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阿淵走後,我就對外宣佈皇后暴斃,我將永不立後,宮裡的女人大多數是朝中大臣和別國送來的美人,我向來不貪戀女色,所以極少寵幸她們,偶爾有過幾次,也不過是覺得寒風蝕骨寂寞難耐,或是醉得不省人事錯認了某個人,在位兩年,從未立過皇后。
因爲我心裡一直有心結,我的皇后只能是阿淵,她不能拒絕,別人也別想奪走。
朝中的人也議論紛紛,說我不近女色,至今未有龍嗣誕下,社稷因此動盪不安,要求重新立後,有時候也會覺得這些人可笑,整日在朝堂上如同小丑一般演來演去,什麼大義凜然,什麼精忠報國,通通是爲了一己私慾。
或許本來就不應該奢求太多的,像以前那樣真心爲我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已經沒有多少了。
每當夜深,寒深露重,總會覺得寂寞,我獨自飲酒的次數越來越多,多到太醫院都開始擔心我的身體狀況。可是怕什麼,我還這麼年輕,就算只活到五十歲,那都得孤獨多少年啊。
後來張來病了,病得很厲害,他跟了我很多年,本來就身體不好,我特許他出宮養病,他卻不放心我,又進了宮,出於私心我沒有讓他走,有他在身邊總歸是要安心一些,可終究是讓他累病了。
我每次下朝都會去看看他,他躺在病牀上不能起身,我就同他說說話,心裡也舒服些,可是張來也很快就走了,我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我做事向來是不怕報應的,可現在卻覺得自己的報應來了。我從飲酒,變爲酗酒,甚至有時候會因此耽誤早朝,無論是後宮女子,還是朝中大臣,都讓我覺得污濁不堪,不想同他們說話,不想看見這些虛僞的人,他們的內心都太骯髒了。
我又開始發瘋似的想念阿淵,一切似乎被打回了原形,又回到了那段暗無天日的時間。
阿淵剛走的時候,我的生活幾乎都是崩潰的,我一直以爲她於我而言,並不是那麼重要,如今卻願意用這萬里江山,去換她此生不離不棄。當初捨棄的東西,原來是我幾世修來的福氣,可是世上沒有後悔藥,自己種下的因,就得自己去嘗苦果。
只是每每想起她離開的身影,就像當初留在我身邊一樣,義無反顧,我就知道自己一生都會痛不欲生。
她終於斬斷了我們之間的羈絆,去追求她想要的幸福。
當真是斷得乾乾淨淨,毫無聯繫……
我的胸口又開始發疼,疼入了骨髓,無藥可救,我自從那日死裡逃生之後,就患上了心絞痛,太醫說,母蠱已死,身體本無大礙,疼,應該是心病。
我不信。
我二十年步步爲營、如履薄冰,謀奪天下,得以報仇雪恨,都未曾這般痛過,我會因爲一個女人痛至骨髓?
我是要站在頂峰,掌握天下人生死的人,俯瞰
天下衆生的人,我會因爲一個女人痛至心扉?
當北故傳來消息國師大婚,痛不欲生之時,我終於信了。
在我的記憶裡,我從來沒有這般痛過,最痛的一次是她將匕首刺進我胸膛的時候,痛的不是身體,是心,我知道她一旦抉擇,於我而言便是萬劫不復,所以痛。
我一直都知道她是個心狠的人,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可當她對我狠的時候,我才知道什麼是真的心如死灰。
她不顧一切地留,是因爲愛得太深,深到無法自拔,她不顧一切地走,是因爲愛得太重,重到無法承受。就是愛到這樣的程度,她也能抽身離去,論心狠,我竟是不如她。
我可以爲了留下她,不惜一切代價,也可以爲了勝利,將她棄之如敝,我以爲,她只要活着在我身邊,死也是爲我而死的,這就足夠了,可是直到很長很長時間之後,我才明白,我最渴望的,還是她那顆純粹的愛慕之心,可以爲我傾盡所有。
當身邊已經沒有了可以與自己分享喜悅的人,那活着又是爲了什麼呢?
我從那天之後便大病了一場,整日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的心病是什麼,所以我不顧一切阻礙,策馬奔騰,穿過黃沙漫漫,穿過東燕,去了北故,也許只有再見她一面,我才能治好我的心病。
我最介意的事,便是那日她刺進我胸膛裡的那一刀,我永遠也無法解開這個心結,就像我無法理解她的這個選擇一樣。
我趕到北故之時,她出事了,婚期延遲,我想見她一面,卻被辛子穆攔在了外面。說句實話,我已經沒有當初那麼憎恨他了,其實仔細想想,多虧他三番四次出手相救,阿淵才能活到現在。
他不願讓我進去見她,我礙於身份不能暴露,並不敢硬闖,我不甘心,便質問他:“你是不是怕阿淵心裡還有我,所以不敢讓她看見我?”
