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暴風雨來得奇怪,去得也奇怪。
來時一片雲,去時一陣風。是的,米粒與忘川匆匆趕回之際,途中突起一陣逆風,將兩人阻了片刻,卻也是這陣風,將天際那片烏雲吹散了。他們回到船,雨勢小了,風也歇了,怒號之浪也彷彿有人撫平了它心中的不忿,正悄然消退,願息事寧人。
“哇!被海賊打劫方罷?”米粒見船上凌亂不堪,一片殘破之象,怔了好一會兒。
一位忙於修補破漏的船員道:“米粒前輩,你還有心思說笑,你腳還能踏上這麼完整的甲板,多虧了島主!”
“哦?”米粒衝艙內走出來的東日島主揚了揚眉。東日島主臉色陰沉,瞪着他,道:“你怎不將海盜船統統弄沉!”
“怎麼?那些破船還能撞過來?”米粒笑着說。
東日島主臉色鐵青,重重哼了聲,沒有答話,顯然還在氣頭上。倒是布丁走出來,心有餘悸:“撞?簡直像一堆堆雜貨物!沒沉的,上面乘海風,下面乘海流,速度飛快,幾十艘大小不一的破船,竟全然駛向我們;更糟糕的是,那些沒入海底的殘骸,也隨海浪一同捲起,憑空拋過來!我們沒有三頭六臂,如何應付得了?”
忘川聽得呆住了,按布丁所說,這彷彿不是一場與海盜間的鬥爭,而是海洋!米粒俯在他耳邊,舊事重提:“瞧!都是你不敬海神惹的禍。”
忘川脊背如吹過一陣寒風,悻悻道:“不······不是吧!”
米粒立即在嘴邊做了個拉的動作,閉嘴噤聲,示意這個問題不能繼續討論下去。忘川雙目無神,生生吞了口口水,不再言語。心想倘若這一切,真如米粒所說,那這個傳說中的海洋之神,簡直是海洋之魔鬼,令人汗毛直豎。
風平浪靜了,陽光像個久違的老友,終於衝破雲層阻隔,來與他們相見。
說也奇怪,自從忘川與米粒決定不再討論海神後,海船的航行竟愈發的順利,一連兩天,天氣大好,海風徐徐,叫人心曠神怡。絲毫不像一隻駛向必死海域的船。
“前方海域狀況如何?”天氣好,人心情自然好,東日島主滿臉微笑,詢問剛探路歸來的兩位船員。
船員也是一臉輕鬆:“島主,前方雖然迫近了必死海域,但海水狀況良好,沒有海流出沒的跡象。”
“好!”東日島主按了按他們肩膀,眼睛眯成一條線:“休息去吧!”
米粒忘川從船艙走出,前者打着哈欠,後者精神飽滿,齊齊走到船頭,於最舒服的位置坐下,曬起了太陽!
東日島主也一改常態,走近與他們坐一起。
“早啊,島主!”米粒半眯眼,懶洋洋道。忘川也微笑致意。東日島主笑道:“好!我也該學你們,好好享受此刻的安寧,越接近目的地,安甯越寶貴!”
“島主,”米粒皺起眉頭,“大好時光,莫要說喪氣話行不?”
東日島主居然認錯,連道三個“是”:“只是我經歷過一次,纔有此感觸。請原諒!”
忘川想起了他之前說的,九死一生的故事,於是問:“島主,當真沒有一艘海船,能在那裡全身而退?”
東日島主閉起雙眼,沐浴陽光下,喃喃道:“有,吞鬼號。”
“除了吞鬼號呢?”忘川凝視着他。
他沉默半晌:“沒有。”
忘川心下一凜:“那當真九死一生。”
東日島主笑着說:“小夥子,想後悔,爲時晚矣。”
忘川道:“不,我只好奇,爲何大自然要造個這麼恐怖的地方。”
一旁不言語的米粒忽然道:“不是恐怖,是充滿了謎。”
東日島主猛的睜開眼,光芒閃爍:“對!整片東海,沒有一個地方,能像必死海那樣叫我着迷!”他精力旺盛的臉上開始極度興奮,是以再難沉下心,就站了起來,“忘川,來。”
忘川起身,與他一道立於船頭,並順着他的手勢望去。但見明淨如洗的藍色天空上,整齊有序分佈着一羣小黑點——海上浮城!
東日島主指着那片遙不可及的浮城,問道:“你難道不想知道,極樂洋上空,爲何能懸浮着數量如此龐大的巨石?是什麼力量,讓它們長年累月浮於高空而不倒?又是什麼力量,讓必死海域上空那片浮城,與衆不同,竟時常墜落與上浮?”
“什······什麼?”忘川陡然一震,“那片浮城——”
“準確的說,是浮石,無人居住的浮石,因爲沒人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突然失重墜落,變成海島,又什麼時候,海島突然上升變成浮石!”
