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判官走出大門後又回來,臉上帶着笑容。他們對判官長豎起了拇指:“他走啦!真有你的!”
判官長淡然一笑:“白手身上流的,乃是服罪宮最正統的血液!”
庭下蕭如是不以爲然:“縱是白手判官,也未見得是那人對手。”
判官長冷哼道:“蕭判官,你去給白手判官打下手,你明他暗,關鍵時刻你得聽他的。”
“什麼?”蕭如是叫了起來。
身旁龍得開輕輕扯了下她的衣袖。
“怎麼!要我說第二遍?”判官長衝她瞪了瞪眼。
“是!”蕭如是俯身拾起“罪罰簿”,極不情願的離席走了。她走後,判官長看了看龍得開,問:“你是否認爲我對她過於苛刻?”
“不是。”龍得開說,“你這麼做,全然爲她好,我知道。”
判官長點頭:“知道就好,她是唯一一位女判官,又仗着有你撐腰,才日益驕縱。不如此,上次伏良神令的事,恐怕會再度上演。”
龍得開內心凜然,躬身道:“是!”
曲終人散。審判大堂的判官陸續而出。
龍得開走在最後,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俞判官在前頭等他走近。“龍判官,”他招呼道,“判官長剛纔那番話也是爲了你好,不要擺在心上。”
龍得開笑了笑。“我知道。”他說,“也沒爲那件事煩惱,只是悶在地牢太久,想出去走走而已。”
俞判官道:“哎!誰叫你神通如此廣大,外面那些小事都用不着你出手。”
龍得開苦笑道:“別安慰我了,爲何白手待遇與我截然不同?”
俞判官笑:“他主外,你主內嘛!”
龍得開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俞鼻,真該把你鼻子割下來!”
俞判官倏地捂緊鼻子,笑道:“我俞鼻沒了鼻子,豈非龍得開沒了蕭如是?”龍得開紅了臉,而那俞鼻,早已溜之大吉了。
白手再次來到獻安鎮,故地重遊,別有一番感觸。
剛到城門口,便看見許多工人正在搶修那面倒塌的城牆。受佔山王四弟的影響,鎮上行人雖比以往明顯少了許多,但仍是繁榮異常,因爲塌的始終不是那間大酒樓,許多人還要到那兒打聽珠寶消息哩。
這是爲什麼呢?他想,明知會很危險,爲什麼還是有那麼多人到這裡走動?沒了性命,得到再多又有什麼用?他仰頭望着城門那幾個金色大字,忍不住感慨。
“若人人都能明白,世上最珍貴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身邊的親人,朋友和愛人,那百分之九十的罪惡便會不復存在,阿木郎興許也就沒興趣盜寶了。”他對自己說。同時猶豫着是否要進城,是否要找秦慕算算舊賬?念頭一生,他立即爲自己的心胸狹窄感到羞恥。
“何苦來哉?”他罵了自己一句,旋身離去。
就在他轉身離去的同時,蕭如是的身影從城內款款而出,遠遠望定了他。心想:要本姑娘聽你吩咐?看看誰先找到他吧。她旋身,朝城內走去。
探聽消息,有什麼地方比得上古色芬芳?她想,白手居然捨近求遠,傻之極矣!她一邊想一邊笑,順手從街道一個小攤那兒買了一頂斗笠與面紗,進入酒樓之前,這兩樣東西非備好不可。有時容貌太美,也會帶來不少煩惱。裝扮完畢,她便徑直前往位於鎮上最繁華地帶的大酒樓,進去後選了個人少的角落,還未坐下,便聽得有人大叫了:
“真的嗎?那條河裡真的飄着許多珠寶?”
“千真萬確!”一位周身溼漉漉的客人說着,敞開胸懷,一串串五彩繽紛,絢麗奪目的珍珠瑪瑙,像洪水一樣泄在飯桌上。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音,把人的魂兒都勾走了。“儘管看,嘿!我家裡有的是。”那人大方說。同桌人立時有幾人現出豔羨之色,問清河流詳細地址後,就匆忙離去。
“喂小哥!”店裡其他人起鬨道,“有什麼消息,跟大夥分享一下嘛。”
“你們想聽什麼,我知道的也不多。”
“哪有什麼消息及得上俠盜值錢?”
“喲!真稀罕,你不打聽金山銀山,卻打聽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
“唉!沒辦法,越是神秘的事我們越感興趣,如今隨處都有寶藏,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了。”
“你要問哪裡有金銀珠寶,我倒可以奉告。俠盜?抱歉,我沒那兒本事啊。”
“難道當真沒人見過他?”
