉,喧嚷地一路張惶奔逃,拼了命亂吼亂叫:

“官兵……”

“快逃哇……”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淼橘四下回顧,大爲詫異。

李悅早瞧在眼裡,見她分心,撿起掉落在地的思情劍,一招“百鳳朝鳴”,劍勢咄咄逼人。淼橘本抓着李彤的肩膀,回過頭時,劍尖已刺到她臉上。嚇的她順手拉過李彤一擋,李悅慌忙收招,順勢又一招“有鳳來儀”,反削她雙腳。

李彤擋在中間,此刻啞穴已解,連連嬌呼。李悅怕傷到她,下手實是虛招繁多。

不小的人工園林彷彿遭到地震一樣,每個人都感到地皮在巍巍顫抖。轟隆!轟隆!震的人心驚膽寒……

“姑姑,有很多馬匹往這邊過來!”郅渲眼睛雖然看不見,但他的耳朵卻比任何人都靈敏。“太多了,腳步整齊劃一……是官兵……騎兵,還有步兵……”

嘩啦啦——從園林四面八方涌出黑壓壓的人影,人頭攢動,擠的各個出口處水泄不通。

旗幟飄揚,大大的金字“李”格外耀眼。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跪——”

撲通——

天地爲之失色,將近五萬多人一齊叩首,高聲三呼:

“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所有人都愣住了。

楊天鵬驀然仰天長笑,再次驚起無數飛鳥。他粗暴地扯過李彤,右手五指牢牢地卡住她纖細的脖子,提氣大喝:“你們的御鳳公主在我的手上,不想她太快香消玉隕的話,就乖乖把武器丟掉,退出潤州城!”

“彤兒!”

爲什麼會有那麼多官兵,爲什麼他們知道她在這?她疑惑的眼神掃向水霄……

水霄當然最清楚這些突如其來的人馬從何而來,沒辦法,他實在也是逼於無奈纔會出此下策。要想不違抗太后懿旨,他只有偷偷的傳送匿名信給李孝逸,告訴他御鳳公主的下落,讓他來迎回公主。

這是唯一兩全的辦法!

見李悅明亮的眼眸掃視他,他只能硬着頭皮,排衆而出,遲疑地走到她面前,水霄屈膝下跪:“臣水霄拜見御鳳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原來你早知道了……”

這麼一句話,等於是承認了水霄的行爲。

原本已呆掉的衆人更加驚愕難抑。

公主……大唐御鳳公主,江湖上遍傳的御鳳公主竟然會是與他們朝夕與共那麼久的李悅?!

“什麼?這……”楊天鵬面色大變。

李彤偶爾透過一口氣,虛弱地冷笑:“你沒想到吧……你抓了我也威脅不了……”

“閉嘴!”他收緊手指,意圖勒斃她,“既然留你這賤人沒用,那就去死吧!”

“不要!你不可以殺她——她是我的妹妹,她也是大唐公主!”李悅急道,“你別殺她,我什麼都答應你,我們撤離潤州,你鬆手,別殺她……”

“姐姐……何苦……”她噙淚而扯出個悽美的笑容,美麗的大眼睛無神地看了會姐姐,不管未來如何,姐姐的身後會永遠站立着願意保護她一生一世的謝大哥,這實要比自己幸福的多……

一縷鮮血順着她的嘴角滑落,她蒼白的螓首一歪,無力地垂下……

“彤兒——”李悅慘叫一聲,頭腦一陣眩暈。謝君愷及時伸手扶住她。

“他媽的,偏這時候來咬舌自盡!”楊天鵬拋開李彤,“我們走!分散開逃出去!”

“彤兒,彤兒,”李悅痛不欲生,她實在不相信她就這樣失去了她。將她緊緊地摟着懷裡,她發瘋般搖晃她,“你醒過來,你醒過來,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爲什麼死的人不是我?爲什麼——”

“悅兒……”

“謝公子……她只是睡着了是不是?過會兒她會醒來的是不是?”她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

“等一下,她還有心脈……”冷香仙子一句話,如黑夜中的一盞燈,再次燃起李悅的希望。

她努力止住哭聲,瞪大了眼看冷香仙子用細細纏絲金針扎進李彤的幾處穴道。

“彤兒……”天,她看到彤兒的睫毛在抖動,“她活了,她還有救!”

