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高肅便派人將十九個姬人送了回去,高湛聽聞後倒也不惱,笑道:“天下能比蘭陵王更美的女子只怕不多,他能瞧上一個,那也不容易了。”便將那十九個女子盡皆收入宮中,供自己取樂。
高肅等了一段時日,發現皇帝並未怪罪自己,這才放下了心,對顧歡道:“多虧了你,留下一個姬人,全了皇上的面子,終於沒出大錯。”
顧歡笑嘻嘻地說:“君有賜,不敢辭,你要堅持自己認定的東西,那當面然好,但偶爾也要審時度勢,不能硬抗。”
“是啊,我知道。”高肅嘆息。“可是,有些事是不能妥協的,就如有些事是不可以做的一樣。如果做了,不論當初的心性是怎樣的,終究會讓世人千夫所指,落下千古罵名。”
“話是那麼說……”顧歡想了一下,問他。“聽說和士開勸皇上禪位時說的一番話已經傳出來了,你知道嗎?”
“嗯,子行寫信告訴我了。”高肅臉色一沉,低低地道。“和士開對皇上說:‘自古帝王,盡爲灰燼,堯舜桀紂,竟復何異。陛下宜及少壯,恣意作樂,縱橫行之,即是一日快活敵千年。國事吩咐大臣,何慮不辦?不爲自勤苦也。’據聞陛下聽後龍顏大悅,深以爲是,遂決定禪位於太子。”
顧歡咀嚼着這段話,忽然笑道:“這個和士開,你別說,還真是個聰明人,也真有才。”
“他那不是經天緯地之才,而是禍國殃民之才。”高肅冷哼,遂又微微皺眉。“太子還是孩子,登基之後,多半會爲和士開所制。”說到這裡,他長嘆一聲。
此時,他們正在汴水邊釣魚,一人守着一根魚杆,卻悠閒地不大去管,一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意思。離他們不遠處,鄭懷英坐在綠茵茵的草地上,緩緩彈出蔡文姬的《胡茄十八拍》。樂聲有着濃郁的北地胡音,帶着憂鬱和哀傷,訴說着深深的思念之情。
顧歡與高肅不再說話,專注地傾聽着樂音。等到一曲既罷,顧歡關切地問:“東園,你可曾定親?”
鄭懷英的雙手離開琴絃,輕輕擱在膝上,擡頭看着她,微微一笑:“不曾。”
“那……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顧歡關心地看着他。“你在思念着誰吧?”
鄭懷英垂下眼簾,一直沒有說話,半晌,他才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撥着琴絃,發出不成曲調的叮咚聲。
顧歡便不再問了,那畢竟是他的隱私,如果他不想說,她自然不應去探問。
良久,鄭懷英仍然沒有擡頭,低低地道:“我是喜歡一個人,不過,她已經被她父親嫁給別人了。唉,思君何時天涯盡,別時有約聚無期……”說到後來,聲音漸息,似有哽咽之意。
顧歡和高肅便明白了。兩人對視一眼,都默然無語。這種事情,是天下最大的憾事之一,他們也沒辦法去勸解,說什麼話感覺都是多餘的。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鄭懷英已經平靜下來。他擡頭笑了笑,優雅地彈出《漢宮秋月》。
顧歡和高肅傾聽着從他指下流泄出的美妙琴音,仍然聽得出其中的淡淡憂傷。
顧歡忽然心有所感,不由輕嘆,低低地吟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她的聲音本來清亮,此時變得低沉,同樣悅耳動聽,吟出的詩句更是絲絲入扣,與鄭懷英的琴聲珠聯璧合,悲傷的情緒頓時如潮而至,洶涌澎湃,竟不能止。
高肅想起了自小到大的種種不如意,想起自己身爲大將軍和郡王,卻仍然必須處處隱忍,想起從未見到過的母親、幼年失去的父親、數年前無端被殺的兩位兄長,眼圈不由得紅了。
鄭懷英一直低着頭,似在專注彈奏,漸漸的卻有幾滴淚落下,不斷地打在琴身上。
顧歡不忍目睹,便轉過身去,看着浩浩蕩蕩從自己眼前流過的河水,順手提起釣竿,卻發現有一條魚上了鉤。她不像往日般興奮,默默地把魚從鉤上摘下來,又放回了水中。
高肅看着她的動作,心裡漸漸變得平和,不再傷感。
時間就這樣靜靜地流逝,直到夕陽西下,他們各自的貼身丫鬟和小廝才走過來,幫他們收起釣竿、琴具和其他物品,服侍他們上馬,一起回城。
一起用完晚膳,顧歡怕他們呆在家裡傷春悲秋,竭力鼓動,終於拉着高肅和鄭懷英漫步出府,在城裡閒逛。
出了王府專屬的長街,外面便是一派熱鬧景象。行人摩肩接踵,店鋪鱗次櫛比,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煙火氣,花粉香、酒肉香四處繚繞,做買賣的大聲吆喝,大姑娘小媳婦笑着互相討論着胭脂水粉衣料首飾,小孩子打鬧着跑過,划拳聲從酒樓的窗戶裡飛出,賣藝的圈子裡不斷響起叫好聲。
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
顧歡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心地道:“自從洛陽一戰,周軍便不再犯我國境,邊關的突厥似乎也消停了不少,百姓終於能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不再擔驚受怕了。”
“是啊,真是不容易啊。”鄭懷英深有感觸。“每逢戰亂,兩國刀兵相見,遭殃的卻大都是百姓,尤其是北地邊塞,突厥常來襲擾,以致十室九空,甚是淒涼。”
顧歡眼睛一亮,有些興奮地道:“東園,你到過北方?”