他笑了,一如既往地自信,“不是。”
我恨他那種自信的目光,那是我曾經擁有過的東西,我知道阿淵愛一個人的時候,會愛得多麼用力,我知道她決定跟一個人走的時候,會多麼的義無反顧,因爲我曾經很幸運的就是那個人,可是我並沒有珍惜……
我到酒館買醉,喝了一種很古怪的酒,第一口下去清甜甘爽,喝第二口苦進了心裡,第三第四口已經苦到讓我作嘔了,我幾乎把膽水都要吐出來,可我還是不肯停,因爲不喝,我心裡會痛。
大婚之日,舉國同慶,十里紅妝,擂鼓吹笛。
我突然想起當年我將她下嫁給薛孟海的時候,她哭着求我,我卻冷漠地將她推開,我明明知道她有多喜歡我,我還是用這種殘忍的方式將她推進了地獄,也終於讓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心絞痛又發作了,我眼看着高頭大馬、八擡大轎從我面前走過,一片紅色,他們的喜悅永遠也感染不了我,我是個被上天拋棄的人,所以身邊的人才會死的死,走的走。
杜若說的對,我身負百煞之命,註定孤苦一生,身邊的至親至友無一不是死於非命,只有我死了,才能終結這一切……
我那天晚上
便決定離開北故,卻意外碰到了她,她本應該在新房的,卻候在我的門外,刻意等我。
紅色的嫁衣做得很漂亮,將她的氣色襯得很好,她的皮膚一直都很白皙,映着紅色明豔動人,我突然想不顧一切地帶她走,我可以窮盡一生再讓她愛上我,我想抱一下她,她卻後退了。
回想起來和她的最後一個擁抱,是一年多前她把匕首刺進我胸膛的時候,心又絞痛了起來,她一直都是個決絕的人,她不會再給我機會了。
她就站在我的面前,隔着一步的距離卻遙不可及,她說:“皇上,你並不欠我什麼,我也不欠你,我們已經兩清了。”
我說:“我知道。”
她點點頭,“你回去吧,不要再來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問了我這一年多來都想問她的問題:“當年,爲什麼你最後選擇了他。”
“皇上於我而言,只是水中月、鏡中花,就好比沙漠中的海市蜃樓,而辛子穆於我,纔是能救贖我的綠洲。”她淡淡地笑了,“在找到綠洲之前,一直將幻象當作是出路,纔會越走越絕望。”
幻象?我於她而言不過是幻象?辛子穆的喜歡於她而言就是救贖?我的喜歡於她而言就一文不值?
我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低聲道:“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當初喜歡皇上的時候,也是如此,沒有對和錯。”
我忍不住回頭了,她的瞳色深如瀚海,卻沒有一絲雜色,“我與皇上的緣分淺薄,不需要太多遺憾和留念,因爲總會有下一段緣分來臨。”
所以,我的阿淵,我和你註定是不會有結果的,你已經找到你的下一段緣分了,而我還沉溺在過去中無法自拔,終究是我看不開。
我離開了北故,我的心絞痛不治而愈,我是百姓愛戴的皇帝,我是軒轅權利最高的人,我擁有一切,一切都可以屬於我,但我的心是空,沒有人願意去填滿它。
楚樂天打仗之後帶回來一個孩子,野得很,聽說是戰亂遺孤,我伸手擦她臉上的髒東西的時候,她咬了我一口,正咬在我的食指之上,我突然有些懷念阿淵小時候的樣子,便將她留了下來,取名寧淵。
我希望她,安寧一生。
我教她寫字,教她畫畫,我手把手教她練武,允許她在宮裡佩短刀,我親自給她挑選衣服,給她梳頭髮,允許她在我的宣事殿胡亂奔跑,她偶爾也鑽進我被窩裡賴着不走,像個小孩子一樣,我也從不約束她。
楚樂天說我太寵她了,但我就是不想改,我要把她寵得無法無天,這樣她就沒辦法離開我了,只有像野獸一樣執着的愛情,纔會讓我有安全感。
宮裡人都說她像一個人,背後議論紛紛,我知道他們說的是誰,我不怕他們說,我就是在重新塑造一個阿淵,一個不一樣的阿淵,一個安寧一生的阿淵。
這是我此生都想彌補的遺憾。
她用十年時間,讓我知道了什麼是痛不欲生、悔不當初,我將用一輩子的時間去獲得救贖,重新開始。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