“姐……”

冷香仙子與謝君愷對望一眼,兩人都心知肚明,李彤是活不了的了!

“答……應我……”李彤睜大了圓眼,瞳孔渙散,她緊緊拽住李悅的手,大口大口的鮮血噴在她蔥綠色的羅裙上,舌尖斷了,她的聲音含糊不輕,“件事……饒了……楊……楊……天鵬……別殺……他……他,他……畢竟……是我……我的……丈夫……”

這一次,那雙闔上的眼睛再也沒睜開。

望着她蒼白憔悴的面容,無法相信她在最後想着的竟還是那個逼死了她的男人,而那個男人甚至從未愛過她一點點。

爲什麼,她竟會那麼傻呢……

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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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

當簫聲悠揚吹起,當琴聲叮咚相伴,當冷香仙子優美的歌聲裡充滿幸福與歡快時,不得不相信世上確實有刻骨銘心的真愛存在!

一曲歌罷,冷香仙子走過來挽住郅渲,臉上仍是紗巾覆面:“我們也該走啦!公主你呢,有何打算?”

自從上回在潤州逃離後,已經匆匆過了半個多月。這半個多月他們就躲在廬州郊外的小竹屋,不問世事。

郤煬在那天之後,便留書暫告失蹤,他沒說去哪。李悅心中明白,這輩子,他都將是她心底裡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影子!

水霄亦託李孝逸將軍轉承武太后一本奏疏,辭官歸隱。

現在他正帶着英珞四處遊山玩水,最終目的地相信會是那個外人從不知在何處的天山水靈宮。

她擡起頭,對郅渲他們的離去感到一陣失落落的空虛。

絕情門徹底毀滅了,九大門派的掌門都平安無事的救出,謝君愷將少林光悟方丈的遺書親手交給了光相大師。隨後,光相大師接任了少林方丈一職。少林寺敲響了二十四下古鐘,一來向天下發布光悟大師圓寂的喪事,二來爲武林得到的重生而慶賀。

武林白道以少林爲首,發佈了搜索令,但再沒人知道一丁點關於楊天鵬的消息,他就如水珠被蒸發掉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其實找不找得到他,李悅都沒放在心上,因爲答應過彤兒,所以她不能殺他。但是,如果別人殺了他,就不知九泉下的彤兒會不會難過!

她有何打算?

回到宮裡去嗎?如果要回宮,她當初就不會執意要出宮了!

就像李彤說的那樣,她現在已經不是御鳳了,她只是李悅!

“你的身體……”冷香仙子欲言又止,“你要多多保重,我們告辭了!”

揮手與冷香仙子、郅渲作別,她倚着青竹,滿心唏噓。

謝君愷將把早已備妥的兩匹駿馬交給了他倆。臨別去,冷香仙子又俯身與他叮囑了兩句,邊說還邊朝着她瞥了兩眼。

謝君愷回來的時候,額頭上滿是汗水。

李悅輕輕地笑,笑容像是空曠的幽靈,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

“都走了呢。”她幽幽地說,“都走了……”

“悅……公主。”

“你叫我什麼呢?”她笑得更燦爛,也更空洞,“是啊,我是公主呢。”

謝君愷沒來由地被她的笑容給收走了呼吸。

“我還能活多久?”

沉默。

她繼續笑:“別瞞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了,告訴我,我還能活多久?”

“你別胡思亂想,你身子不好,何嘗不是平日思慮太過……”

“是麼?你放心,我以後什麼都不會再想了。”她低低地嘆了口氣,轉身入屋。

謝君愷跟着她的腳步一起走了進去,她卻突然停下駐足,也不轉身,只是輕聲問:“你待我好,可我卻沒命來報答你對我的好了……”

“別這麼說!”他一時情難自抑,激動起來,“有我在一日,自當保你一日!”

