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時分,本多還泡在書齋裡消磨時間,一般的書怎麼也看不進去。
打開平時不開的抽屜,發現了扔在裡面的審判記錄抄本,本多無聊地翻看起來。那是昭和25年1月宣判的將現在的財產歸於本多的判決書。
本多把用黑線裝訂的審判記錄放在展開的,用摩洛哥皮革製作的英式大文件夾上翻閱着。
“取消明治35年3月15日農商務省下達的林字第5609號、即對原告做出的不返還國有山林的指令。
被告應向原告退回附件目錄中記載的國有山林。
訴訟費用由被告負擔。”
訴訟是在明治33年提出的,35年曾被駁回。在以後的半個世紀中,歷史變遷,但原告一直執拗地提出異議,本多參與此案後,幸運地使原告獲勝。想來,與本多毫無關聯的福島縣地區的那片山林,現在卻如此支撐着本多的財富與腐化的生活,簡直是匪夷所思。到了夜間,人跡罕至的杉林,連同那陰溼的雜草,爲了本多今天的生活,日復一日地自然成長着。如果在明治未葉,走在山路上的行人,看到那高高聳立的杉林而讚歎其崇高時,要是知道那只是爲50年後的人們的愚蠢服務的話,又該作何感想呢?
……本多傾聽着。蟲聲稀疏,妻子已在鄰室沉沉入睡,家裡被夜晚驟然加劇的涼氣所籠罩。
游泳池落成的招待會5點結束,除慶子與月光公主之外的客人都該離去,但今西與椿原夫人堅持不走,他們本來就打算住在這裡的。這麼一來,晚餐與房間的分配都不大好辦。椿原夫人是不拘小節的人。
晚8點,本多夫婦與慶子、月光公主以及今西和椿原夫人等六個人用過晚餐。之後,廚師與侍者開始準備回去,客人到院子裡去乘涼。今西與椿原夫人去了涼亭,許久沒有回來。
本多原打算安排慶子住最裡面的客房,月光公主住書房隔壁的客房,由於今西他們的留宿,就變成了請慶子與月光公主同住在書房的鄰室,今西他們則被擠到裡面那間。結果,本多盡情地欣賞月光公主單獨一人的睡態的意圖落了空。和慶子同屋,月光公主睡覺時肯定要拘謹的。
……審判記錄裡文字,本多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六、訓令第4項第15號記有‘此外,依照幕府及各藩的制度,應承認其所屬之事實’。意思是:除1號至14號所列具體事項之外,可以認定尚有一般的所屬之事實時,應予返還。所謂一般的所屬之事實……”
他看了下表,已是12點過5、6分了。突然,在黑暗中,他的神經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了,胸中涌起了難以名狀的甘甜的心跳。
本多曾經體會過這樣的心跳。夜間在公園裡潛伏時,急切盼望的事情終於在眼前出現之際,就像紅螞蟻一齊爬上了心臟,引起這樣的心跳。
那是一種雪崩。這黑暗的蜜一般的雪崩,是以令人暈眩的甜蜜把世界包裹起來的,它壓斷理智之柱,用機械的律動記錄下了所有的情感,一切都被它融化了。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
它是從哪裡襲來的呢?在某個地方有官能的深深的巢穴,一旦它從遠處發出指令,無論多麼貧乏的觸角也敏感地輕輕搖動,一定要拋棄一切而跑出去。快樂的召喚與死的召喚多麼相似!一旦被召喚,眼前的任何事情都無足輕重,就像沒寫完航海日誌,才吃了幾口的飯菜,只擦了一隻鞋子,剛剛放到鏡子前面的梳子,就像剛繫上纜繩,全體船員就消失了的一條幽靈船那樣,人們必須拋棄正在做的一切而出走。
