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沙走。
孤鴻再次上路。烈日照在他孤傲的臉上,他此刻在想什麼?
他在想:服罪宮兩位判官也已成了我的手下敗將,我還有什麼地方不能去的,還有何人不能敗?
洛亞崖堡他還沒去。他打算把它留到最後,因爲他聽說那三兄弟可要比戰魂王夷魂王難對付得多。他曾找二堡主翻雲少君試過手,武藝雖說不上絕對上等,但心思縝密,心狠手辣,無人出其右。
“天底下,只怕已沒有我孤鴻對付不了的人。”他走了兩步,又想,“也沒有我孤鴻進不去的地方。”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與卓不魂闖進神二區禁地的經歷。每當這個時候,他便哀從心起,什麼事也做不了。而也每當陷入苦痛,難以自拔時,他總要強迫自己,去做一件無比困難的事,藉以忘卻哀傷。
思考乃治癒煩惱之良藥。
他是極其聰明的人,想到哲人所說:苦痛自何處來,當自來處思其解脫之法。便自然而然地,從苦痛之源——“禁地”二字身上得到了解脫。
“神界的禁地我都闖過,魔界禁地又如何?”他想,喜上了眉梢。他知道這邊有兩處禁地:洛亞崖堡的萬丈深淵,以及招魂殿的“生人勿進山”。洛亞崖堡萬丈深淵下的猛獸之名由來已久;“生人勿進山”到底因何生人不得進,卻是聞所未聞。
“‘生人勿進山’——”他自言自語說,心裡有股強烈的探究慾望。他將長劍一抖而逝,沒了這柄顯眼的劍,他總還可以做回普通人吧。他一邊想,一邊看,認出了招魂殿方向,就向那邊走去。
黃沙大道的黃沙中,突然有人爬出來——毒龍九斑!
兩位褐衣判官,臉色陰沉,身上冒着灰煙,衣物幾難蔽體,一副劫後餘生的悻然。
“好險!好險!”毒龍吐出一口涼氣,喃喃地說,“難怪烏麻祖會被輕易幹掉,他年紀輕輕,身手卻着實駭人。”
“毒龍兄,眼下怎麼辦吧?空手而歸?”九斑問。
毒龍道:“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
兩人回到服罪宮,剛踏進大門,就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服罪宮”三塊最顯眼的巨石蕩然無存,身後那幢建築的金頂也被什麼削掉一半。碎石殘瓦撒得滿地都是,就連最堅固的廣場也變得千瘡百孔,難以直視。他們進來時,四五十名工人忙忙碌碌,正極力搶修。
兩位判官原地怔了怔,便往審判大堂奔去。
判官長,蕭如是,金蝗,凋花以及龍得開,都像雕像一樣靜靜佇立着。
“烏麻祖也死了吧?”判官長瞧他兩人模樣,已知究竟。他們回到各自位置,靜候一場狂風驟雨。卻聽判官長長嘆一聲道:“這一切究竟怎麼了?我們苦苦支撐的這座大殿,近兩年似乎愈漸傾頹。”他頓了頓,看着他們說,“別說你們,我也有點力不從心了啊!”
兩位判官睜開眼睛,望着他的靈魂之眼,這才知道俞鼻和誅靈兒的事。
“戰魂王夷魂王不斷給我施加壓力,我看過不了多久,主上就要傳喚我們啦!”他少有的唉聲嘆氣。大堂人人垂首,靜默無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雙眼才重新燃起鬥志,說道:“除龍得開外,其餘人,上天入地,務必把刺客給找出來,不管成功與否,總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確實傾盡全力了!”