“有是有,遠遠一個背影,挺高大的一個人。”
蕭如是腦海不禁浮現出阿木郎靠近自己時,那寬闊偉岸的身軀,雙頰登時有些發燙。她急急喝了口茶,兀自鎮定心神。“呸!流氓、痞子、無賴。他比所有罪犯都該死!”她心裡說。
“哈哈,現在給俠盜這麼一鬧,全國的富裕人家,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寶貝都吞進肚子裡吧。”
“別笑,真有人就這麼幹了。但是也沒用,該吐出來的還是要吐出來。”
“唉!這等人物,不知何時能一睹其風采?”
“一百兩黃金,有誰願意換?”
酒樓瞬間靜了下來,說話者是一位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衣着打扮也極其普通,只是一隻手,時刻縮在腰間。蕭如是一看就知是某個集團的探子,這類人的消息一定可靠,只是不合法理。她默不作聲,雖然她有權利將他投進地牢。
四周沉寂了好一會兒,以爲沒人出得起這價錢,又或許有人準備躍躍欲試之時,那人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突然站起來,道了句:“既然這樣,那我不換了。”他急匆匆奔出門口,拔腿就向城外跑。剛出城門,便被一位褐袍加身,頭戴斗笠,黑紗遮臉的女子攔了下來。
那人陡的一驚,僵住了身子,呆了呆後便立馬跪下,疊聲道:“判官饒恕則個!”
“好!”蕭如是也乾脆道,“將俠盜行蹤說出來,饒你一命。”
那人想也不想就說:“此地向東八百里,不眠市內一條名叫‘古道河’的發源地,叫······叫‘蟹山’!
“古道河?今日傳聞有珠寶漂流的河?”她問。
“正是!”
“你的意思是他扔完珠寶,還敢留在那裡?”
“不是,他經常在蟹山出沒,好像山上有他親手立的三塊墓碑,至於墓碑上寫了什麼,我沒法看清——”
那人擡頭,褐袍判官已不見了身影。他出了身冷汗,坐倒在地。
不眠市,蟹山。
蟹山,位於不眠市東邊,乃市內唯一大河——古道河的發源地。原稱“燮山”,後來不知爲何傳着傳着就變成了“蟹山”,是戰魂王一處極爲重要的軍事駐地,山腰常年有兵駐紮,一般人難以接近。
“你竟敢藏在這裡,真是出人意表啊。”蕭如是站在山腳下,仰首凝望山頂,又想起了他的輕薄樣。她咬了咬嘴脣,倏地一聲,鑽進了山峰裡。
此時天色朦朧,似有雨落,蟹山山腰裹上了層層雲霧,遠遠望去,有種虛無縹緲的美麗。也似乎多得這雲霧,山腰的駐兵纔沒留意有條倩影在他們眼前一晃而過。
那倩影直竄山頂。落在一棵最高的樹頂上,蕭如是曼妙迷人的身段便如同小鳥一般,輕飄飄立在樹尖上了。她睜開靈魂之眼,往周圍一掃,不一會兒便在一處頗爲隱蔽的向陽山坳處,瞥到了探子所說的三塊墓碑。
她足尖輕點,便輕盈盈的,如飛鳥似的往那兒投去了。
三塊墓碑,靜靜的,並排立在一棵百年蒼松下。墓碑一角,各懸掛着一個淡紅色的小香囊,迎着微風,飄着淡淡的幽香。
蕭如是蹙起了眉頭——無名的墓碑!
她四下環顧,不見有人的身影。便揚起手,要朝墓碑擊下。
“逝者已矣!要引我出來,也不見得要這樣吧。”阿木郎的聲音,自身後濃密的樹林傳來。
蕭如是一個飛縱,循聲定跡,褐袍飄揚間,已來到另一棵蒼松下。
阿木郎躺在這棵樹的樹枝上,此時正半弓着身,向下望定了她,神情呆滯,面龐瘦削憔悴,與上次已判若兩人。
蕭如是眉頭蹙得更緊了。
“你藏得很深吶。”她開口說。
阿木郎合上眼,深深嘆了口氣,再次躺下,神態疲倦已極,彷彿連說話的精力也沒了。
“怎麼?以爲躲在這裡,就能一了百了了嗎?”她一步步逼近,靈魂之眼瞳力如炬,死死盯着他。
阿木郎從樹上跳起,猛的瞪大雙眼,怒道:“你到底想怎麼樣!我只不過想找個地方好好靜一靜,這也礙着你啦!”