心跳是發生這種事的預兆。雖說由那裡開始的事情是不體面的醜陋的,但是這心跳必定包含着彩虹般的豐麗,閃耀着與崇高難以區分的東西。
與崇高難以區分的東西,也正是希奇古怪的東西。促使人做出極其高尚的事業,極其剛烈的行爲的力量,與引誘人做那極卑鄙極快樂極齷齪的夢的力量,同出於一源,伴隨着同樣預兆的心跳,是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實。如果最卑鄙的不過是若隱若現的卑鄙的影子,在這最初的心跳中沒有閃耀崇高的誘惑,那麼人還可以保持平靜的自尊心而活下去。有時誘惑的根源並非是肉慾,而是故弄玄虛的、模糊不清的、像隱約聳立雲端的險峰似的銀色的崇高的幻影。它是先把人俘虜,接着使人極力擺脫難以忍受的焦躁,去追求廣闊無垠的光明。它就是這種“崇高”的粘鳥膠。
本多按捺不住地站起身來。瞅了一眼隔壁黑暗的臥室,聽了聽妻子鼾睡聲。明亮的書房裡又只有他一個人了。有史以來書房裡便是他一人獨處。到歷史終結之時,書房裡也依舊是他孑然一身吧。
關閉了書房的燈。皓月高懸,傢俱的輪廓依稀可見,打磨過的山毛櫸板桌面上,月光如水。
本多靠近牆邊的書架,傾聽鄰室的動靜。動靜是有的,不過不像是坐着交談。或許她們在這難眠之夜躺着聊天呢,只是一句也聽不清。
本多從書架抽出10本西洋書,露出那個窺視孔。這些書籍的數目是事先固定的,書名也是既定的。那是德文的舊法律書,是父親傳下來的古老的燙金皮面書。他的手指能準確地分辨出每一本不同的厚度,抽出的次序也是固定的,拿到手上的重量是早就知道的,落在書上的灰塵氣味也是熟悉的。這莊嚴的書籍的觸感與重量,那整齊的排列,是爲了快樂所必須的手續。鄭重其事地拆掉這些觀念的石牆,把思想上的嚴肅的滿足變成無恥的陶醉,乃是最爲重要的儀式。每一本都要小心地輕輕放在地板上。每拿一本都使心跳更加激烈。第8冊是分量最重的書。取出它的時候,那快樂的積滿塵土的黃金般的重量,幾乎使他的手都快麻木了。
要注意腦袋不碰到任何地方,眼睛也要對準窺視孔。這種熟練的技巧是很重要的,不管多麼細小的事情都是極其重要的。就像在舉行祭禮,爲窺視光芒四射的另一個世界,每個細節都不能疏忽。他就是在這暗夜之中的惟一的祭司。要周密地遵循在頭腦里長時間反覆考慮過的儀式程序(他迷信,如果忘記一件,就會全盤瓦解),他首先悄悄地把右眼緊貼於窺視孔。
房間裡是斑駁的微明,好像只有檯燈亮着。本多曾吩咐鬆戶變了個小花樣,靠牆的牀也稍稍往中間挪動了一些,因此兩張單人牀均在視野之中。
在那暗淡的燈光中,交織在一起的肢體,在眼前的牀上蠕動着。白皙而豐滿的與淺黑的,頭的方向相反,姿態可謂放縱之極。那是極自然的姿勢,心靈與相接合,釀出愛的腦髓,由腦髓極力接近最遠的部分以求得均衡,在那裡親自品味自己釀出的酒。烏黑的頭髮與同樣烏黑的毛交織在一起,糾纏在一起,臉頰上的散亂鬢髮,成了愛的象徵。光滑的大腿與緋紅的臉頰緊貼在一起,柔軟的腹部猶如月夜的海灘,靜靜的起伏着。聽不見準確的聲音,但似歡似悲的欷覷遍及全身。彼此尚顧及不到的,天真爛漫地朝着光線,時時發出閃電般地震顫。深沉的夜包裹着乳暈,那使震顫的遙遠的逸樂,表示的許多部位仍處於瘋狂的孤獨中。急切地想要更加親近、更加緊密、更加融人,卻難以盡情。那一頭,慶子染紅了指甲的腳趾,忽張忽闔,像是踩到了滾熱的鐵板似地扭動着趾頭,結果不過是在踐踏那空寂而微明的空間而已。