服罪宮五大判官盡出,四方相安無事,刺客似乎又一次,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他在招魂殿。
孤鴻想了整整三天,纔想出進殿方法。這天夜晚,夜色已深,他藏身在一處極其隱蔽之地,極力掌控自己的呼吸。夷魂的士兵,不定時地,成批成批地往返巡邏,守衛比他上次進來時增加了十倍。
“好傢伙。”他心想,這樣的防禦,若被發現,想脫身只怕得費好一番腦筋。他藉着這空隙,細細想着這招魂殿,裡裡外外的大致佈局。這座城,不像流火映天城那樣依山而建,也不像洛亞崖堡的依崖而建。它屹立的地形,實在怪異之極。居然建在一個巨大無比的地坑下。大大小小建築物,密密麻麻卻井然有序,高度絕不超出地平線,而最讓他受不了的,這座由數百座建築堆積而成的招魂殿,居然連一棵綠色植物都沒有,並且每位士兵身上都有一種特殊氣味,令他無從冒仿。邊緣建築與坑壁相連,坑壁光滑垂直,只能御空不能攀躍。他起先也不明白,爲何好好一座城非要建在大坑上。後來才知道,這裡本就是打算挖來填埋俘虜的,好在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極力勸說,纔打消了魔王坑俘的念頭,數十萬俘虜爲此感動,遂發誓效忠魔界。“夷魂王嘴降百萬兵”由此而來。
孤鴻將關於這裡的一切牢記於心後,便着手考慮如何進入那遠近聞名的“生人勿進山”了。他不需要特別打探它的位置,因爲他它太過著名,坐落的位置毫不避諱,就在招魂殿所有建築羣的盡頭。“生人勿進山”原來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個由人工就坑壁挖成的大山洞。用以埋葬當年選拔“地獄亡靈”而犧牲的數萬英靈。只是爲何填埋屍首的山洞會成爲禁地,令人不解。招魂殿也無人敢靠近它半分。
孤鴻沉思着,山洞無人看守,想進去卻絕非易事。他這麼判斷並非指那裡有千軍萬馬,或是高人猛獸。恰恰相反,山洞前一大片開闊地,沒人會打那走過,彷彿它與整個招魂殿,根本就是兩個世界。正是這個無人看守的禁地,讓他感到一絲莫名的不安。可到底是什麼,他又說不上來。
他在“藏身之地”繼續觀察了兩天,他從小好冒險,可從來不冒失。未弄清楚情況之前,他可不敢輕易“進山”。
在守衛如此森嚴的城內活動可絕不容易。可他是孤鴻,他總有辦法從這條街穿到另一條街。期間他發現,幾乎每天都有俘虜源源不斷從前線押回,帶着鐐銬,垂頭喪氣。他們進來後,會被帶到一條大街,那裡由前至後整齊排列着十幢形狀相同的低矮樓房,他們會從“一號樓”依序走到“十號樓”,進去時是來自世界各地,各個國家的戰俘,出來後,就成了精神抖擻,面貌一新的“奴隸兵”。整個過程歷時三四天!
“短短時間內,竟令一個人改頭換面,性情大變,到底這十幢樓裡面,有什麼玄虛?”孤鴻在暗處想。看見一批批人,被洗了腦,從一種身份,轉變成另一種截然相反的身份,然後再像戰爭工具一樣,重新運往前線,爲本該是敵人的人衝鋒陷陣,這種敵我顛倒的反差,叫他生起一陣莫名的哀傷與憤怒。他已打定主意,若能在“生人勿進山”全身而退,那他下一次,就要在那十幢樓房,從頭至尾走一遍!
他只稍微走了一下神,便再次回到那座“山”上。此刻可沒什麼東西,比它更着迷了。
他藉着月色與樓房陰影的掩護,倏動倏停,像幽靈一樣躲過巡邏士兵。來到山洞前,開闊地邊緣用鐵槍築起一條條黑色護欄。
身後樓頂哨兵的眼睛像貓頭鷹一樣火辣。但都背對山洞,顯得極爲放心。
孤鴻望着洞口,黑黝黝的叫人瞧着脊背發寒。夜風吹過,洞口發出“嗚嗚”的響聲,令人忍不住想打退堂鼓。
他悄無聲息越過護欄,就地滾了滾,聲音輕微,可與一片樹葉掉地相較量。他小心翼翼,一路滾過來,滾到洞口,借地上暗影掩護身體的同時瞥了瞥身後的哨兵——他們背對着他,靜得就像做夢。
他雙手按住山壁,上方用白色字跡歪歪斜斜標着“生人勿進”四大大字。他微微側身,向山洞探視。洞內黑且深,靜得嚇人,可越是死寂,反倒越覺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竊竊私語。他深吸口氣,這時他多希望能吹來一陣風,根據風的迴響,或許就能大體推斷出洞的大小與形狀。
像這種情況,一般人都會選擇扔進一塊石頭或什麼東西,看看裡頭有何反應。孤鴻卻認爲這種做法,是冒險家膽小與無能的拙劣表現。最上乘的做法,是設法讓自己進去,裡面就算住着鬼怪,也叫它們察覺不出來。他這麼想,自然有這麼做的能力。只要有陣風,是的,只要有陣風,他就能趁風而入!
