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的號令已經下了很久了,忘川還是站在南府的那棵樹旁。
“不是說明天見麼?”他望着東府,喃喃自語。等了好一會兒,還不見海倫身影。老鬼看見後嚇了一大跳。
“還發什麼呆,他們追來啦!”他幾乎懇求着說。忘川這才悵悵,下水比賽。
第二天比賽日,海上比拼仍舊熱鬧。榮譽島的人已經算好,今天無論如何也好追上忘川,要他好看。忘川一人遙遙領先,始終與身後追趕者保持一定距離。三沉三起後,他終於瞧見了前方浩浩蕩蕩的人羣。
淺海游泳是他的拿手好戲,中午過一點的時候,他已經追上了北府殿後的那幾個人。一個時辰後,他就和花子叫一夥打上了招呼。
“忘川兄弟!”左撇子見他從身後突然冒出,嚇得險些咬斷呼吸藻。
“真不賴!遊得真快!”花子叫衝他豎起大拇指。
“身後那幫人都追來了嗎?”黃毛子內心一突。
“還沒呢。”忘川道,“不過天黑前應該就能趕上了。”
“那怎麼辦?你們是地主,我們這些客人肯定不是對手。”金渣子叫道。
忘川在他們身上打量了一番,皺眉道:“嗯,這樣遊可不行,一進入深水區準掉隊。”他說着,以身示範,又手把手教他們如何遊得高效省力。四人歡天喜地,認真學了起來。忘川又花費了兩個時辰功夫,把他們不合理的動作糾正,四人隨學隨練,也覺越遊越輕鬆,越遊越迅速了。不消半個時辰,便一躍成了領頭羊。成了渡海大賽的領頭羊。
“真棒!”金渣子愜意地遨遊,他很樂意欣賞周圍魚羣見他就躲的樣子。“如果可以,我願意當一條魚。”他美滋滋地說。
“做魚我自然沒異議,可要做的話,我就要做大魚,人見了也害怕的大魚,否則被漁夫撞見一樣完蛋!”黃毛子補充說。
“人也好,魚也好,能快活就好!”花子叫笑道。
左撇子因吞過一肚子海水,對海洋始終抱有成見:“我不幹。水底既沒陽光,又沒風景,悶死了。”
黃毛子指着色彩斑斕的魚羣:“這些不是風景,是什麼?”
左撇子搖頭:“不算不算,我說的‘風景’,是要吹着風欣賞的景色,水裡沒風,不算不算。”
忘川笑了,正要跟他解釋水裡其實也有“風”之時,童季等人划水產生的震動傳了過來。他臉一沉,說道:“諸位,我對頭追來了。怕要先走一步。”
“對頭?”左撇子回頭看了看,“我替你出頭!”
“是不是西府那幫衣着漂亮,揚起頭走路,說話很神氣的傢伙?”花子叫皺眉。
“是的。”忘川說,“他們來頭不小,最好不好招惹。”說着就要走。金渣子拉住他,瞪眼睛說:“來頭再大,也大不過我四人的拳頭,跟我說說,他們來了幾個,三個?”
“十三。”
“嘿!”金渣子眼睛眯小,立即覺得這頭出得有點冒失,“四倍還多。”
左撇子道:“人多也不怕,我們陸上的人,最講究‘義氣’二字,打不過,我們也不能讓你獨自逃走。”
黃毛子立馬接口:“要逃一起逃!”
“是了。”花子叫道,“反正大夥都是向前。”
“那好。我前頭引路,你們照我的動作跟上。”忘川感動,心想他們要是追來,大不了叫他們再喝一次水。
榮譽島追得確實很快。要不是快接近傍晚的時候海底出現突發狀況,天黑前他們已經追上了。水兵收到訊息,說海底有一股疑似必死海過來的海流會在入夜前經過。北冥海妖當即宣佈比賽暫停,全員上岸。這時童季他們距離忘川,不到十海里。
這下,西府和南府相緊鄰了。雖然花子叫一夥也和忘川一樣領先,但爲了照顧大部分參賽者,北府還是停靠在後面。花子叫四人,只好折返好長一段路,才能上岸休息。東府介於北府和西府之間。海倫靠在護欄邊,望着忘川上岸,心想要不要過去看他一看。
“海流來得真不是時候,不然天黑前,我東海的大部分選手就能趕超西海,躍居第二。”東日島主不住惋惜。
“才第二個比賽日哩,別忘了,一旦進入深水區,就是他們西海的天下。”海倫說。
“不管誰的天下,最後贏得冠軍的都不會是它西海。”東日島主瞟了眼南府,“不過榮譽島的人,還真不好應付。你不要去看一下?”
