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康呆了一個多月,顧歡始終沒能見到韓子高。
消息很多,陳茜崩於有覺殿,臨終時留下遺詔,由其弟陳瑣與中書舍人劉師知和僕射劉仲舉共同輔政,十五歲的太子陳伯宗即位,安成王陳瑣立刻被封爲驃騎大將軍、司徒、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韓子高几乎是頃刻間便大權旁落。
高肅慨嘆:“原來陳瑣才是和士開般的人物。”
“不一樣。”顧歡搖頭。“陳瑣姓陳,和士開不姓高。”
“是啊。”高肅同意。“只怕陳瑣要動手篡位。”
“嗯。”顧歡與高肅泛舟玄武湖,四下無人,儘可以暢所欲言。“不過,他得先除掉韓子高。”
“對。”高肅點頭。“韓子高手中握有兵權,又全心全意地忠於陳茜,萬不會容他篡奪陳茜兒子的皇位。”
顧歡嘆了口氣:“怎麼到處都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事?”
“沒辦法。”高肅想到自己,也有些無奈。“小人之心,君子莫可度之,也不能爲求自保便去效法奸佞之人,做那卑鄙之事。”
顧歡對他的這個原則是相當贊同的,便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兩人把船劃到湖中,顧歡便躺到高肅懷裡,看着天上白雲悠悠,任船輕輕盪漾。
高肅愉快地抱着她,懶散地半靠着船舷,笑眯眯地說:“乾脆我們不回去做官了,就這麼遊山玩水,豈不快活?”
“話是這麼說。”顧歡漫不經心地道。“一旦朝廷要召你掛帥出征,你大概是不會推辭的吧?”
“我是武將,當然想上陣殺敵。”高肅有些鬱悶。“可皇上若是忌憚我手握兵權,那就很麻煩。”
“走一步算一步吧。”顧歡微笑。“其實,你大可學一學陳瑣。若皇帝無道,彼可取而代之。”
“噤聲,這種話可不能亂說。”高肅有些緊張,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湖面。“歡兒,你說別的可以,這造反作亂的事萬萬提不得。”
“好吧,我不說。”顧歡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反正現在是假期,我們就開開心心地玩吧。”
“好。”高肅笑着吻了吻她的額角。
顧歡眯起眼,嚮往地說:“我還是想看看韓子高。”
高肅又好氣又好笑,輕輕擰了一下她的臉,調侃道:“你這麼色迷迷的,太像登徒子了,小心人家韓將軍一刀宰了你。”
顧歡便做出色狼的模樣,伸手去摸他修長的腿。摸着摸着,她忽然想起來,興奮地說:“長恭,我好像長高了些。”
高肅想了想,便道:“是,好像是長高了。”
他的個頭在一米八以上,顧歡這幾個月確實長高了不少,可仍然比他足足矮了一個頭。她自然不會奢望長到高肅那樣,可至少不再像個小孩子了,想想也挺開心的。
高興了好半天,她已渾然忘了自己是在船上,一骨碌爬起來,又伸手去拉高肅:“來,我們比一比,我到你哪裡了?”
她這一用力,小船便劇烈地搖晃起來。她站立不穩,便落進水中。
高肅大驚失色,想也不想便跳了下去,伸手想去抓她。
不過,他忘了,他是北方人,精於騎術,卻不會水。這一下去,立刻如秤砣一般,直往湖底沉去。他只能及時閉氣,其他的就不知該怎麼辦了。
顧歡靈活地潛下去,從背後抱住他,將他送上水面。
頭一探出湖面,高肅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歡帶着他,很快游到船邊,將他的手搭在船舷上,這才笑着說:“原來你不識水性。”
高肅疑惑地看着她:“你什麼時候學會游水的?”
