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道路,風沙依舊。紅色彩帶飄過後,這裡便又多了一個紅袍人,又多了一支閻王剔。這個人是亡靈啞哥。
他瞧見遠方光影,忽然呆了好半晌。他飛了過去。
啞哥來得飛快,撞到了光影上。砰的一聲,撞得骨頭髮軟,也撞不進去。他聽見裡面有絞殺聲,極其慘烈的絞殺聲。他皺起了眉頭,揮動剔芒的同時,施展“抽刀斷水流”,他凝聚畢生功力,聚在剔尖去刺那光影。光影晃了晃,仍舊固若金湯。
他看來很焦急,卻又無可奈何。光影內傳出了慘叫聲,和更加激烈的絞殺聲。他站在那裡等,等了近兩個時辰,裡面聲音小了,光影在不停地晃動。一大片朦朧的風沙,忽絞成一束,刺破了光影。沙魔努巴拉巴神色慌張地飛了出來,衣袍破爛,身上至少有五條血痕。他沒看見啞哥,自顧自掠走了。
“努巴——”杜泥尼扒在那缺口上,嚷道,“別丟下我啊!”沙魔早已飛遠了。他想爬出來,身後突然劈來一道黑芒,把他刺死了,也刺破了光影。
啞哥呆了一呆,掠將進去。裡面還躺着兩個。他迅速掠到其中一個人的身邊,跪了下去,就要替那人拔出插進胸膛的閻王剔。
“別動。”那人說,氣若游絲。啞哥住了手。“閻大哥。”啞哥居然不是啞巴,他原來可以說話。
閻傲連睜大眼睛盯着他:“當年他們聯手害我,你有沒有份?”
“沒有,我一直矇在鼓裡。”啞哥說。閻傲連眼神定了下,然後柔和了。
“我相信你!”他笑了。啞哥卻咬緊了牙關。
“閻傲東是我弟弟,你不得動他。”
“好。”啞哥剛答應完。閻傲連就闔上了眼。他也闔上了眼。少頃,他才拔下他胸膛的閻王剔,去查看血風死了沒有,血風死了。
啞哥擡起頭。呆望這漫無邊際的風沙,忽然懷疑這個世界是不是還有很多事,很多人,並不像他以前看到的那樣。他又呆了一會兒,就抱走了閻傲連的屍身。
他不想說話,他以後再也不會說話了。
就在閻傲連與地獄亡靈酣鬥之際,孤鴻與四妹也進了彩虹大道。他們選了紫色那條。進去後走了許久,沒看見一個人。
他們在這個紫色天地走着,手牽着手。
“不知卓大哥和風姐姐怎麼樣了?”四妹忽然說。
“他們就在這兒!”孤鴻說。
“什麼?”
“他們也在這裡,我知道的。”他淡淡的說。
他們走了三天,不見有人。孤鴻的心很平靜,心魔也很少發作了。孤鴻領她走到一處墳場,來到一座崩塌的陵墓前。
“守路人死了麼?”四妹看着碑文上的字,問。孤鴻把手放在碎石上,放了好一會兒,才抽開手,神情有些憂傷。
“怎麼了?”她問。孤鴻嘆了聲,跟她說了一段話。她聽完後眼睛就紅了。孤鴻也很難過。
“怎麼會是這個結果?”她嗚咽着說,“我們要不要把他挖出來?”孤鴻望着陵墓,發了好一會兒呆:“不了。他能熬過去的。”他們在石碑前停了一個半時辰,便離開了墳場,繼續上路。又走了兩天,他們不知道杜泥尼已死在了另一條道上,當走完紫色大道時,兩人都有點不太相信。
這時黎明剛破曉,望着遠方一排排朦朧起伏的山影,以及那如啓明星一樣耀眼的正義之光。孤鴻的眼不禁溼了。四妹緊握着他的手,也流下了淚。“那邊就是神界嗎?”
“是的。”他感慨,“我回來啦!我終於回來啦!”
“真好!”四妹玉臂搭在他肩上,倒進了他懷裡。“四妹!”他猛地一驚,四妹又暈過去了。
她醒來時,發現朝陽正在升起。那橘紅色的太陽,彷彿初生的嬰兒,既新鮮又美好。她躺在孤鴻懷裡,見他正以淚洗臉。
“你哭什麼,”她坐起來問,“我怎麼了?”
孤鴻抽抽噎噎,淚水直淌。她心細如塵,這時已料到了八九分。“我活不久了是不是?”她執起他的手,柔聲問。他含淚點頭。
“傻瓜,”她笑了笑,“即使再不濟,我也還能活兩三年吧。外婆和媽媽在我這年齡,還活蹦亂跳呢!”她拉他起來。“走吧,好不容易纔回來,別擺苦瓜臉。”
孤鴻打量着她,她現在陽光,開朗,整個兒充滿了健康與活力。哪有半點虛弱之象?或許是我想多了。他這樣一想,立馬就笑了,信心也找了回來。
“對。”他笑道,“我帶你回家鄉瞧瞧。那兒除了好山好水,好醫生也不少。”
他們最晚闖關,卻最先通關。世間萬事,唯“運氣”二字最是玄妙。他們走後不久,阿木郎才帶閻傲東飛了出來。
腳剛沾地,閻傲東便迫不及待地說:“前輩,快救我大哥!”