“嗯。”她聲音縹緲得像團霧,“如果我死了,這世上也許只有你一人還會念着我。謝大哥,你是真正待我好的人,只是……我的心,卻總是念着別人的好……”

他深吸一口氣:“沒關係,你念着誰都沒關係,只要……你知道,我心裡始終有你……”

李彤就葬在潤州郊外,這天該是她的尾七,所以李悅攜了謝君愷來替她上墳。新砌的土墳,在短短一月間,竟長出了雜草。想到妹妹將永遠長眠於此,李悅感到一陣心酸。

李彤這短短十六年的生命,到底有多少時光是生活在快樂裡的呢?謝君愷是第一個敲開她少女心扉的男子,但最終令她深愛到心碎的男人卻是那個逼她走上絕路的楊天鵬——這是件多麼荒謬的事啊!

愛情真的是毫無道理可講的,當它發生時,它就是那麼莫名其妙!

躲了一個月後再重新涉足江湖,才發現整個潤州城早已天翻地覆了。

李孝逸率領大軍奪下了揚州,現在徐敬業雖逃到了潤州,但潤州形勢已岌岌可危。絕情門的顛覆對他來說,幾乎就是徹底斷了他的後路。

原本想繞過潤州而行的,哪知在城門口李悅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是她?她來這做什麼?”她大惑不解。

“你瞧見誰了?”謝君愷巴不得馬上離開這裡,就怕她遇見熟人,會帶走她。

“謝大哥,我想……進城一趟!”

謝君愷的心一緊,“你想做什麼?”

“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莞爾一笑,“我只是想見見徐敬業,問他一件事。你陪我去好麼?”

聽了她最後那句話,他稍稍定了下心,困惑地點點頭。

城裡早亂了套,城門盤查的很嚴,所以兩人決定夜探都督府。憑他倆的輕功,那些看守的侍衛根本攔不了他們。

“噓——”謝君愷指了指窗戶,李悅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徐敬業端坐在廳南,首位上坐了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下首駱賓王坐陪,對面坐着一錦衣少女,容姿嬌麗,正是今天晌午李悅在城頭上看見的“昭華郡主”。

四個人湊在一塊,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商議些什麼大事。過了沒多久,駱賓王便領了那中年男子和昭華郡主離開,房間裡只剩下徐敬業一人在廳內躊躇地不停來回踱步,顯得心事重重。

李悅見他兩鬢已斑白,面容憔悴,不由心嘆一聲,推窗而入。

“誰——”徐敬業馬上警覺。回首卻見一位臉色蒼白,身形瘦弱的紫衣少女嫋嫋站在廳中央,她的身後緊隨了位卓然狂傲的男子。“你們……”

“徐都督,你放心,我不是來殺你的人。相反的,我只是來懇求你一件事!”

“什、什麼事?”縱觀全廳,他發現若自己亂動妄爲的話,反而對自己大大的不利。冷靜過後,他恢復了鎮定。“兩位請坐!”

“不用了,我說完就走!”李悅表情嚴肅,在她柔弱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散發着一股懾人的威勢,“如果猜的沒錯的話,徐都督又與廬陵王取得了聯繫是麼?”

“這,你……”

“我今日想懇求的事就只一件——請都督放過廬陵王!”

徐敬業一震,囁嚅道:“姑娘何出此言?”

“你已經有了個假李賢了,又何必去招惹廬陵王呢?”

“可是……武太后在長安當衆逼太子賢自盡,同時昭告天下……這事已人盡皆知!”

也就是說,真的一死,假的也無法再冒充下去了。武太后會出此下策,早在李悅意料之中,但親耳確認了哥哥的死訊,怎能不叫她悲傷?

“李賢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要李賢也步他的後塵嗎?廬陵王生性膽小懦弱,他根本不適合這種宮闈傾軋。如果你決意不罷手的話,那你起兵的目的將不是拯救李氏子孫,而是……把他們一個個逼上絕路!”

李悅說完後,拉起謝君愷的手,翩然而去,去時與來時一樣神秘,無蹤可尋。徐敬業呆愣,心裡不斷有個聲音問自己:她是誰?她到底是誰?