顧歡前世很喜歡游泳,現在自然就熟識水性,聞言笑道:“夏季天氣太熱,如果沒事的話,我就會跳進黃河遊一遊。”
“黃河水流湍急,你那樣也太危險了吧?”高肅有些擔心。
顧歡幫着他翻上船,自己卻在清澈的湖裡如一條魚般暢遊,忽而自由泳,忽而蛙泳,忽而仰泳,伴隨着水花飛濺,她覺得痛快淋漓。
高肅看着她靈活的身姿,心裡不再擔憂,卻更加愛她。他操起漿,向岸邊劃去,臉上露出快樂的笑容。
顧歡見他快要劃到湖邊,便以奮力游過去,比他先到岸上。她溼淋淋地站在那裡,放聲大笑,爽朗地道:“人生於世,自當中流擊水,看浪遏飛舟。”
她的話如此豪邁,高肅忍不住叫了一聲:“好。”
湖邊涼亭裡有個人正在呆坐出神,聽到她的話,倏地轉過頭來。
他本來戴着寬邊紗帽,將整個臉都遮住了,並不引人注目,這一擡起頭來,便露出那絕世的容顏。
顧歡覺察到投向自己的視線,不經意地回過頭去,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
此人容貌豔麗,身形修長,肌膚白皙細膩,眉不點而翠,脣不塗而朱,一雙鳳眼中滿是憂傷,讓人一見便受感染,幾乎要爲他的悲傷而落淚。雖然相貌生得如美女,他的眉宇間卻英氣逼人,坐在那裡不怒而威,又是地地道道的男兒氣概。
顧歡自然不會將他誤認爲女子,發呆了片刻,便如獲至寶,趕緊回頭向船上招手:“快來,快來。”總算百忙之中還有警覺,沒叫出高肅的名字。
高肅臉上的粉已經被水洗去,露出一張素面,出奇的柔美動人,溼漉漉的衣裳勾勒出他高挑的身姿,風華不亞於亭中之人。
那人似乎也沒想到,這世上還會有一個跟自己同樣美麗的男子,不由得一怔,隨即似有所覺,眼中出現疑惑之色。
顧歡拉住高肅,滿臉驚喜,低低地道:“你看他生得那麼美,會不會就是韓子高?”
高肅看了一眼那人,立刻注意到他眼中的疑慮,便湊到顧歡耳邊說:“小心人家把咱們當奸細拿了。”
顧歡眨了眨眼,不解地問:“不是兩國不禁百姓互相往來嗎?”
高肅笑着說:“咱們是百姓嗎?”
“現在就是。”顧歡強詞奪理。“我們只是來玩的,又不是以官方身份入境。”
“所以才叫奸細呀。”高肅微笑。
兩人都是藝高人膽大,在戰陣上面對強敵的千軍萬馬尚且不懼,何況是現在。他們心態輕鬆,神情舉止便悠然自得,一派光明磊落,沒有半分鬼祟之態,讓人無法懷疑。
片刻之後,那人欠了欠身,緩緩地說:“兩位兄臺可否入亭一敘?”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動聽。
顧歡正中下懷,拉着高肅便走了進去。
兩人衣裳盡溼,水珠一路滴過去,卻都若無其事,便要坐到石凳上。
那人關切地道:“雖已入夏,仍有涼意,兩位兄臺當心着涼。”
“謝兄臺關照。”顧歡一本正經地抱拳施禮。“我二人泛舟湖中,不小心落水,待回到客棧中再換乾衣,當無大礙。”
“哦?兩位兄臺住哪家客棧?”他說得輕描淡寫。“我派人去幫你們取來乾衣,及時換上纔好。”
顧歡有些避忌,便道:“我們自去取吧。下人們不認識你的人,多半不肯把我們的衣服亂給人的。”
“哦,那也好。”他點了點頭,順口問道。“兩位從哪裡來?”
顧歡轉頭看了高肅一眼,意思是讓他回答。高肅已經心中有數,便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微笑着道:“江北。”
那人秀眉一挑,淡淡地問:“兄臺可是蘭陵王高長恭?”
“正是。”高肅不遮掩不慌亂,笑着說。“請問,閣下可是大將軍韓子高?”
那人立刻衝他一抱拳:“久仰久仰,在下正是韓子高。”
高肅放開顧歡的肩,對他拱手還禮:“不敢,在下久慕韓將軍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顧歡看着這兩位當世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互道仰慕,不由得心花怒放。
高肅知她心意,怕她張嘴胡說,便搶先道:“這位是我……好兄弟顧歡。歡兒,快給韓大將軍見禮。”
顧歡立刻一本正經地抱拳施禮:“見過韓大將軍。”
韓子高也對她拱了拱手,微微一笑:“顧兄臺雖然年少,剛纔之言卻豪氣萬千,令人欽佩。”直到現在,他的臉上纔有幾分笑意,卻似春花初綻,讓人倍感眩惑。
顧歡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是信口開河,韓將軍謬讚了。”
“不然,若不是胸有丘壑,豈會脫口而出豪言?”韓子高又笑了笑,轉向高肅。“請問王爺來此有何貴幹?”