“我不去。他累極了,應該趁早休息。”
“可他好像並不累。”東日島主說完就走了。海倫仍是癡癡望着遠處,啃她的手指甲。一隻手突然搭上了她肩膀。她嗯的一聲,呆了呆,旋即轉身投入一人懷抱。
“你最近學會了撒謊。”忘川不知什麼時候來了。
“嗯?”她閉上眼睛,聞着他胸膛的男子漢氣息。
“你昨天說‘明天再見’,害我早上苦苦等了你半天。”他像是生氣,可聲音卻極其溫柔。
“想我了麼?”她嚶聲說,把忘川前面說的話自動過濾掉了。
“是,也不全是。”
“不全是?”
“西府的人一上岸,就跑來南府,表面嬉皮笑臉,實則東看看,西瞧瞧,到處打聽‘忘川兄在哪兒’。”
她笑得身子發顫。兩人就這樣靜靜擁抱,任由時光飛逝。忘川在東府待到天黑,就回南府休息了。海流之事只是小小的插曲,一天下來,又有不少參賽者,遊得精疲力竭,身體支持不下去了,不得不半途而廢,加入助威大軍。翌日,太陽一升,比賽仍舊繼續。
忘川知道如無意外,今日一定會碰上榮譽島的人,是以比賽一開始,他有意放慢速度等他們來。金渣子等也足夠義氣,陪他一起。
不到半時辰功夫,十三名貴族子弟,已在水下追了上來。
“好哇,你又打什麼主意?”當先的童季見他一副“久侯多時”的樣子,不禁有些驚訝。
“你們想怎麼樣?”忘川板起臉,直接了當地說。身後四位幫手,此時正替他捏着汗。
“怎麼樣?”皇明道,“託你福,我肚子進了不少水,鼻子出了不少血。這筆賬怎麼算?”
“我想和解,不知你想怎麼算?”忘川說。
“你叫我們當衆出糗,現在想和解了?”童季忿然。
“領頭位置讓給你們。”忘川道。
“讓?”
“你們心裡應該清楚,我不讓,你們頂多做第二。是逼我繼續鬥下去,拿個第二,還是退一步跟我和解,拿個第一回去?”
“你真以爲我們打不過你?”戦崇冷笑道。
“那就再來一次。”忘川強硬回答。
“不必了。”童季說道,“南天崖四當家的本事,我清楚得很。和解提議我可以考慮,你也不必讓。前面深水區,我們光明正大較量一下,看誰先抵達下一區。我們贏了,你退出第一的爭奪。輸了,我們則老老實實拿第二。我這個提議,不知你能不能接受?”
“好。很好!”忘川豎起大拇指,“這樣最好。”
於是他們都象徵性的對他笑了笑,算是和解了。這天風和日麗,陽光穿透力似乎比前幾天都要強,淺水區到處泛着波光。一行十八人,穿行在粼粼微波中,很快在傍晚之前,抵達了深水區。天黑時,金渣子等已開始落後了。
第四個比賽日,忘川與童季早早下水,來到預定海域。十四人排成一條線,皇明戦崇分別浮在忘川兩邊,童季稍稍落後一個身位。
“淺海你經驗豐富,深海,卻是我的地方。”戦崇信心十足地說。
忘川笑了一聲,心想你們只有在決鬥時,才稍微令人敬佩。這時,童季忽然過來,伸出手:“忘川,此事不論勝敗,我都願意交你這個朋友。”
忘川怔了怔,遞出雙手與之相握,一個好字還未說出來。便覺雙手一緊,有條綠色的帶狀物體纏住了手腕。
“你做甚麼?”他驚呼。童季面無表情,袖口朝下,又射出兩條綠光,纏住了他雙腳。
“你,你們——”忘川氣憤之極,手腳拼命掙扎,卻越掙越緊。皇明遊近抓住他胳臂,以免他下沉。
“忘川兄——”童季的語氣聽起來十分遺憾,“這是我童氏一門獨有的‘千纏蛇’,雖屬蛇類,卻只愛纏人,你越掙它纏得越緊。”
“童季,你好卑鄙!”忘川只覺雙手施的力,全被那蛇吞了去。
戦崇也道:“童兄,耍這種手段我可不同意!”