他沒等到風,卻等來了聲音。一切事純屬偶然,身後頂樓上的兩個哨兵,突然擅離職守,離開了各自崗位,竟走到一塊交談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說着說着突然發笑,聲音不大,他們說說笑笑,越笑越開心,期間一人附在另一人耳邊說了什麼話,另一人即刻彎下腰,捧腹大笑,笑聲甚大,最後似乎對同伴那句話佩服之至,大笑的同時揚起拳頭,好像說“真有你的”,往他肩頭擂去一拳。誰知道那拳勁有多大?反正就是這一拳,搗得那人向後一個趔趄,不小心一腳踏空,突然掉了下樓。
正是那人摔成肉餅的聲音,給了孤鴻機會。他藉着聲音掩護,靜悄悄掠了進去,聲音傳進洞,傳出迴響,迴響過後,他早像羽毛落地一樣,落在了一處地上。
“生人勿進山”他已進了!
進來後他才發覺有點不對勁。這個山洞,遠比他想象中大,遠比想象中黑暗。他自負自己夜裡視物的能力雖及不上神界歡樂林的夜霸,卻好歹也能看見東西。然而他此刻不但看不見任何事物,連聲音也聽不見,彷彿突然間失去了視覺與聽覺,陷入了無邊黑暗與靜默之中。
他一動不動,第一次遇見這種場景,他需要時間好好思考一下。現在他分明感覺只有他自己是**裸地站在明處。
他靜靜地等。等天亮,等陽光。天漸漸泛白,洞口終於傳來了一絲亮光,但極其有限,他現在依稀可看見一些東西了。牆壁反光,像外頭坑壁一樣光滑。腳下恰好是塊石頭,石頭周圍,鋪滿了碎石砂礫,一直延伸進去,只要有人走動,就總會弄出點聲音。
他努力向內望去,裡頭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他此刻的位置,似乎還算不上“已經進入了洞”。只能說暫且摸到了神秘之地的邊緣。
往前走,勢必再次陷入黑暗,而且也無十足把握,全程不弄出聲音。他想了想,地下不行,上面又如何?他擡頭看了看,洞頂有兩丈高,還保留有挖掘時的鑿痕,或許是限於高度,纔沒像打磨兩壁一樣打磨光滑。他縱然可施展神力,攀附其上,沿着洞頂匍匐前進,可這樣一來,勢必要消耗不少體力。
他沉思着,前方的神秘氣息時刻折磨着他,簡直快要了他命。他咬咬牙,輕身一縱,便不顧一切地附上了洞頂,向壁虎一樣慢慢挺進。
無知和恐懼包裹着他。他向前摸索,大約前進了十丈左右,就停下來了。他的心跳和呼吸都很急促,因爲他聽到了一絲聲音。
一絲絲聲音。令人聽了頭皮發麻的呼喚——這是鬼魂的呼聲!此處居然有無數冤魂的呼叫!
他定了定神,內心無比震撼。換了別人,也許聽不到這些聲音,可偏偏他是孤鴻,曾幾何時,與靈魂日夜相對,這世上還有誰,能比他更熟悉這些聲音?
他放寬了心,繼續前進。人可怕,鬼魂倒不可怕!他又向前爬進了五丈,呼聲愈加響亮、哀怨,他的一雙眼,也似乎終於能看清了點東西。
洞頂通往的前方面積不斷擴大。他開始看見地下,雜亂無序閃着寒光——陰森森的白骨!
起先是一具,越向前,數量越多,到處是風化後的斷肢殘骸,雜亂無序陳列着,堆積着,散亂着。
他手腳攀得有些痠麻了。前方似乎到了山洞的核心。他皺起了眉頭,心正劇烈顫動,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山洞,居然比外面的招魂殿那麼大,到處遍佈屍骸與鏽跡斑斑的兵器,有的甚至堆成了小山丘,閃着森白的光。他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有生之年,居然會見到這麼多死人!而且由這些骸骨看來,他們死前,顯然有過一段極其恐怖,慘痛的經歷,否則面目絕不會如此猙獰!
這座所謂的“生人勿進山”,原來竟是一座碩大無比的墳墓!