那個房間雖然也充滿了山區的涼氣,但本多感到窺視孔的那邊卻像是火爐膛,而且是熊熊燃燒着的火爐。遺憾的是月光公主背向着這邊。白天仔細觀察過的那脊溝中,汗水靜靜地流淌,不久溢出溝外,滴在下邊黑暗的側腹部。他似乎嗅到的剛剛打破外殼的熱帶水果果肉的濃烈香味。
慶子像要騎在上面似地,稍微挪開身子,公主把伸進慶子光滑的雙腿之間的腦袋擡起,露出了。公主右臂抱着慶子的腰,左手緩緩地撫摸着慶子的腹部。本多聽見夜晚的波浪間斷地舔着岸邊礁石似的聲音。
本多十分驚愕,他甚至忘卻了自己的戀愛因對方的背叛而已告終結。因爲他初次看到月光公主的真摯之情是多麼美好。
月光公主仰面而臥,閉着眼睛,額頭埋在慶子時而**的腿間,本多看見,從月光公主緊閉着的眼睛的長睫毛裡,一串淚珠滾動着流到臉頰。一切都在無限的波動之中奔向聞所未聞的絕頂,爲達到那誰也夢想不到的可望不可及的至高無上的境界,兩個女人在拼力合作。本多看見那稀有的絕頂,像是一頂燦爛奪目的王冠,浮現在混沌的空中。那是俯視蠕動着的兩個女人而懸着的暹羅式圓月王冠,大概只有本多的眼睛才能如夢如幻地看到。兩個女人交替着時而仰起身子時而癱軟在喘息與汗水中。在那似乎唾手可得又無法企及之處,王冠凜然地懸浮着。
那夢想的頂點,那夢幻般的金色境界展開之時,情景突然一變,本多看見這兩個糾纏在一起的女人現出苦悶之相。劇烈抖動着,緊皺着眉頭,似乎那火熱的身體痛苦萬分地想從灼熱的物體中掙脫出來,但是沒有翅膀。它不停地從束縛、從苦惱中逃脫的徒勞的動作着,而牢牢地拉住它,恍惚的精神在勸慰它。
月光公主美麗的黑乳,汗水淋淋。右乳被慶子的身體壓得變了形,撫摸着慶子腹部的左手握着那直挺挺的喘息着的左乳。在顫動的墳頭上打盹,汗水爲這新鮮的紅土墳頭增添了明亮的雨的光澤。
此時,月光公主似乎忌妒慶子的腿的自由活動,要把那腿據爲已有,她高舉起左臂,抓住慶子的腿,像是斷了氣也無妨一般緊貼在自己的臉上。慶子那威風凜凜的白腿,完全蓋住了公主的臉。
月光公主的腋窩露出來了。左側的左邊,一直隱在臂下看不到之處,在那暮靄般的褐色肌膚上,宛如昴星的三顆小黑痣,赫然可見。
本多受到了萬箭穿心般的一擊。
他從窺視孔縮回腦袋,正要離開書架。
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本多回頭一看,只見穿着睡衣的梨枝站在背後,目光嚴厲,臉色蒼白得可怕。
“你在做什麼?我早知道會是這種勾當。”
本多向妻子指指自己汗溼的額頭,卻沒有絲毫忸怩,因爲他已經看到了黑痣。
“你看看吧,那黑痣……”
“你是說讓我看看嗎?”
“看看吧,果然不出所料。”
梨枝在體面與好奇心之間躊躇良久。這時本多滿不在乎地來到向外凸出的窗邊,坐在那裡的長椅上。梨枝把頭伸向窺視孔。看不到自己窺視姿勢的本多,覺得妻子那種卑鄙的姿勢,真是不堪入目。但是不管怎樣,夫婦總算是殊途同歸了。
隔着紗窗望那雲中之月。在光暈環繞的雲彩裡,月光向四外傾瀉。朵朵雲彩相連,氣象萬千。星星寥寥可數,在扁柏林的上方有一顆閃着強光。
梨枝窺視之後,打開室內的燈,喜形於色。
梨枝走到窗前,坐在長椅上。她已經沒有了怨恨,壓低聲音溫柔地說:
“真叫人吃驚啊。……你早就知道嗎?”
“不,我也是才知道。”
“可是你剛纔不是說‘果然不出所料’嗎?”
“你理解錯了,梨枝。我說的是黑痣。你過去翻過我東京的書房,看過鬆枝的日記了吧?”
“我哪會翻你的書房。”
“翻了也無所謂。我是問,你看過鬆枝的日記吧?”