“對不起,大賽我們志在必得。”童季對皇明耳語幾句。
皇明即刻笑道:“沒問題。我會處理好的。”
“你們想對我做什麼?”忘川怒道。
“放心,皇兄只是帶你在北海兜一圈。回來後如果不介意,你我還是可以做朋友。”童季說完,便與周圍同胞一起投入了比賽。戦崇遲遲未走,皺了一會兒眉,纔對皇明說:“這事是我們不對,你得照看好他。”皇明應承了,他就走了。
瞧着手上動彈不得的忘川,皇明總算出了口惡氣。他好像吹了一陣哨音,水底下咕咕盪漾,半晌,有頭小鯨魚遊了過來。
“不要這樣瞪我,暗算你的是童季,我只不過爲了大家的利益,犧牲一下自己罷了,你以爲我想陪你麼?”他說。
“你們這種行徑,嘿,貴族!”忘川失望道。皇明也不惱。
“是不光彩,但絕無惡意。”他說着,鯨魚已游到。“委屈你了!”他把他移到鯨背上,仰躺放好,然後拿出一條長繩,繞魚身遊了兩圈,忘川就這樣被綁在了魚背上。
“與魚同遊,真好。”忘川哼哼,“你打算將我交給它,游到哪兒算哪兒?”
“當然不是。我得防止你們,被另一條大魚吞掉。”皇明忙完,輕輕撫摸它的鰓,耳語幾句後,也坐上了魚背。鯨魚便載着他倆,身軀一擺,四處遨遊去了。
少了忘川,又是深水,貴族子弟一騎絕塵,西府自然後來者居上。一連三天,甩開身後三府至少一百三十海里。第八個比賽日,其餘參賽選手還在深水區苦苦掙扎時,榮譽島十二人,已經宣告進入了海洋生物區。當天比賽結束。童季上岸後,好不開心,府上擁躉夾道歡迎,不吝讚美。他們自然十分高興,正要到內府換身衣裳,享受晚餐時,卻在半路被海倫攔了下來。
“忘川呢?”她眼睛望定了童季,那容顏彷彿有種天生的震懾力。
童季先是一怔,示意身後的同胞先走。他本來想說“皇明帶走了”,可說出來卻突然變成“我叫皇明帶他到別處玩去了。”
“爲什麼?”她問。
“不想他跟我搶。”他答。
“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她又問,神色已有些不善。
童季攤開手,無辜道:“以他的本事,我能對他怎樣?無非施點計謀,叫他暫別賽場。”海倫瞪了他足足半晌,最後哼的一聲,扔下一句“別騙我”,就走了。童季眼神迷離,望着她迷人的身段,對忘川的妒忌不禁又深了幾分。
“怎麼樣?”海倫回到南府,老鬼立即奔來詢問,焦慮萬分。海倫把童季的話原封相告,他聽後氣得直跳腳。
“好卑鄙!真無恥!這下糟了,這下糟了!”老鬼腿腳不利索,扶着護欄走來走去。“下個人去找他吧!”他對海倫說。
“一個大男人,能有什麼事?”米粒在他們三丈遠的地方偷聽。
“米粒!”老鬼走到他身邊,笑嘻嘻道,“此事非你莫屬。兩天之內把他找回,對你來說不成問題吧?”
米粒爲難道:“我也想舒展舒展筋骨,可人家北冥說了:非參賽人員,一律不準下水!”