“這······這······”忘川只道必死海域只有奪命海流,不曾想還有浮石下墜一說。
米粒悄無聲息的,也站在了身邊,嘿嘿笑道:“能親眼見證一次浮石下墜,也不枉此行了。”
東日島主提醒他道:“可別淨想浮石,海流可隨時要你命!”
米粒聳聳肩,無所謂道:“它能拿走,我便給它。”
東日島主凝視着他,語氣極其嚴肅,“莫大意!它的威力我知道,難道你認爲自己在東海的求生本領,比我還大嗎?”
米粒撇嘴,笑道:“不敢!”
東日島主又嘆了一聲,望着不斷迫近的海域,語重心長地說:“當年我帶了東日島最好的水手,最好最大的船,駛進那片海域時,陽光燦爛,海面風平浪靜,絕對無法與‘危險’聯繫到一起,我一再叮囑船員,絕對不能掉以輕心,決不可讓緊繃的神經有絲毫鬆懈。因爲據過往生還者描述,災難絕對在思想鬆懈那刻來臨。我一再叮囑,無時無刻不強調,要小心,要警惕,但海船平穩行駛了半天,海上狀況實在太好,好到連我自己最後,也情不自禁懷疑,真有海流麼?”
“然後呢?”忘川盯着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
東日島主臉現愧色,嘆氣道:“只那一瞬間,我思想產生懷疑的那瞬間,下一刻我便發現自己沉入了海底!事情發生之快,平生未遇,呼吸藻抓在手中,也來不及戴上!放眼整個東海,論落水反應靈敏度,我自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可那刻我竟毫無反應,可知事態之糟糕,前所未有!”
米粒忘川聽得脊背發麻,目瞪口呆。良久,忘川才用不太相信的口吻,道:“不會,真的······這麼突然吧!”
東日島主臉色一沉:“你道我在騙你!”
“不不不!”忘川急忙道歉,“島主所言,委實可怖!”
東日島主哼了聲,米粒眉頭一片陰雲:“島主,海流是水,不是人,沒有人的思想,照你所說,它竟似一個擁有極大神通的人,能讀出全員思想鬆懈那刻,猝然出手,至所有人於死地。這,我可不大相信。”
東日島主閉上眼:“是真的。”
三人不再言語。一番談話,令忘川米粒原本十分輕鬆快樂的心情,一下子蒙上了烏雲。
陽光下,銀白色海船安穩得如同熟睡嬰孩,航行異常順利,眼看天色將暗。遠處天空,浮石已若隱若現,第二批水下探路的船員回來了。東日島主趨前:“進入海域了?情況如何?”
兩位船員搖搖頭,臉上神情就像是經歷了一場虛驚後的虛脫:“島主,我們壯起膽子,深入必死海域近兩百米的水下,除了光線較爲暗淡,並無異樣!”
東日島主一邊聽,一邊點頭,最後似乎沒有聽到他想聽到的話,略顯失望。
“好,休息去吧!水下探路到此爲止!收帆繫纜,泊船,全員休息一晚,明朝太陽升起,我們便要進入此程最後一段海域,大家做好準備!”他叮囑道。
“好!”衆人齊聲。
夕陽沉入海底。換了一輪清月,高懸于海洋夜空,夜空星光璀璨,明天必定又是個晴朗的好日子。
忘川睡不着,半夜時分,一個人悄悄來到船頭,擡頭望着那輪明月,心裡忽然很不是滋味,彷彿有股淡淡憂愁縈繞心頭,令他難以釋懷。
米粒也出來了,走向船頭。兩人靠着船沿,一同望着月亮。
“你也睡不着?”忘川笑問。
米粒嘆了一聲,忽然問了他一個奇怪問題,“若此刻你就要死了,臨死前,你會想什麼?”
忘川扭頭瞧他,心裡卻忍不住想:我要死了,我會想什麼?我會想什麼?我連自己是誰都記不起,我又有何可想?我的父母?我以前的朋友?螞蟻?海倫?婭姐?赤疆大哥······
他腦海浮現出許多熟悉可愛的臉,可他更想知道的,卻是那些模糊了的臉。
“我不知道。”他搖了搖頭,“或許只想活着。”
米粒眼神柔和,望着月,出了神,嘟囔道:“我只會想她······”
“誰?”忘川皺眉,好奇地看着他。
月色不夠亮,否則他準能看到米粒臉上,少見的紅了一下。
“呵,自然······自然是,是······鴨血······哈哈哈!”米粒結結巴巴,含含糊糊,不敢跟他對視,說道最後,尷尬發出一陣笑,突兀之極。
“鴨血?你說什麼?你最後說的可是‘婭姐’麼?”忘川追問。米粒卻早已伸手攬過他肩膀,故意哈欠連連,俯耳道:“不早了,睡吧!”
說完像做了虧心事,匆匆溜進船艙。