“好。”阿木郎指向文基城,道,“他們的遠征軍在那邊,切記不能走。”說完,便行色匆匆,又掠回了黃色道上。趕回去時,一切自然早已結束。地上只躺着兩具屍體,被風沙掩埋得差不多了。他找了一會兒,不見閻傲連身影,沙塵也已把打鬥的痕跡抹得乾乾淨淨,他實在不知他是死是活。最後,他取道紫色道,去看看卓不魂和風靈的狀況。
當找到那座倒塌的陵墓時,他又愣住了。尋思一切都遲了嗎?
“卓兄——”他一邊喊一邊施法,準備把陵墓往兩邊刨開。他用神令之光照耀,外層的碎石已經開始滾動了,原想一下子把墓穴深處的東西給起出來,卻突然遇到一股魔法的抵抗。他沉下了臉。杜泥尼都死了,這些魔法爲何還在?他想。催動神令,鬥了半個時辰,仍然無法將它消除。“卓兄——”他只好喊道,“你還活着嗎,活着就試着掘出來?”他感覺墓底還有一絲微弱的氣息,生命的氣息。
月陽聽見有人喊卓不魂。他在喊我,不,我不是卓不魂。他心想。他不想回答,因爲別人找的不是他。那聲音又喊了一會兒,就不再喊了。他走了吧。他又想。所有人都會走的,身邊人遲早都會離開我的。他呆呆的想。我還剩下什麼呢?他睜不開眼睛,身子虛弱極了。他已形銷骨立,他知道的,即使睜不開眼睛。那麼,是什麼東西,能夠令一個人,在短短三兩天內瘦得只剩一副骨骼呢?哀傷。他想,一定是哀傷,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哀傷更具殺傷力的呢?
神令亮起了光。他感覺神令亮起來了。雖然他看不見,但他感受得到,因爲它陪伴了他十幾年,他就是它。
神令啊神令,他在心裡想,你爲什麼要喚醒我?讓我愛上了一個人,然後又眼睜睜看着她死去,你卻什麼都幫不上。你的無上神法呢?怎麼不保護自己的子民?
神令之光更盛了。有把聲音在他耳邊說:
“月陽,你恨不恨這一切?”
“恨?”月陽想,“恨什麼?”
“杜泥尼,東卿來,誅靈兒,戰爭,背叛,殺戮,離別,苦難,死亡••••••”
“恨。我恨不得將一切罪惡,扼殺在搖籃裡。”
“你知道嗎?東卿來援軍一到,神界很快就得垮啦!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正義之光停止閃耀,文基城也要崩塌。”
“什麼?”
“你不知道嗎?我讓你看看——”
月陽看到了神令傳的畫面:卓不魂戰死了,孤鴻戰死了,閻傲東戰死了,守護神亦戰死了,智者被殺了,東卿來佔領了神界,誅靈兒在文基城前高舉乾坤刀,把城劈成了兩半,天暗了,地暗了,正義之光消失了,許多不明之物從城底冒出來。
“不!”月陽想,“這不是真的。”
“你怕嗎?你恨嗎?”
“怕?恨?我決不允許這種場面發生。”
“我幫你吧。”
“你幫我?”
“是的。我神法無邊,乾坤亦可扭轉。只是你得答允我一件事。”
“什麼事?”
“事成之後,把你的靈魂交給我吧。”
“我的靈魂?你要我拿靈魂交易?”
“我是神令,所有佩戴我的人,都需拿東西來換。你父親,你叔叔,陽天,重生,莫驕雲等等,都犧牲了點東西的。”
“你是要我的靈魂,還是卓不魂的?”
“你的。我給你的這個身體,你喜歡嗎?”
“喜歡。它給了我機會去愛。”
“好極了。那你準備接受我幫助嗎?你希望天下太平,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嗎?”
“我希望的。”
“你是同意,事成後交出靈魂了?”
月陽摸到了風靈的指尖,她早已冰冷了。你也支持我這麼做對不對?他想,這或許是我這輩子,唯一能替你們做的了。我想你們記得我。
“我答應你。”他說。
“好極了,月陽。對付兩個大魔頭,你得有武器。能夠與乾坤刀抗衡的武器!我們得先取回來。”
“什麼武器?”
“你忘了麼?神刀塔牙、血斧翁戚、漩渦盾,它們可是你父親的法寶,你忘了麼?”
“三大神兵!”
“去吧!把它們接回來吧!”