“那可怎麼辦?”老鬼拍着手,心想這下完了。
米粒眼睛斜睨:“輸贏其實真不重要。你看人家出局的,在岸上看日出,賞海景,不知多高興哩。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誰叫你又和人下注。”老鬼悔得臉色發青。米粒又看了看海倫,見她愁眉不展,便道:“我和他在必死海出生入死,這點事對他來說,實在不值一提。”
“我知道。”海倫說:“可最近總有種不安寧的情緒••••••”
忘川綁在鯨魚上,在海底兜了四天,最後連皇明,也有點搞不清楚到底兜到哪兒了。
“我說皇兄,再這麼下去,我手腳就廢啦。”忘川說,手腳真的是痠麻之極。
皇明笑道:“忍着吧,我可不能給你解開。”
“鬆鬆也不行嗎?”忘川罵了句。
皇明搖頭:“你不要亂動,它自會鬆到合適的尺寸。”
“比賽到哪兒?”他又問。
“照我弟兄們的速度推算,此刻應該到了海洋生物區的後半程了。你沒見附近魚類比前兩天少了很多麼?”
“我第一次渡海大賽,就這麼被你們毀了!”他不甘心地說。
“忘川兄弟,凡事想開點。錯過了這屆,還有下屆,錯過了下屆,還有下下屆,人生很長,總會圓滿的嘛!”皇明侃侃而談。忽然,他的鯨魚好像感知到了什麼似的,向掉頭溜走。
“嘿小傢伙!”皇明撓它咯吱窩,“什麼玩意兒,帶我去瞧瞧!”鯨魚身軀剛扭轉一半,尾巴便即一擺,又回身向前游去。
忘川已先它一步看清了前方的東西。“海龜!那是給北海神送肉丸子的海龜!”他又驚又喜,在這裡遇到,不可謂不驚訝。
“是麼?你眼力倒叼!”皇明眯起眼,仔細瞧了好一會兒,纔看見前方,有個極其朦朧的暗影,正緩緩下潛。
“你往下看看!”忘川又叫道。他往下看,眼睛又眯了一會兒,纔看見許多又粗又大的鐵鏈,相互交纏混搭,呈網狀蔓延向海底深處。
“這,這就是傳說用來困海神的鐵網嗎?嘖嘖,真壯觀!”皇明喃喃道,“忘川,你想不想看一下海神長什麼樣子?”
“想!”忘川說,“但你最好先把我解開。”皇明想了想:“好。你可別耍花樣!”
“不會!”
“還好童季跟我說了。”隔着呼吸藻,他念了幾句咒語,“千纏蛇”一聽,立即鬆開,嗖的一下竄進了他的口袖。害他嚇了一跳,摸出一團雞蛋大的,綠色軟綿綿的東西。原來是四條蛇,交相纏結成團,進入了冬眠。他吐口氣,把蛇團收好。忘川掙開繩綁,正坐在一邊活動四肢。
“多謝!”忘川說。皇明盯着他,盯了很久,見他沒逃走的意思,才趴到魚鰓邊耳語不停。這頭小鯨魚似乎極其不願意,原地逡巡不前,好一會兒,它才終於左搖右晃,戰戰兢兢地向前游去。
前方,海龜還在下潛。一直潛向鐵網延續的深淵。
“海龜上有人,我們要不要過去?”忘川問。
“過去?這種活動,海面上風光宣揚,一旦進入海底就神秘之極。我敢打賭,我們過去一定會被轟出來。”皇明神秘兮兮地說。他們沿着鐵網,又下潛了十幾丈,才定住,以免被海龜發現,待它又潛下一定深度後,鯨魚再動。如此這番數十次,不知不覺又過了兩天,他們已潛到了相當深的海底了。然而傳說中的海溝,不知還有多深。這天,鯨魚再繼續往下游了一百米後,無論如何也不肯下去了。皇明不停撓它咯吱窩,它來回擺動,就是不去。兩人沒法,又不甘回頭,是以商量了會兒,決定放棄鯨魚,獨自下去。
“悄悄跟上海龜,會不會有點冒險?”皇明小聲說。
“不冒險,就見不到了!”忘川小聲回答。探究海神的慾望,已像火一樣,把兩人全身點燃。他們沒猶豫多久,就攀着鐵網,小心翼翼地遊向不知盡頭的海底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