他屏住呼吸,四處看了看,耳際的冤魂,嗚嗚聲不絕,喊得他心頭有些慌亂。前方空曠絕倫,除堆積如山的屍骸,似乎還有兩個直立的事物,在廣闊的山洞盆地中顯得尤爲礙眼。
他輕輕躍下,黑暗中踩中了條手骨,咯噔一聲,弄得迴響四處傳來。他被自己嚇了一跳,耳邊的嗚嗚聲也一下子沉寂了下去。
他縱身輕躍,輕飄飄來到兩座直立的物體旁,仔細看清時,險些又嚇了一跳。這兩個物體,居然是兩個化成了石頭的人,一男一女,表情恍若真人,男的身高八尺,表情憤怒,伸手指着一處,好像正怒斥着什麼的時候,突然就化而爲石。女的容貌絕美,右手執着一柄長劍,低頭垂淚,她眼眸涌出的半滴淚珠,尚在眼眶打轉,就突然成了永恆。女子的傷心和男子的憤怒,哪怕是化成了石像,也逼真得令人一看之下,情不自禁受到感染。
孤鴻瞧着兩尊石像,忘記了呼聲,忘記了黑暗。他心潮翻涌,幾乎忍不住要伸手,替石像女子撫去那顆傷心之淚時。突然,他的思緒像受了電擊似的顫慄起來。
他不自覺後退兩步,又踩碎了幾根屍骨——
“爲什麼?爲什麼?”他盯着石像,不停地問自己。
“爲什麼墳墓裡,會出現兩尊毫不相關的石像!”他有點慌了,一遍遍分析,人像與骸骨格格不入,靈魂呼聲突然消失,此間必定有些因素。
他心念電轉,雙眼猛地朝四野掃了一遍。周遭盡是黑暗,他瞧見一點紅光,轉瞬即逝!
“啊!”他嚇了一跳,手早已從地上拾起一粒石子,朝左邊一彈,他人則向右輕輕掠去。
他相信黑暗中,一切事物的位置,都是根據聲音來判定的。
石子在左邊想是擊中了一堆白骨堆,立刻傳來骨頭滾落之聲。
他細細打量着周圍一切,骨頭滾落後,一切又恢復死寂。但他確定自己剛剛,的確看到了一個發光的紅點,如指甲大小。
他全神貫注聽着,靜靜等着。果然,那顆紅點,又在極遠的地方,再度亮起,原地轉了兩轉後,突然又不見。
“什麼東西?”他心想,手又悄悄在地上摸了枚石粒。指尖發力,石粒即刻發出“嗖”的一聲,朝紅點出現的地方射去!
石粒又擊中屍骸。那顆紅點亮了,靜靜懸在黑暗中,懸了很久,然後又消失。
孤鴻暗暗納罕,從小到大,還未見過這麼奇怪的東西。他又摸了枚較大的石子,正準備運力彈出。那紅點倏地亮了,定在原處。他怔了怔,石子沒有發出。他靜靜盯着它,它也靜靜懸在黑暗中,距離地面大約一尺高的高度。
孤鴻的心,好奇到了極點。他很想知道那發亮的紅斑是什麼回事,可理智卻又勸誡他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紅點就這樣懸着,沒有再消失的意思。
孤鴻盯着它,突然有種十分奇特的想法。若這樣的紅點有兩粒,他就會毫不猶豫的認定那是人的一雙眼睛。突然睜開,突然合上,它的主人此刻或許正趴在地上,被石粒驚醒後,自然而然擡起頭,睜開眼,看看是誰在這兒徒生茲擾。
可惜只有一粒。孤鴻這樣想,身子忽然又是一顫,他反問自己:“爲什麼不可以是一隻眼睛?”他內心驚呼,手中石子“嗤”的一聲,又向那紅點彈了過去!
遠處不出意料的傳來回應。那顆紅斑,晃了晃後,忽然閃了兩閃!
果然是隻紅色眼睛。孤鴻心想,你閃的兩下不是眨眼是什麼?”他手又在腳下摸索。這次他摸起三粒石子,不管如何,總要叫他現出形來!
紅斑閃了閃後忽然向上移動,它移動的同時,它下方不斷傳出“咯噔,咯噔”的碎骨聲音。
紅斑的左下方,有個拳頭大的物體漸漸亮起紅光來,而且一伸一縮,有規律地顫動。
一個閃着紅光,跳動的心臟!
孤鴻聽到了心跳聲,強勁有力。他看見那顆心臟的上端,開始延伸出了兩條紅線,他相信那是心臟擠壓出來的血液,兩條血脈自心臟出來後,攀升蜿蜒,兜轉移動,人體內部右半邊的筋骨脈絡圖,開始在這兩條血液的流動中,慢慢地被勾勒了出來!等它們循環一圈,再度迴歸那顆紅色的跳動心臟時。最先那個紅色斑點,已上移至了八尺高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