高肅從容地道:“我向朝廷告了假,陪我……兄弟四處遊玩。我二人久慕建康繁盛,便來觀賞一番,領略六朝都城的勝景。”
“哦?”韓子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顧歡,便沒再問什麼,臉上笑容很快斂去,不由自主地又浮現出深深的悲哀。
顧歡非常同情他,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好陪他坐着,看着微微盪漾的玄武湖。
韓子高忽然輕聲說:“我們也曾經如你們那般,一同泛舟湖上,一起落水,後來,他拉着我,一同游上岸……”說到這裡,他的眼裡滿是懷念,還隱隱閃爍着一縷幸福的光芒。
顧歡忍不住安慰他:“死者已矣,你別太過傷心了。他的最後一段時光是與你共度,一定非常快樂。”
韓子高擡起眼來,看着周圍的林木蔥蘢,看着遠處的華麗樓閣,眼裡卻是空白一片。
高肅握住顧歡的手,心裡很同情眼前的這位男子。他原本對龍陽之事是不以爲然的,可現在看到韓子高,被他那發自內心的深切悲傷所感動,便覺得也沒什麼不能接受的。細思起來,他與愛侶天人永隔,而自己卻能與愛人日夜相伴,那是何等的幸運,也讓他更加珍惜。
顧歡似能感受到他的心思,也緊緊回握住他的手,看着韓子高的眼睛裡卻充滿了悲憫與憐惜。
過了很久,韓子高才回過神來,對兩人說:“抱歉,在下失禮了。”
高肅微笑:“韓將軍別客氣,是在下二人打擾了。”
“你們兩人別這麼客套來客套去吧。”顧歡活潑地插科打諢。“我看你們都生得一般美,打起仗來也一般英勇,今日能夠相遇,也是有緣,不如就此義結金蘭,兩位哥哥看是如何?”
高肅無奈地看着她,對韓子高苦笑:“我這……兄弟一向喜歡異想天開,韓將軍千萬莫怪。”
“顧兄弟天真爛漫,十分可愛。”韓子高終於有了些愉悅的笑意,淡淡地道。“在下被人稱爲奸佞,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今後下場如何,未可逆料。蘭陵王金尊玉貴,在下實在不敢高攀。”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相當冷淡,一副滿不在乎,任人唾罵,我行我素的模樣,頓時令高肅與顧歡俠義心起,熱血上涌。
顧歡脫口便道:“你和大行皇帝不過是兩情相悅,怎麼談得上奸佞二字?你爲他打江山,爲他平叛亂,爲他背罵名,終他一生,不離不棄,這種情分正該千古稱頌,青史留名。你別理那些小人亂嚼舌根的渾話,該怎麼着就怎麼着,氣死他們。”
她這番話登時讓韓子高大起知己之感,不由得拱手一揖:“多謝顧兄弟仗義執言。”
高肅也點頭:“韓大將軍,在下也對你好生相敬。若你不嫌棄,咱們就依歡兒之言,結爲兄弟吧。”
韓子高與陳茜情投意合,幾乎被他立爲皇后,對世俗禮法一向就沒放在眼裡。自陳茜死後,他便覺了無生趣,對陳瑣奪他手中大權根本淡然處之,有時連上朝都不去,只等着陳茜出殯之日的到來,送他至永寧陵,便自請守陵,永不離開。今日來玄武湖小坐,也是追思當日與陳茜把臂同遊的快樂時光,卻不想遇到了齊國的蘭陵王。見他丰姿綽約,英氣勃勃,身邊的少年也秀麗可人,活潑可愛,雖是萍水相逢,初次相見,卻對自己關懷備至,韓子高不由得好感大起,便慨然點頭:“也罷,咱們便在此義結金色蘭。”
三人當即出亭,撮土爲爐,插草爲香,結爲兄弟。
韓子高今年三十歲,高肅二十二,顧歡十七,三人互相抱拳,稱兄道弟,都愉快地笑了起來。
韓子高微笑着問:“二弟三弟,你們住在哪裡?”
顧歡立刻答道:“就在江邊的仙客來。”
“哦,我知道那裡。”韓子高點頭。“雖說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客棧,卻終究不便,不如便搬來哥哥的府中小住吧。”
顧歡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好啊好啊。”
高肅也很灑脫,欣然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們便去叨擾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