“啊,別人的日記,我不感興趣,不記得了。”
本多讓她去寢室取雪茄煙,梨枝立即照辦,甚至用手掌遮着紗窗的風給他點火。
“松枝的日記裡寫着有關轉世的標誌。你看見了吧,公主左邊腋窩的三個黑痣。那黑痣本來是松枝身上的。”
梨枝對本多的話不置可否,大概認爲那是丈夫的遁詞。本多想和妻子共同回憶,又追問:
“嗯?看見了吧,那黑痣。”
“噯呀,怎麼說呢?看見了比黑痣更驚人的事。人哪,真是不可理解呀。”
“所以月光公主是松枝的轉世……”
梨枝用憐憫的眼神凝視着本多。這個相信自己的病已經治好的女人,又要做一個給別人治病的人,這不是很自然的嗎?這個確信粗野的現實的女人,也想讓丈夫嘗一嘗像海水刺激皮膚似的那種粗野的味道。梨枝雖然也有過改變自身的,但當她認識到,即使自己不變,只用眼睛看也可以看見世界在變,她就覺得還是相信現實才是明智的。那麼,這時的梨枝,已經不是從前的梨枝了。她有些藐視丈夫的世界。其實,她還不瞭解,由於她這一看,自己就成了丈夫的同謀。
“你說什麼轉世,傻話。我不想看什麼日記。現在總算平靜下來了。你這回也該清醒了吧。我呢……我被一個完全錯誤的估計折騰得好苦,一直跟一個幻想較勁。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很累……不過,總算還好,以後再沒什麼煩惱的事了。”
夫妻二人坐在長椅的兩頭,中間放着菸灰缸。恐怕梨枝着涼,本多關了玻璃窗,雪茄的煙霧在燈光下瀰漫着。兩個人相對無言,但與白天的沉默完全不同。
此刻本多想到,如果由於看到了令人厭惡的事,能使兩顆心結合在起來,他和梨枝也能像世上的許多夫婦那樣,把自己的道德之端正,像潔白的圍裙一般掛在各自的胸前,每日三次坐在餐桌前,得意地填滿肚子,有權利藐視不倫不類的事情,這有多好啊!然而,事實上兩個人已成爲有窺視癖的夫婦。
但是二人的所見並不相同。本多發現了實質,而梨枝發現的則是虛妄。共同的只是兩人走過的這段路程,除了給他們留下了至今尚未恢復的疲勞外一無所獲。今後剩下的只是兩個人互相安慰了。
最後,梨枝打了個能夠窺見地獄最底層般的大大的哈欠,一邊攏着鬢髮,用詞得體地說:
“喂,我們還是考慮收個養子吧。”
在這一瞬間,死亡已從本多的心中飛走。本多現在已經有理由相信自己或許是長生不死的。他抹去粘在嘴脣上的雪茄煙葉,堅決地說:
“不,還是兩個人過日子好。沒有後代最好。”
本多和梨枝被激烈的敲門聲驚醒,聞到濃煙味。
“着火啦,着火啦!”一個女人在大聲喊叫。夫婦倆手拉手跑到門外,二樓走廊已是濃煙滾滾,來報信的人不知去向。夫婦倆用袖口捂着嘴迎着濃煙跑下樓梯。閃閃發光的是游泳池的水,不管怎樣趕緊到游泳池去最保險。
來到露臺,向游泳池望去,慶子在那邊摟着月光公主在呼喊。雖然沒有開燈,但從游泳池裡的投影,清楚地看到房屋各處都已起火。披頭散髮的慶子和月光公主都穿着帶來的睡袍,這使本多很驚訝。而本多和梨枝穿的是睡衣。
“被煙味嗆得咳嗽起來,所以才醒的。那是從今西的房間起的火。”慶子說。
“剛剛敲門的是誰?”
“是我……我也敲過今西先生的門,可是他沒起來。真糟糕。”
“鬆戶!鬆戶!”
本多大聲招呼沿着游泳池跑來的鬆戶。
“今西、椿原很危險啊。你能去救他們嗎?”