秋分。

四處散溢的桂花香氣濃烈,代表着酷熱的夏季已然宣告結束。如果不是李悅受不了長途旅途的勞頓,氣候變化的猝然落差,他真想帶着她逛遍大江南北。

“得!得!得!”馬蹄聲踏過擁擠的街道,車蓬的竹簾掀處,伸出一截雪白粉嫩的藕臂一個虛弱的聲音傳出:“謝大哥,停一下!”

車頭的謝君愷趕忙勒住馬繮,緊張地回頭:“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還好……”李悅掀開竹簾,探出上身,雖然面色有些蒼白,但是在謝君愷的悉心照料下,精神尚可。

“有什麼事嗎,客棧一會兒就到了……”

“你瞧那兒!”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謝君愷看清那是座氣勢雄偉的寺廟。

“我想進去拜拜!”

重檐歇山頂式的大雄寶殿,是最新的建築風格與式樣,這座寺院建於貞觀、永徽年間,比起洛陽白馬寺毫不遜色。

下意識擡頭瞥了眼寺門橫樑上的牌匾,那金燦燦的三個大字耀花了眼——天寧寺。

“真想不到晉陵這樣的小地方竟也有如此似模似樣的大佛寺!”李悅走進大雄寶殿,拈了三柱香虔誠地點上,恭恭敬敬地磕了頭。她低語:

“半年前就該上的這柱香,沒想到竟拖了這麼久……白馬寺與天寧寺之間又隔遍多少千山萬水……”

回想當時千餘人的儀仗隊浩浩蕩蕩擁護她出宮理佛的情景,恍如隔世!

瞥見佛龕前有隻功德箱,她便拿了錠碎銀子投了進去,功德箱邊一個光頭廟祝回了聲:“阿彌陀佛”。

走了兩步,腦海裡總覺得廟祝的聲音似曾聽過,忍不住又回首。

“咦?”她瞪圓了雙眼。

“啊——”廟祝也在看清她後,倉皇狼狽一盡顯在臉上。

“駱——賓——王!”謝君愷喊出他的名字,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身着灰布僧袍,頭燙戒疤的和尚竟是“初唐四傑”的駱賓王。“你沒死?你怎麼做了和尚?”

“阿彌陀佛,貧僧法號隱箴!”他的眼中漠然,似乎真的看破紅塵,但李悅敏銳地察覺他緊抿的雙脣露出掩藏不住的憤慨。

徐敬業的軍隊在李孝逸大軍的強烈猛攻下,全線敗潰。傳聞他逃到潤州後被部下所殺,駱賓王卻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認爲他在戰亂中已死,誰也料想不到他竟逃逸至此,還出了家。

走出天寧寺,隱箴最後的一席話,在耳邊盤旋,久久不散——

“徐都督那天聽了女施主的一番話,打消了找廬陵王的念頭,苦守潤州。李孝逸大軍固然來勢洶洶,但全潤州軍民齊心,倒也不易攻破……絕情門主自滅門後,孜孜不忘的便是復教。兵臨城下,徐都督哪有心思去理會他。誰想他竟下毒手殺了徐都督,更將他的首級獻於敵軍,以示求好。不過,李孝逸畢竟沒有太相信他,他投降後,反而被剋制的死死的。沒多久再度想作亂時,門下餘黨陷入早有準備的李孝逸的埋伏,全數被殲滅,聽說他已經瘋了……他姓楊,本是隋煬帝的後裔……”

“謝大哥……”

“嗯?什麼事?”謝君愷檢查好馬匹。

“我們回你生長的石城鎮可好?”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身體越來越虛弱,怕是已經撐不了多久。

“爲什麼?”他抱她上馬車,小心翼翼地放她坐進車廂鋪墊好的一片柔軟中,“你不是一直想遊遍名山峻嶺才收心的嗎,怎麼這麼快就想歸隱了呢?”

她搖頭,扯住他的衣袖,刻意避開感傷:“以後……等你把我的病治好了,我們再回來也不遲啊!”

謝君愷強忍心中悲哀,強顏笑道:“好!都依你,就算你要去天涯海角,我總也陪着你……一輩子,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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