蕭如是還是用靈魂之眼審視着他,但她只看到一團烏雲,一個滅亡的國度,以及四個相依爲命的孩子,其餘均是一片空白。
“怎麼?大判官,瞧清楚了嗎?滿意嗎?要不要我下去給你再瞧清楚一點?”他冷冷的說。
蕭如是合上了眼,臉色蒼白得可憐——靈魂之眼,還從未試過看不透一個人的。
“你······你到底是誰?”她聲音有些顫抖。
“阿木郎!阿木郎!你要我說幾遍!”他發怒了,拗斷了一根手臂粗的樹枝,情緒極其不穩定。她下意識後退幾步,因爲她感覺他隨時可能跳下來,把她掐死。
“我要抓你回去。”她想了想,說。
阿木郎原本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又突然間發出一聲冷笑,表情極速切換時,恐怖之極:“抓我?哈哈!誰都要抓我,抓我們四兄弟!我就想問,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蕭如是道:“你盜竊,搶掠別人財寶,肆意揮灑,擾亂秩序。”
阿木郎揮揮手,笑了出來,彷彿在笑她說了句極蠢的話:“我掠奪他們財寶?他們有什麼財寶?除了那條命,是他們一生下來就有的,其餘還有什麼東西是絕對屬於他們的嗎!哼!財寶?誰的財寶?抱歉,我只見他們擁有絕對的生命,並未見他們擁有絕對的財寶!既非絕對擁有,我爲何不可取?”
“對不住,”蕭如是也說,“我只看結果,絕無興趣瞭解你做事的理由。”
阿木郎攤開手,瞪着眼:“既然這樣還說什麼。來吧,你有本事就來吧,抓不到就別怨我!”
“哼!”蕭如是眼睛一眨,朝他掠了上去。阿木郎雖揚起拳頭,又倏地放下,身影一展。只見樹枝輕微搖晃,而樹枝上的他卻已不見了。
蕭如是上得已算快了,但還是趕不上他逃走的速度,他那句“我不打女人”仍在耳際逡巡迴響。她咬牙切齒,無奈之情,已達極致。
只一瞬,阿木郎已飛躍到蟹山的雲端之上了。
他在雲中輕輕漂浮,望着一望無際的天,感慨或許只有在這雲層之上,他纔可以覓得一處安魂之所。
但這到底是不可能的。他剛欲離去,就瞥見前方也有個褐色身影,藏身灰雲中,遠遠窺探着自己。
那身影似乎躲在那雲中很久了。
“你們這些人,真是叫我煩透了頂?”他大聲說。
那人從雲團飛出,向他飛來。
阿木郎猛地轉身,呼的一聲朝天邊掠去,速度之快,令身後那位仁兄也禁不住“咦”一聲,驚訝莫名。
兩道光影在雲層之上極速飛馳。前者極快,後者也不慢,只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兩者之間的差距,有越拉越大之勢。
落後的褐色閃電再也忍不住,提起所有丹田之氣,倏地一下,擋在了前者身前,阿木郎亦倏地定身,只讓他瞧見個背影。
褐色身影此刻已垂下一雙白得嚇人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喜又驚,喜是因爲他竟把他截下了,驚的卻是,他只截下了一個背影,這表明就算把那人攔下,也只是在他身後,只要他願意,隨時可將這場你追我趕的遊戲繼續下去,而自己,只怕會一直是追趕的那個!
“你是誰?”阿木郎背對着他說。
“你明知我是誰,卻偏偏多此一問,好不乾脆的爲人啊。”白手搖頭道。
“我不認識你,我只知你們這種褐袍人,都像討厭極了的蒼蠅,永遠在耳邊嗡不停。”
“你要知道,不是誰都有資格被我盯上的。爲什麼不敢轉過臉來?”
“不敢?我只是不想看見你那雙噁心的眼。”
“怎麼?怕被我看出什麼嗎?”
“我是怕你失望。聽說你在他們當中,還稍有原則。”
“我也聽說你相當不簡單。”
“若論身世,我確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白手笑了笑:“藍天之國?不用搬那惡魔出來嚇我。他是他,你是你。你們兄弟四人,好不容易逃離劫難了,卻又不肯安分守己,落得今天這個下場。”他說這句話,就是要激阿木郎轉身。
果然,阿木郎倏地轉過了身,並且撲了上來,來得出乎意料的快!
他雙眼冒火,似閃電一樣從白手身邊擦過。兩人身體互相交錯那剎,阿木郎揮出一隻食指,白手伸出一隻白爪。
食指指尖點中白爪掌心。白手的靈魂之眼,卻也在同一時刻,逮到了阿木郎的眼睛——只是匆匆一瞥。
兩人身體交錯間,都只出了一招。一招之後,阿木郎已不知所蹤。白手愣在雲端,靈魂之眼仍兀自閃耀,充滿了震驚之色。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兒有個紅色光斑,旋成了一個小漩渦,正兀自旋個不停。
“嗯!”他雙臂顫抖,突然擡起頭,眼睛又亮起了絢麗光彩。
他看到了什麼?他在尋找什麼?
四周白雲飄飄,人寂風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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