二樓上,熊熊的火焰夾雜着白煙從今西房間和慶子房間的窗戶涌出來。
“不好辦啊,先生。”司機慎重地想了好一會兒回答,“已經晚了。他們怎麼沒逃出來呢?”
“多半是安眠藥吃多了。”
慶子在旁邊說。月光公主聽了這話,伏在慶子胸前哭起來。
突然火焰騰起,好像是房蓋塌了。火舌在空中亂躥。
“這水,有用嗎?”
本多望着似乎摸一下都會燙手的被火焰映得通紅的游泳池水,說了這樣一句不着邊際的話。
“是啊。救火已經來不及了。客廳裡有貴重東西。或許灑些水爲好。我去取水桶吧。”
鬆戶徵求着主人的意見,仍然沒有任何行動。
本多已在考慮別的事情。
“救火車還沒來?現在幾點了?”
誰也沒帶表,手錶都扔在房間了。
“4點過3分,天快亮了。”鬆戶說。
“你真行,居然沒忘了戴錶。”本多意識到自己在這種時候也沒忘挖苦人,說明自己已經鎮靜下來了。
“多年的習慣,總是戴着手錶睡覺。”
連褲子也穿得整整齊齊的鬆戶回答說。
梨枝木呆呆地坐在合上的陽傘旁邊的椅子上。
本多看見月光公主從慶子胸前擡起了頭,慌忙掏着睡衣的兜,拿出一張照片。照片正面被大火映得更加很亮,本多不經意地看見那是坐在椅子上的慶子的**照。
“太好了,這個沒燒掉。”
月光公主微笑着仰望慶子,火焰照亮了她雪白的牙齒。準確的記憶功能,使本多從錯綜複雜的回憶中,想起這照片正是那天月光公主在克己闖進她臥室之前,看得出神的秘密照片。
“傻瓜。”慶子嬌媚地摟住她的肩膀問道,“戒指呢?”
“戒指?哎喲,忘在房間裡了。”
本多聽見月光公主肯定地說。
二樓邊上的窗戶,將出現渾身是火的人影,將淒厲地呼喊吧?本多陷入這恐怖的想像之中。現在那裡確實在發生死亡,或許可以說死亡過程已經完結。或許由於這個緣故,儘管有噼裡啪啦的燃燒聲,火災卻給人以深深的靜寂之感。
焦急盼望的救火車仍無蹤影。本多想起可以使用正在翻蓋的慶子家的電話,就讓鬆戶跑着去,給二枚橋的御殿場消防署掛電話。
大火包圍了整個二樓,一樓也灌滿了煙,可是風恰好從西北的富士山方向吹來,所以煙並沒有刮到游泳池,相反地黎明前的寒氣侵襲着脊背。
火勢不斷在變化。劈劈啪啪的聲音像是在火焰中邁動的巨大腳步聲,中間夾雜着斷斷續續的燒裂物品聲。每當聽到這聲音,本多就猜想是書在燃燒,或桌子在燃燒,暗自描繪着書頁被燒得捲起來,就像薔薇花的樣子。
火勢越發兇猛,火舌超越了濃煙,熱浪也傳播到了游泳池邊上。熱風捲起,燃燒物的碎末接連不斷地飛上天空。那些即將成爲灰燼的最後的金色,彷彿要一齊飛出來,好像一羣出籠的小鳥,喧鬧地扇動着金色的翅膀。被沖天的火焰照亮的天空一角,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橫雲,輪廓越來越清晰了。
只聽房子裡轟隆一聲,大概是二樓地板塌了。接着外牆的一部分被火焰撕裂,燒燬的窗框掉在游泳池裡。那黑窗框成了火框,一瞬間形成了暹羅大理石寺院之窗的幻影。落下來的窗框濺起水花,同時響起了咕嘟咕嘟的開了鍋似的聲音,刺破周圍的空氣。人們趕緊從池邊躲開。
漸漸失去外牆的房屋,遠看像是燃燒着的巨大鳥籠。從所有的縫隙間溢出一條條細長的火焰,搖曳閃爍,房屋喘息着,火焰的中心似乎蘊含着生命實質的深深的激烈的氣息源泉。在火焰之中,有時熟悉的傢俱變成剪影而浮出,再現過去的生活形態。可是一旦被火光覆蓋便立即潰散,其自身又變成嬉戲的火焰。向外吐露的火舌,像蛇一樣地隱身於翻卷的煙霧中;火焰從濃重的黑煙中時而顯露出糜爛的面孔。……一切均以迅速無比的動作使火與火攜手,煙與煙結合,向着一個頂點一味地攀升。燃燒着的房屋倒影,在游泳池中深深地投下火焰之錨。從那深處可以看到,火焰尖端的黎明前的天空是清澈的。
隨着風向變化,煙向這邊飄來,所以人們越發遠離游泳池。雖然分不太清,但煙氣中確實夾雜着燒人肉的氣味。人們心照不宣,雙手緊緊捂着鼻孔。
梨枝提議,露水很大,不如到涼亭去。於是三個女人離開火場,沿着昨天修整的草坪斜坡向涼亭走去。只剩下本多留在這裡,因爲他在沉思這一情景曾在哪裡見過。
火焰,映照火焰的水,焚燒的屍體……這些正是貝納勒斯的情景。在那聖地見過終象的本多,怎能不夢想它的再現呢?