鄭懷英微微一笑:“在下父母居於朔州雲陽縣,正是在長城腳下。”
“哦哦,朔州啊,我去過。”顧歡很開心。“去年突厥的一支騎兵闖進朔州雲陽縣,爹爹帶着我殺過去,將他們趕到長城以北。雲陽縣……我記得好像傷亡不大。”
鄭懷項忽然轉身,鄭重地給她做了一揖:“多謝顧將軍浴血奮戰,保境安民。”
“那個……別客氣。”顧歡趕緊擺手。“這是我們應盡的職責。”
“對,東園,你就別客氣了。歡兒面淺,臉皮薄得很,你要再謝她,她就不好意思了。”高肅揹着手,笑着看了顧歡一眼。“更不敢胡亂說話了,那豈不是無趣得很?”
顧歡登時笑出聲來:“是啊。東園,我們只是閒話家常,你千萬別這麼一本正經的,否則我就不敢亂說亂動了。“
高肅哈哈大笑。
鄭懷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溫文爾雅地道:“在下的感激之情發自肺腑,絕無虛言,不過,王爺和顧將軍既這麼說了,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顧歡輕咳一聲,做豪爽狀,沉聲說:“如此甚好。”隨即便繃不住臉,笑了起來。
高肅很喜歡看她的笑臉,鄭懷英也同樣喜歡。她的笑純淨明媚,發自真心,比他們曾經看到過的許多隱藏着齷齪、虛僞、奸詐的笑臉要好看多了。
顧歡開開心心地拉着兩位美男四下裡閒逛,對好多女孩家喜歡的東西都沒興趣。後來看到一家書局,她喜出望外,立刻跑了進去。
鄭懷英顯然也很喜歡這裡,不時翻閱着裡面的琴譜。顧歡東瞧西看,最後買了兩本王羲之的字貼,打算回去練習。高肅買了一本《吳子》和一本《孫子》,順手也幫鄭懷英和顧歡把錢付了。
鄭懷英連聲道謝,顧歡卻笑嘻嘻地說:“你是王府的人,這些當然應該由他幫你買,不必客氣。”
高肅愉快地笑道:“正是。”
鄭懷英便微笑着不再說話,不過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書局老闆認識高肅,熱情地表示馬上派人把書送到王府去,高肅點了點頭,將書放在櫃檯上,便走了出去。
顧歡蹦跳着下了臺階,又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蕩。東家賣的燈籠,西家賣的麪人,她都要去瞧瞧。高肅便要掏銀子買下,她卻又說“不要”,再竄到別家去看。
高肅其實只比她大五歲,可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對她十分寵溺。鄭懷英看出來了,卻只是抿脣微笑,從不多說一個字。
玩了約有一個時辰,顧歡覺得有些餓了,便到城中最好的點心鋪買了綠豆糕、蛋黃酥,一路走一路吃,感覺十分享受。
正逛着,忽然前面出現了一些騷動,接着,人羣閃開,聽到有人高聲叫着:“抓賊,抓賊,抓賊啊。”
顧歡定睛一看,便見有個人拼命衝過來,後面有三個男子緊緊追趕,兩旁的人卻袖手旁觀。她想也不想,突然伸腿,着地掃去。跑在前面的人猝不及防,猛地撲倒在地。
後面的人衝上來,擡腿就踢。
顧歡閃電出腿,連環三擊,將那三人的腿全都撥到一邊。她手中的動作卻沒停,好整以暇地拿起一塊小酥餅放進嘴裡,邊嚼邊問:“他偷了你們什麼?”
那人看得分明,是這個少年出手放倒了賊,便對他抱拳道:“多謝小哥仗義相助,這小賊趁在下不備,偷了在下的玉佩和錢袋。”
“哦。”顧歡拿腳尖輕輕碰了碰倒在地上的人。“喂,你把人家的東西還了。瞧你正當壯年,又好手好腳的,乾點什麼不行?爲什麼要做賊?”
那人摔得狠了,**着撐起身,苦笑着將東西掏出來,放到地上,擡眼看着顧歡:“若不是走投無路,誰願做賊?在下乃洛州人氏,世居祁家鎮,去歲周軍西侵,圍攻洛陽,累及齊家鎮,鄉親們十之七八死於戰火,在下拼命保着一家老小衝出來,妻子卻死於流矢,老母及幼子受到驚嚇,勉強走到這裡,卻一病不起。在下不但無錢請醫延藥,便連一口吃的也買不起,實是逼不得已,一念之差,才做下這等事來。還請公子原宥。”
顧歡聽了一怔,立刻對失主說:“你們念他迫於無奈才行差踏錯,就寬恕了吧,拿回東西就好,不要去報官了,行嗎?”
那些人也頗爲良善,便道:“就依公子之言。”
那失主俯身拾起自己的東西,從錢袋裡拿出一塊碎銀遞給那人,好心地道:“這銀子你拿去,爲你母親與孩兒請個大夫吧。”
那人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銀子,卻沒接,忍不住伏到地下,放聲大哭。
圍觀的人見他如此,也都唏噓不已。
顧歡的心也軟了下來,蹲下身去,溫和地勸慰道:“這位大哥,你先別哭了。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你且起來,我們幫你請大夫,再買些吃食,帶給你家人。”
那人哭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一邊用袖子擦淚一邊嗚咽着:“多謝公子大恩大德。”
“不必客氣。”顧歡轉頭看向高肅,懇求地道。“我們幫幫他,好嗎?”
高肅毫不猶豫地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