阿木郎走後不久。月陽從陵墓爬了出來,他身材很是消瘦,雙臂仍舊有力。他走了,走向了西方。
孤鴻終於回到神界了。重回故土,他感覺自己似乎離開了一萬年,又似乎從未離開過。
“這是神十二區。翻過這座山嶺,前方不遠就到了城鎮。”他向四妹介紹神界的情況。“累了嗎?我帶你御空,片刻就能到。”他說。四妹撇撇嘴,表示她還能走。他笑了。天空時而有人飛過,飛向荒原那邊。每次他眉頭總會皺一下,然後又故作輕鬆。
“戰事看來很吃緊。”四妹留意着他的反應。他笑了笑:“魔軍再厲害,也打不贏正義之師。”他對這場戰爭顯得很有信心。
“真希望它快點結束。”她祈禱起來。他們走了半程,便御空飛行,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城鎮。只是眼前景象有點荒涼。
碩大的城,竟很少有人走動。大街小巷也似乎好幾天沒人清掃了。門戶緊閉,一片頹敗之象。他敲了幾戶人家,不見應門,正思疑不定時,四妹忽然輕輕撞了下他胳膊。
“那兒有人。”她指着遠處一座大屋,大門有縫,她看見門縫裡有位老人偷偷瞄了他們很久。
“年輕人——”老人打開門走了出來,“你是哪個神區的?”孤鴻拉着四妹趨前,應道:“神十區。”
“神十區?”老人皺了皺眉,“這麼遠,你來這兒幹嘛,戰火沒燒到你那兒嗎?”
“戰火?”孤鴻說,“我不明白,我剛回來,大家都去哪兒啦?”老人年紀不大,精神還挺爽朗,這時他眯着眼,將眼前兩位年輕男女細細打量了番。
“剛回來?嗯,”他沉吟着,然後說,“原來你還不知道。大家都轉移啦。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靠近文基城那邊。最近前線有些吃緊,魔軍搞起了偷襲。黃雀那傢伙領了好些兵馬,不知打哪兒繞過了防線,侵入了平民區。唉,區裡的兵將和青壯年都到前線支援去了,我們這些老弱婦孺沒法子,只好避得就避。”
“黃雀?”孤鴻唸了句,“他在這兒?”
“還沒來,”老人說,“消息是前幾天從隔壁區傳來的。我們先做防範。”
“老人家你爲什麼不走?”四妹問。
“我一把年紀,不想走了。”老人說,“你們也快走吧,神十區那邊好像還挺安全。不過眼下這局勢不好說啊,前線只有一個守護神撐着,聽說堡壘都失得差不多了。唉——”老人說着,又進屋關上了門。
“孤鴻——”四妹拉了拉他手臂。他手在抖。“我們走吧。”他摟着她往神十區方向飛去了。他們越過無數山巒,青山綠水,峰雲縹緲,大小湖泊如星,如棋,隨城鎮一起,錯落有致地分佈在山水間,一切都是那麼的寧靜美好。
當晚,孤鴻心魔發作了一次。她醒時發現他躲在河邊拭劍,劍刃有血。她呆了一呆,掩嘴流了幾滴淚。他們又飛了三天,終於到了神十區。這個偏僻美麗的小鎮,似乎並未受到戰爭影響,神民仍然像往常一樣生活、作息,享受快樂時光。
孤鴻剛踏進大門,就聽見有人喊:“孤鴻?孤鴻回來啦!孤鴻回來啦——”聲音好像傳遍了世界各個角落。他好像從未離開過。
“還有人記得你哩!”四妹嫣然一笑。他卻嘴一努,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區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很快都聚到門口。睜大眼睛瞧着他,他也認出了許多人。
人羣中,老區長眯着眼睛,步履蹣跚走出來時,孤鴻飛也似的跪在他身前,抱住他的腿哭了。老區長手掌顫巍,摸着他的頭。“你是孤鴻嗎?”他老淚縱橫地說。
“好••••••好啊,一凡、卓不魂、孤鴻,我三個孩子,果然只有你能回來。”
許多人在揩淚,四妹也在揩淚。
孤鴻哭罷,站起來笑了。他相貌是那麼的好看,身板也挺拔結實,大家都替他驕傲。
“我妹妹安兒呢,她怎麼不來看我?”他問老區長。
“安兒很有出息,她上陣打仗去啦!是個將軍,咱們國家歷史上,第一個女將軍!”老區長笑道。
“她當了將軍?”孤鴻喃喃地道,“那敢情好,她可以照顧自己了!”他招呼四妹過來,然後介紹給大家。衆鄉親立馬樂開了花,迎他們進去。
當天神十區異常熱鬧,孤鴻回來了。大家都說,說他好像小時候一樣,藏了很久又出來,只是這次他藏了三年,現在又出來了。他們不知道,另一個人也回來了,他此刻正坐在獻安鎮,古色芬芳酒樓的酒桌上。
他就是一凡,現在叫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