家宅變成薪柴,生活付之一炬。一切瑣事化爲灰燼,本質以外的事物無一重要。一個被遮掩的巨大面孔,突然從火焰中擡起頭來。笑聲也好、哀叫也好、哭泣也好,一切都被火焰的嘎嘎響聲、燒裂木材燒破玻璃的爆響以及房屋各處的轟鳴所吞沒,那些聲音本身處於一片靜寂之中。屋頂瓦被燒裂掉落,一個個束縛被解除了,家宅變成從未有過的燦爛的。燒剩下的一樓的一角,雞蛋皮色的外牆從周圍起皺,眼看着變成茶褐色。同時從滲出的煙中,火舌伸出兇暴的拳頭,打開了火焰的噴出口。其動作的快捷,比夢想的更爲巧妙。
本多撣去落到肩頭和袖子上的火星。游泳池的水面被燒透的木片和水草似的灰燼覆蓋了。但是火焰的光輝能夠穿透一切,火葬浴場的淨化之火,倒映在這塊小小的水域——爲月光公主的沐浴而建造的神聖的游泳池。它與恆河映照的葬火有什麼不同呢?在這裡,火也是由薪柴和兩具屍體構成的。那屍體是不容易燒透的,大概在火中不止一次地打挺,也舉起胳膊。他們已經沒有痛苦,只是模仿着受折磨的樣子,反覆地抵抗着毀滅。它是與那浮現在暮色中的階梯浴場的鮮明的火毫無差別的同一性質的火。一切都在迅速地迴歸“四大”,煙氣充滿了天空。
這裡惟一缺少的,就是在火焰那邊回過頭來,注視本多的白色聖牛。
救火車來到時,火勢已經減弱。但是,消防員們忠實地向整個家宅灑水。他們先試圖救人,找到了兩具焦黑的屍體。警官來到,同本多一起勘察現場。樓梯已塌落,無法登上二樓,因此本多沒有上去。瞭解了今西與椿原夫人的習慣後,警官估計,躺下吸菸是起火的原因。假如吃下安眠藥是3點鐘左右,藥力發作的時間與菸頭從指尖掉到被褥上而起火的時間,符合今西生前的習慣。本多不贊成自殺的看法。當警官提到“情死”兩個字時,在一旁的慶子笑起來。
調查告一段落後,爲填寫案情記錄,本多還得去警察署。看來這一天都不得消停。只得讓鬆戶去買早點,可是離商店開門的時間還有幾小時。
沒有別的地方可呆,大家自然而然地聚集在涼亭裡。談話中間,月光公主結結巴巴地說,剛纔躲避大火跑來這裡時,草坪裡出現一條蛇,遠處的火光照得那茶色的鱗片彷彿塗上了一層油,它飛快地逃掉了。聽她這麼一說,幾個女人更加感到恐怖。
此刻,晨曦中磚紅色的富士山頂閃爍的一縷雪光,映人涼亭里人們的眼簾。儘管是在這種場合,出於下意識的習慣,本多把注視着紅色富士山的視線,迅速移向一旁的晨空,於是那裡浮現出一個截然不同的雪亮的冬日富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